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梆子刚敲过,城南巷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王姑娘正就着油灯修补《辩诗疏》的刻版,松木窗棂被拍得哐哐响。"开门!
巡城司查案!"外头是衙役特有的粗哑嗓子,夹杂着铁器碰撞声。
她手一抖,刻刀"当啷"掉在青石板上——昨日诗会里有人说,赵大人最近总盯着城南,难道...
"王姑娘,再不开门我们撞了!"
话音未落,门板"轰"地被撞开。
四个提刀衙役冲进来,为首的麻脸汉子一脚踹翻她的木凳:"搜!"烛火被风扑灭,黑暗里传来陶瓮碎裂声、竹箱翻倒声。
王姑娘被按在墙上,指甲在砖缝里抠出血痕,听见麻脸凑近她耳边:"找刻版呢,小娘子藏哪了?"
"什...什么刻版?"她声音发颤,后颈冷汗浸透了衣领。
麻脸突然扯住她的发辫,将她的脸往案几上撞。
未干的墨汁溅在她衣襟,像朵狰狞的黑花:"别装糊涂!
你昨儿在诗会念的''孤鸿南飞'',暗讽朝廷动荡!
跟我们走一趟,到牢里慢慢说。"
王姑娘这才想起,前日诗会她即兴写的那首《秋雁》。
当时众人还夸"孤鸿"意象清绝,如今倒成了罪名。
她想喊"冤枉",可衙役的破布已经塞进嘴里。
被拖出门时,她瞥见院角那丛老梅树——刻版就埋在梅树底下,用油布裹了三层。
"救命!"模糊的呜咽被夜风撕碎,巷口的灯笼晃得人眼晕。
隔壁张婶扒着门缝看,见王姑娘被塞进黑篷车,车帘一落,像是被吞进了夜色里。
第二日卯时,楚府正厅的紫檀木桌上摆着冷透的茶盏。
楚夫人攥着丫鬟送来的纸条,指尖发颤:"王姑娘被巡城司抓了,说她诗作谋逆。"
"谋逆?"韩小婉"噌"地站起来,绣鞋碾皱了满地落花,"她那首《秋雁》我背过!
''孤鸿衔霜过,不敢向南飞'',明明是写秋寒雁苦,哪有半分暗讽?"
周嬷嬷拍着大腿直叹气:"前日还说要联名上书保她,这会子倒好,诗会里几个胆小的,早把自家诗稿烧了个干净。"
"现在上书?"冉梓喜倚着雕花窗,银杏坠子在腕间晃出淡金影子。
她盯着廊下滴水的铜鹤香炉,声音像浸了冰水,"赵守义要的就是我们急着跳出来。
他抓王姑娘是引子,真正的靶子是墨隐——只要我们一联名,他就能说''女子结党,煽动民怨''。"
"那总不能眼睁睁看王姑娘在牢里受苦!"韩小婉眼眶红了,"她阿爹去年病逝,家里就剩个瞎眼阿婆,这会子怕要急疯了。"
冉梓喜抬眼,目光扫过厅中众人。
楚夫人的珍珠鬓钗歪在耳后,周嬷嬷的手在帕子上绞出了皱,韩小婉的罗裙角还沾着晨露——她们都是被《辩诗疏》激得要做些什么的人,可这世道,莽撞只会送进网里。
"我有个法子。"她伸手按住韩小婉的手背,"赵守义要抓的是刻版,要灭的是墨隐。
我们不妨...给他个假靶子。"
二更天的城隍庙后巷,飘着残香和霉味。
两个黑影缩在破庙檐下,盯着对面废弃的纸坊。
"那小娘子说今夜子时,墨隐要在纸坊印《女子赋》?"其中一个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赵大人给的赏钱可不少,抓着人咱哥俩分三十两。"
"嘘!"另一个突然拽他袖子。
纸坊的破木门"吱呀"开了条缝,露出个穿月白衫子的身影,怀里抱着个青布包裹——正是白日里在茶棚说要"帮墨隐先生运刻版"的书童。
两人对视一眼,抄起木棍摸过去。
刚要扑,纸坊里突然亮起十几盏灯笼。
周嬷嬷举着灯站在中间,身后站着七八个健壮的粗使婆子,个个手里攥着木棍:"拿下!"
"敢动我试试?"麻脸衙役挥着刀后退,可退路早被婆子们堵死。
周嬷嬷眼尖,瞥见他怀里露出半截纸角,一把抢过来。
展开看时,上边是赵守义的亲笔:"着人往城隍庙纸坊,截杀墨隐同党,取刻版。"末尾还盖着"赵守义印"的朱红大印。
"好个赵大人!"周嬷嬷把纸往桌上一拍,震得烛火直晃,"白天穿官服装正经,夜里派打手当土匪!"
麻脸衙役腿一软跪在地上,脑门直磕青石板:"小的就是听差的,赵大人说只要抓着人,赏五十两...饶命啊!"
寅时三刻,李侍郎的书房还亮着灯。
冉梓喜将赵守义的手令推到他面前,烛火映得翡翠扳指泛着冷光:"大人说过''教化如春雨'',这雨若是被脏手搅浑了,总得有人擦干净。"
李侍郎捏着纸笺看了片刻,突然笑出声:"墨隐居士这招''引蛇出洞'',比当年我在江南断的奇案还妙。"他将手令收进乌木匣,"明日早朝,赵某的罪状,我替你呈给陛下。"
与此同时,韩小婉抱着一摞写满字的纸页冲进茶棚。"看呐!
《狱中录》!
王姑娘被抓那晚,衙役如何踹门,如何用刑!"她扬着纸页喊,"原来官府抓人,连首诗都能安个''谋逆''的罪名!"
茶客们挤着看,有人拍案:"那''孤鸿南飞''我会背!
分明是好诗!"卖炊饼的老张头撕下半张纸:"给我留张,我拿回家给我闺女念!"
消息像长了翅膀,顺着青石板路飞进大街小巷。
第二日早朝,皇帝将赵守义的手令拍在御案上,龙袍下的手指节泛白:"私捕无辜,伪造罪名,这是朕的官员该干的事?"
李侍郎上前一步:"陛下,臣还查到,赵某近日频繁出入陈御史府。"
陈御史的朝珠"当啷"坠地。
他望着脚边的翡翠珠子,突然想起前日冉梓喜退下时的眼神——那分明是早有准备的笑。
赵守义在官衙里烧了半宿文书,炭盆里的纸灰飘到房梁上,像下了场黑雪。
他刚要翻后墙逃跑,就听见外头人声鼎沸:"抓赵大人!
还王姑娘清白!"
"走!"他踹开后窗,月光照在他发颤的背上,像披了层冷霜。
深夜,冉梓喜站在冉家后院的银杏树下。
风卷着落叶掠过她肩头,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她摸着颈间发烫的银杏坠子,望着天上那轮明月。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支即将刺出的笔。
"他们以为抓了王姑娘,烧了刻版,就能让我闭嘴。"她对着风喃喃,声音轻得像片叶,"可他们不知道...真正的《辩诗疏》,早刻进千万人的心里了。"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楚府的家丁来报信。
冉梓喜转身时,瞥见院墙上贴着新的纸页——不知谁写的《咏墨隐》,最后两句被月光照得发亮:"笔作青锋破重雾,何惧酸儒嚼舌根。"
她指尖轻轻拂过纸页,嘴角扬起个淡笑。
而此刻,陈御史正跪在自家佛堂里,手捻的佛珠断了线。
他盯着散了满地的檀木珠子,突然想起早朝时皇帝看他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怀疑,有审视,像把钝刀在割肉。
"得想个法子..."他对着佛像喃喃,"得把墨隐的真实身份挖出来..."
夜风卷着几片残叶,从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将他的话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