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未歇,黄秀才突然拍案而起。
他腰间的铜镇纸被震得跳了跳,茶盏里的碧螺春泼湿半幅衣袖,却似毫无所觉,脖颈上青筋直跳:"女子弄墨已是越礼,还敢妄议政事?
《礼记·内则》有云''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秦律更明禁''牝鸡司晨''——女子议政,是要乱我云煌纲常!"
冉梓喜垂在袖中的手指轻轻蜷起。
她早料到这些酸腐文人不会止于诗才之争,毕竟"女子可议政"才是他们最忌惮的逆鳞。
目光扫过黄秀才涨红的脸,又掠过杜子昂阴鸷的眼,她忽然笑了,眉梢微挑:"黄公子引秦律为据,倒让我想起云煌开朝太祖的话了。"
满座静了静。
老学究扶了扶眼镜,目光灼灼——太祖皇帝的话,可是能压过所有陈规的。
"太祖在《治平要策》里写得明白:''法者,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
然时移世易,理当随时而变。
''秦律距今已七百年,云煌立朝二百载,何时将''女子禁政''写入过国法?"冉梓喜指尖叩了叩案上未干的诗稿。
"倒是汉有班昭续《汉书》,唐有宋若昭掌内文学,本朝开国皇后更助高祖批阅军报——这些,可都是史书记载的''女子涉政''。"
黄秀才的脸由红转白,嘴唇张了张:"那、那都是特例......"
"特例?"冉梓喜突然起身,裙裾扫过案角的紫藤,几片花瓣簌簌落在诗稿上。
她望着苏小姐发亮的眼睛,又望向顾公子若有所思的面容,声音陡然清亮:"班昭若生在今日,怕是连《汉书》都摸不到;李清照若困在绣楼,''生当作人杰''的壮语只能烂在心里。
不是女子不能,是你们用''女子无才''的枷锁,把千万个班昭、李清照都锁成了''特例''!"
苏小姐的帕子被攥成了团,指节泛白:"墨隐姐姐说得对!
我阿姊识字极好,可阿爹说''女子读书无用'',生生烧了她的《列女传》......"
"住口!"杜子昂猛地站起来,玉冠上的流苏乱颤,"你拿几个奇女子说事,当天下女子都配?
若女子都议政,朝堂上坐满脂粉,成何体统?"
"体统?"冉梓喜盯着他腰间的玉牌——那是他前日在诗会上炫耀的"进士预备"信物,"杜公子可知,你母亲当年在闺中读《女诫》,你妻子现在学女红,你妹妹连《三字经》都没摸过。
若她们都如你所言''不配'',那你读书时是谁替你补的冬衣?
你病时是谁煎的药?
你中举那日,是谁在门后抹着眼泪笑?"
她的声音突然放软,却像一根细针直扎人心:"杜公子,你说女子不配议政。
可若你母亲不识字,连药方都认不全;你妻子不读书,连家书都看不懂;你妹妹没见识,连米价涨了都算不清——这样的她们,你可愿?"
杜子昂的玉牌"当啷"坠地。
他望着地上雕着"忠孝"二字的玉牌,喉结动了动,终究弯腰拾起,却再不敢抬头。
老学究突然抚掌:"好个''可愿''。
老朽家中小女,前日还问我''为何哥哥能上学堂'',我只当她小孩子家胡闹......"他抹了把眼角,"今日才明白,不是孩子胡闹,是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胡闹了百年。"
顾公子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
他想起晨起时,母亲捧着他新得的《论语》翻来覆去看,却只敢指着"学而时习之"说:"这字写得真俊"——原来她不是不爱,是不敢。
"那依墨隐姑娘之见......"他刚开口,黄秀才又急了:"就算女子能读书,议政也要讲资历!
她们连科举都不能考,凭什么......"
"科举?"冉梓喜忽然笑了,"高祖皇帝说''科举取士,唯才是举'',可没说''唯男是举''。
当年武周有女科,本朝太祖妃嫔中亦有凭才封''女学士''的先例——云煌要的是能治国的才,不是能生养的身。"
她转身看向窗外。
紫藤花在夕阳里红得像火,正如她初见诗社时,心里那簇烧得噼啪响的火。
现在这火,已经烧到了每个人的眼睛里:苏小姐攥着帕子直点头,老学究在本子上狂写批注,连向来冷脸的茶博士都凑在门边听得入神。
"所以,"她转回身,目光扫过全场,"不是女子能不能议政,是云煌需不需要更多能议政的女子。"
顾公子突然直起身子,青衫下摆扫过案几,茶盏轻晃。
他望着冉梓喜被夕阳镀亮的眉梢,喉结动了动:"若女子可议政......"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铜锣声。
诗社的小厮掀帘进来:"各位客官,府学的周夫子听说今日诗会热闹,带了二十个学生来讨杯茶喝!"
冉梓喜的指尖在袖中轻轻一紧。
她望着小斯身后晃动的青衫角,又看向顾公子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笑了——该来的,终究要来。
茶博士忙着添茶,黄秀才忙着整理被揉皱的衣袖,杜子昂低头拨弄玉牌,却再没了先前的傲气。
苏小姐悄悄把冉梓喜的诗稿叠好,小心收进随身的锦囊里。
夕阳漫过飞檐,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风里的墨香更浓了,混着紫藤的甜,混着新翻的纸页味,混着无数双发亮的眼睛里,那簇刚刚烧起来的火。
顾公子青衫下摆还沾着茶渍,却已直起脊背。
他望着冉梓喜被夕阳镀成金红的侧影,喉结动了动,终于问出憋在心里半日的话:"若女子可议政,那朝廷是否该设女官?"
茶盏里的碧螺春泛起细微波纹。
冉梓喜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她等这个问题很久了。
前世读《中国政治制度史》时,导师总说"性别壁垒是制度最顽固的补丁",此刻她望着在场二十余双眼睛,突然懂了那些古籍里没写的温度:
制度要改,得先有人敢把补丁撕出个角。
"设与否,应看才能,而非性别。"她抬眼时,目光扫过苏小姐攥得发皱的帕子,扫过老学究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最后落在顾公子泛红的耳尖上,"若有女子才德兼备,为何不可入朝?"
茶博士手中的铜壶"当"地磕在茶盘上。
零星的掌声像春冰初裂,先从苏小姐掌心炸开,接着是顾公子,然后是老学究颤巍巍的手指——
他盯着自己绣着松鹤的鞋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方才被冉梓喜戳中"母亲妻子"的难堪还未散,此刻满座掌声更像抽在他脸上的耳光。
凭什么?
不过是个庶女,凭什么压得他这个进士预备生抬不起头?
"不过借诗成名,实无经纶之才!"他突然拔高声音,茶盏里的水溅在案上,洇开半片墨痕,"诗会诗会,终究是风花雪月。
若真有经纶,敢不敢当场赋诗?
主题就定''文运与国运'',限时三刻——如何?"
冉梓喜指尖在袖中轻轻一蜷。
她早看出杜子昂眼底的阴鸷,却没想到他会选"文运与国运"这种大题目。
好,大题目才见真章,正好让这些酸腐文人看看,女子的笔杆子能担多重的江山。
"有何不敢?"她眉梢微挑,转向茶博士,"麻烦取笔墨来。"
茶博士的手还在抖。
他望着冉梓喜,又望着杜子昂青黑的脸,忙不迭应着,转身时差点撞翻茶柜——不过眨眼工夫,两沓洒金笺、两支狼毫笔、两锭松烟墨已摆在两人案前。
杜子昂盯着砚台里渐渐晕开的墨汁,喉结动了动。
他原想借限时作诗让冉梓喜露怯,可这题目...文运与国运,得有对朝局的洞察,对典籍的熟稔,还要有格局。
他攥紧笔杆,忽然想起前日在书斋翻的《资治通鉴》,硬着头皮写下"文运昌时国运隆",可第二句就卡了壳——怎么接?
说"诗家争颂圣恩浓"太媚,写"儒风遍起九州同"又太空。
冉梓喜的狼毫却走得极稳。
她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紫藤,想起前世在图书馆读的《云煌国史稿》:
开朝时文风质朴,后来渐渐流于雕琢,恰如这诗会里那些堆砌辞藻的酸诗。
笔锋一顿,墨色陡然沉了三分:"文骨从来系国魂,雕虫何敢论经纶?"
苏小姐凑过来看,眼睛越睁越大。
她认字不多,却能品出"雕虫"二字的锋利——这不正是在说那些只知对仗平仄的酸腐文人?
顾公子伸长脖子,见第二联是"秦灰未冷书犹在,汉帜初张策正存",手心里渗出薄汗。
秦焚书、汉尊儒,这是用史事说"文运不灭因国脉绵长",好大一双手笔。
老学究扶着眼镜凑近,见后两句"从来治世需多士,岂限朱门与绣门"时,忽然拍案:"妙!
''岂限朱门与绣门''——既骂了咱们这些守旧的朱门老儒,又替绣楼里的姑娘们争了位!"
三刻钟过得比杜子昂想象中快得多。
他望着自己写了又改、改了又涂的诗稿,额头沁出细汗——他凑了八句,每句都在说"文运助国运",可连自己都觉得空泛。
再看冉梓喜的诗稿,墨迹未干,字里行间却像有千军万马在奔突。
"杜公子请。"冉梓喜端起茶盏,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想起方才苏小姐递来的帕子上还沾着紫藤香。
杜子昂的喉结动了动。
他硬着头皮念完自己的诗,声音越念越小,末了连"愿与诸君共守文"都念得虚浮。
场中静了片刻,不知谁低低笑出声——这诗像块华丽的锦绣,里头却塞的是败絮。
冉梓喜的诗被苏小姐捧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文骨从来系国魂,雕虫何敢论经纶......从来治世需多士,岂限朱门与绣门!"
掌声如雷。
老学究抹着眼泪直拍大腿:"老朽活了六十岁,头回见女子的诗有这般格局!"周夫子带的学生们挤在门口,原本想来看热闹,此刻却争着抄诗稿,有个小书生边抄边嘀咕:"这诗该刻在府学照壁上!"
杜子昂的狼毫"啪"地摔在案上。
他望着自己诗稿上东倒西歪的字迹,又望着冉梓喜被众人围住的背影,只觉得喉间发腥。
他弯腰捡起玉牌时,"忠孝"二字硌得掌心生疼——从前他总觉得这玉牌是荣耀,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炭。
"各位慢聊。"他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袖,声音发哑,"在下突然想起...还有要事。"
没人挽留。
苏小姐正把冉梓喜的诗稿小心夹进《昭明文选》,老学究拉着周夫子讨论"女子入仕"的可行性,顾公子凑在冉梓喜身边,眼睛亮得像星子:
"墨隐姑娘,明日我想去书坊印这诗,你说...用什么名字好?"
杜子昂踉跄着走出诗社。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蜷缩的蛇。
他摸出怀里的诗稿,指甲在纸背抠出深深的痕——这口气,他咽不下。
京城的张大学士最恨"女子乱文",明日...明日他就把这诗抄一份,快马送进京去。
风里的墨香还在飘。
冉梓喜望着杜子昂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极淡的笑。
她知道,这把火才刚烧起来,往后...有的是硬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