杜子昂的马蹄声碾碎了三更天的寂静。
他衣襟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怀里的诗稿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却还是被掌心的汗浸出褶皱。
马背上颠簸时,腰间的忠孝玉牌撞在胯骨上,疼得他倒抽冷气——这疼倒好,能让他记起诗会上那些人的笑,记起冉梓喜被众人簇拥时,裙角扫过他鞋尖的那抹凉意。
"姓张的老匹夫不是最爱清名?"他咬着牙,指尖掐进马鬃里,"他若知道有女子敢在诗里写''岂限朱门与绣门'',定要跳脚。"
李大学士的府门在五更天被拍响时,门房揉着眼睛刚要骂人,抬头见是杜家二公子,忙哈腰请进。
正厅里炭盆烧得正旺,李大学士披着狐裘出来,见杜子昂一身寒气,眉峰先皱了:"子昂这是..."
"学生要状告一女子乱我文坛!"杜子昂"咚"地跪下去,诗稿"啪"地拍在案上,"她名唤冉梓喜,冉家庶女,竟在诗会上作《女子当自强》,说什么''治世需多士,岂限朱门与绣门''!
这是要女子骑到圣人头上,要坏我云煌千年纲纪啊!"
他活了七十岁,头回见女子的诗有这般气势,可气势越盛,越让他心慌——若真容了女子入文坛,往后是不是要女子入公堂、坐书院?
他捻着花白胡须不说话,杜子昂急得往前挪了半步:"学生求先生发联名书,《女子不得入文坛》,只要先生领头,那些老儒定不敢不从!"
原是李大学士的关门弟子王举人来了,手里还攥着张诗稿:"老师您看,这诗都贴到国子监后墙了!"
他摊开纸,正是冉梓喜那首,墨迹未干,"现在市井里都在传,说什么''女子也能治世'',连我家丫鬟都捧着抄呢!"
李大学士的脸"唰"地白了。
他最恨"以下犯上",更怕自己守了一辈子的"文人清规"被个小女子撕得粉碎。
他拍案而起,狐裘滑落在地也顾不得:"写!
这联名书我写!"
晨光爬上屋檐时,杜子昂攥着刚写好的联名书冲出李府。
他望着纸尾已经签了名的十八位老儒,其中还有当年最反对女子读书的陈老夫子,嘴角终于扯出笑——冉梓喜,你不是爱出风头?
等这联名书贴满京城,看你还怎么抬头!
而此时的云煌城,早已被另一股热潮掀翻。
西市绣坊里,张阿嫂把诗稿压在绣绷下,飞针走线时嘴里还念叨:"''从来治世需多士,岂限朱门与绣门''——
咱绣娘怎么就不能算''士''?"隔壁米铺的小丫鬟踮着脚往墙上贴诗,被掌柜的拿算盘敲手:"疯了?
这是女子写的反诗!"小丫鬟却把算盘一推,梗着脖子:"反诗?
我娘当年想读书,我姥爷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现在有人替我们说话,我偏要贴!"
东巷的闺秀们更热闹。
苏小姐带着十几个姑娘挤在茶肆里,每人手里都攥着抄得工工整整的诗稿。
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突然站起来,声音清脆:"我要把诗抄一百份,送到每个绣楼去!"满座姑娘哄然应和,连茶博士都凑过来看,挠着头笑:"这诗比我家那口子炖的汤还热乎,您几位慢聊,我去再搬张桌子!"
可在城南的明远书院里,气氛却冷得像结了冰。
老学究拍着惊堂木,唾沫星子溅在《妇道箴言》上:"看看!
这是李大学士牵头写的!
''女子当守内闱,不可妄议诗文''——昨日还有学生去抄那首反诗,成何体统!"他扫过底下学生,见顾公子正把诗稿往袖里塞,气得胡子直颤,"顾明远,你也跟着疯?"
顾公子把诗稿按在胸口,站起来:"老师,学生觉得那诗说得在理。
若女子真能读书议政,云煌说不定能多几个像班昭那样的才女。"
"住口!"老学究拍得桌子嗡嗡响,"班昭是写《女诫》的,不是教女子乱纲常的!"他抓起《妇道箴言》往桌上一摔,"明日起,每人抄二十遍,抄不完不许吃饭!"
有学生偷偷吐舌头,也有学生低头攥紧了诗稿——这箴言越压,那首《女子当自强》在心里越烫。
冉府的梧桐院却安静得很。
冉梓喜倚在廊下,看周嬷嬷踩着碎步过来,手里还攥着张刚揭下来的《妇道箴言》。"姑娘,"周嬷嬷把纸往石桌上一扔,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东市、西市、书院,全贴满了这劳什子。
老奴方才去茶肆,听人说李大学士牵头写了联名书,已有十八个老儒签了名。"
冉梓喜指尖摩挲着石桌的纹路,嘴角反而勾起来:"嬷嬷猜我昨日为何让苏小姐把诗抄成小楷?"不等周嬷嬷答,她又道,"小楷好揣在袖里,好塞在绣绷下,好夹在《女诫》里——
他们贴箴言,我们就把诗贴在箴言上头;他们写联名书,我们就把诗抄给每个来京城的商队,让它传到江南、传到塞北。"
周嬷嬷愣了愣,突然笑出声:"姑娘这是要把火点遍全国?"
"火要烧得旺,得有风。"冉梓喜望着院外飘起的纸鸢,眼神亮得像星子,"那些老儒不是要护名声?
等他们的联名书传到外州,外州的文人要是觉得他们守旧,他们的名声...可就成笑话了。"
正说着,外头传来小丫鬟的声音:"周嬷嬷,门房说有个从京城来的脚夫,说要见您。"
周嬷嬷转身要走,冉梓喜却叫住她:"嬷嬷,若那脚夫说的是杜子昂的事..."她顿了顿,轻笑一声,"你且如实告诉我。"
周嬷嬷脚步一顿,回头时眼里多了几分郑重:"姑娘放心,老奴心里有数。"
待周嬷嬷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冉梓喜摸出袖里的诗稿。
墨迹已有些淡了,可"岂限朱门与绣门"七个字,却像刻在她骨头里似的。
她望着天边渐起的乌云,轻声道:"杜子昂,你以为找了李大学士就能压我?
可你忘了...这天下,从来不是几个老儒说得算。"
远处传来打更声,一更天了。
周嬷嬷的脚步在院外停住,她攥着脚夫塞给她的纸条,指节发白——上头只有七个字:"杜生已联京中老。"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襟,往梧桐院走去。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支蓄势待发的箭。
周嬷嬷推开月洞门时,灯笼的光在她脸上晃出一道暗纹。
她攥着的纸条被掌心焐得温热,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却在跨进廊下的瞬间,将表情熨得平整——这是伺候了冉夫人二十年练出的本事,再大的风浪,也得先让姑娘定了神。
"姑娘。"她把纸条轻轻放在石桌上,指尖在"杜生已联京中老"七个字上顿了顿,"脚夫说,李大学士牵头的联名书明日就要贴满朱雀大街,连太学门口的影壁都留了位置。"
冉梓喜正用茶盏温着指尖,闻言垂眸扫过纸条,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她伸手时,茶盏里的热气漫上来,模糊了纸条上的墨痕:"嬷嬷猜他们为何急着在明日贴?"不等回答,她屈指敲了敲石桌,"因着后日是秋闱放榜,全京城的文人都会聚在朱雀街看黄榜。
他们要趁这时候把我的诗和''乱纲纪''三个字钉死在一处,让天下人觉得——女子提笔,比落第秀才还丢人。"
周嬷嬷的喉结动了动。
她跟着冉梓喜半年有余,早见惯了这姑娘把人心算得透透的,可每次听她抽丝剥茧,仍觉得后颈发凉:"那...咱们怎么办?"
冉梓喜忽然笑了,眼尾微微上挑,像只盯上了猎物的猫:"他们用规矩困我,我便用规矩打破他们。
"她从袖中抽出半卷素帛,展开时,丝帛上密密麻麻抄满小楷,"韩小婉前日送来的《闺阁集》,我让她翻遍了各府的旧书楼,从班昭的《女诫注》到谢道韫的《咏雪诗》,连扬州盐商家那位被禁足的少奶奶写的《劝桑赋》都找着了。"
她指尖划过"谢道韫"三个字,"你说,若全京城的人知道,原来女子写文章的历史比李大学士的胡子还长,他们的联名书...是不是就成了笑话?"
周嬷嬷望着那卷素帛,忽然想起前日在西市见的景象——绣娘把诗稿藏在裹肚最里层,小丫鬟把诗抄在汗巾角上,连说书先生都偷偷在话本里加了句"女子也能做文章"。
她突然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一卷诗,分明是把火,专烧那些老儒们"女子无才"的脸皮。
正这时,院外传来门环轻叩声。
小丫鬟的声音顺着穿堂风飘进来:"姑娘,顾公子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冉梓喜抬眼,正看见顾明远的影子投在院墙上。
他今日没穿书院的青衫,换了件月白夹袄,腰间却还挂着明远书院的玉牌,走得急了,玉牌撞在门槛上,"当啷"一声。
"冉姑娘。"顾明远跨进院子时,耳尖泛着薄红,像刚跑了半条街,"学生...学生今日是来赔罪的。"
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放在石桌上,"前日在书院,学生被老师骂得狠了,没敢把诗稿还给你。
后来回了家,我娘说,她小时候也爱读《木兰诗》,只可惜没机会...没机会像姑娘这样写自己的诗。"
冉梓喜挑了挑眉。
她记得顾明远在书院被老学究训话时,攥着诗稿的手背上青筋直跳,如今倒比那日更有底气了。
"学生今日来,是想帮姑娘。"顾明远深吸一口气,腰板挺得笔直,"我前日去了城南书坊,老板说《女子当自强》的抄本已经卖到第三版,可买书的多是百姓,文人圈子里还是骂声多。
学生想...若能把《闺阁集》送到文心社去,让那些能说动圣人的先生们看看,说不定..."
"文心社?"冉梓喜的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了敲。
她早打听过,那是云煌国最有权势的文人组织,能直接向朝廷递折子,可门槛高得很,连新科状元都要被考三轮。
"文心社的规矩是''唯才是举''。"顾明远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帖子,"学生昨日翻了文心社三十年的入社记录,他们考过策论、对过对联,甚至让考生现场改《论语》注疏——
可从没因为性别拒人。"他抬头时,眼里亮得惊人,"姑娘的《女子当自强》比那些酸腐文章有生气,《闺阁集》又替天下女子正了名,他们没理由拒绝。"
冉梓喜望着顾明远发亮的眼睛,忽然笑出声:"顾公子,你这哪是赔罪,分明是来当说客的。"她伸手把《闺阁集》卷好,"明日辰时,你陪我去文心社递申请。"
第二日清晨,冉梓喜站在文心社朱漆大门前时,晨雾还未散尽。
她怀里抱着《闺阁集》,另一只手攥着《女子当自强》的原稿,纸角被掌心焐得微卷。
顾明远跟在她身后,不停地搓手,青石板上落了好几片他的汗。
门房刚拉开门闩,顾明远就抢先一步递上拜帖:"劳烦通传,冉家冉梓喜求见,欲递入社申请。"
门房扫了眼拜帖,又瞥了眼冉梓喜的裙角,嘴角扯出抹冷笑:"文心社的门槛,不是谁都能跨的。"
他正要关门,顾明远突然拔高声音:"帖子里附了《闺阁集》和《女子当自强》原稿,你且看看再说话!"
门房被这一嗓子惊得手一抖,拜帖"啪"地掉在地上。
冉梓喜弯腰捡起,指尖拂过封皮上"闺阁集"三个簪花小楷,抬眼时目光清亮:"有劳。"
门房抱着帖子进去时,冉梓喜听见里面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不多时,两个穿青衫的书生跑出来,冲她作了个长揖:"请冉姑娘随我们到正厅,主事大人要亲自看您的文章。"
顾明远望着冉梓喜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摸出袖里的诗稿,上面"岂限朱门与绣门"七个字,不知何时被他摩挲得发了毛边。
文心社的正厅里,檀木案上的帖子被拆得七零八落。
主事大人捏着《闺阁集》的手微微发抖,目光扫过谢道韫的诗、鱼玄机的词,最后停在卷末冉梓喜的按语上:"所谓''女子无才'',不过是无才者惧才耳。"
"好个''无才者惧才''。"他低声念了句,又翻开《女子当自强》的原稿,墨迹未干的"治世需多士,岂限朱门与绣门"跃入眼帘。
正厅外的风掀起窗纸,吹得诗稿哗哗作响,他望着那片翻动的纸页,突然想起前日在街头听见的童谣——"小女娃,拿笔杆,写首诗,破重山"。
"去把所有执事都叫来。"他对着门外的书童挥了挥手,又低头盯着信末冉梓喜的落款,"她要的..."
话音未落,正厅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他的话被淹没在人声里,只余下半句话飘在风里,"可不止是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