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她素色儒衫的下摆被穿堂风掀起一道浅浪。
楚夫人的马车刚在转角隐去,方才那番叮嘱还在耳边:"金銮殿的地砖能照见人影,你每一步都要走得稳。"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是韩小婉连夜用浆糊粘硬的千层底,踩在青石板上"咚咚"响,倒比平日的绣鞋多了几分底气。
"墨隐居士?"
内监的尖嗓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冉梓喜抬眼,见那人身着玄色锦袍,腰间玉佩随着快走的步伐叮当作响,正是昨日传旨的张公公。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她束发的玉簪上,忽然压低声音:"陛下今早用了参汤,心情比往日好些。
可陈御史天没亮就候在偏殿,您......"
"有劳公公提醒。"冉梓喜将袖中《辩诗疏》又攥紧些。
疏文边缘被她反复摩挲出毛边,倒像块被岁月浸过的旧玉。
她想起昨夜在灯下重抄时,韩小婉捧着茶盏说:"你这字比先生的小楷还周正。"那时她笑着回:"当年抄《全唐诗》做论文,手都磨出茧子了。"此刻茧子隔着素绢蹭过纸页,倒成了最实在的依仗。
金銮殿的蟠龙柱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冉梓喜跨过高高的门槛时,后颈突然一凉——是陈御史的目光。
那老臣正站在丹墀右侧,靛青官服上的仙鹤补子绷得笔直,八字眉几乎拧成个"川"字。
她刚行完礼,便听见皇帝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抬起头。"
御案上的《辩诗疏》摊开着,墨迹未干的批注在宣纸上洇出浅痕。
冉梓喜抬头,正撞进皇帝深潭般的眼底。
他手中的羊脂玉扳指转得很慢,每转一圈,殿内的檀香便浓一分:"你在书里说''诗可载道,亦可载情''。
若依你言,往后闺阁女子都要写''朱门酒肉臭'',都要论''苛政猛于虎'',天下岂不乱了?"
"陛下可知,民间为何爱读《辩诗疏》?"冉梓喜向前半步,玄色地砖上立刻印出她鞋尖的痕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稳,像春水煎茶时的第一响:"昨日臣路过西市,见卖花担子旁围了七八个妇人,让识字的小郎念疏文。
有位老阿婆听完直抹眼泪,说''原来我年轻时在井边唱的''月子弯弯照九州'',也算诗''。"
皇帝的扳指停住了。
"诗是什么?"冉梓喜望着御案上的《诗经》拓本,喉间突然泛起现代课堂的回响——教授敲着黑板说"文学是活的历史"。
她伸手虚点疏文:"是《关雎》里采荇菜的姑娘,是《木兰辞》里替父从军的女儿,是市井里阿婆的歌谣,是深闺中绣女的心事。
若因怕女子议政便禁诗,那《女曰鸡鸣》要烧,《孔雀东南飞》要禁,最后连《桃夭》里''宜其室家''的祝福,都成了不该说的话。"
丹墀下传来抽气声。
陈御史的朝珠在胸前晃得急,终于按捺不住甩袖上前:"荒唐!
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以女儿身妄议诗道,置圣人训于何地?"他的靴底重重磕在砖上,惊得殿外的鹦鹉扑棱着翅膀喊:"圣训!
圣训!"
冉梓喜望着陈御史涨红的脸,忽然想起现代辩论赛上,导师教她"用对方的武器刺对方"。
她指尖点着疏文里圈红的《离骚》句:"大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屈大夫在《离骚》里''众女嫉余之蛾眉'',可是在骂无德?
陶靖节写《归去来兮辞》,说''世与我而相违'',可是在妄议?
为何男子写''怨刺''是''诗言志'',女子写''心声''就是''乱纲常''?"
殿内刹那寂静。
李侍郎原本垂着的眼抬起来,手指轻轻叩了叩腰间的玉牌——那是他听至妙处的习惯。
皇帝的目光扫过陈御史颤抖的胡须,又落回冉梓喜脸上:"你这张嘴,倒比翰林院的老学究们会辩。"
"臣不是会辩,是替天下想写诗的女子辩。"冉梓喜突然想起昨夜韩小婉说的话——
"我阿娘的绣样被撕了三回,可她现在还在绣。"她声音微哑,却像沾了晨露的剑刃:"陛下若怕女子议政,大可以禁书院、封笔帖。
可您看这《辩诗疏》,贴满京城的墙,塞进茶棚的桌缝,连卖炊饼的老张头都能背两句''诗道无男女''。
禁得住吗?"
皇帝沉默片刻,突然笑了。
他伸手将《辩诗疏》推给李侍郎:"李卿家怎么看?"
李侍郎接过疏文时,袖口露出半枚翡翠扳指——正是前日他托楚夫人转赠的"压惊礼"。
他翻到最后一页,见冉梓喜补注的"教化如春雨,禁言似筑堤",眼角微弯:"墨隐居士所言,暗合孔圣''有教无类''之旨。
臣以为,与其堵,不如引。"
陈御史的朝珠"当啷"坠地。
他盯着滚到冉梓喜脚边的翡翠珠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皇帝望着殿外渐亮的天色,指尖在御案上轻叩:"此案暂且搁置。
翰林院继续评议,但不得再提''拘捕作者''四字。"
"谢陛下。"冉梓喜行完礼退下时,瞥见陈御史狠狠瞪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她垂眸盯着脚边的朝珠,忽然想起现代看的宫斗剧——反派的恨意,往往是最好的助推器。
出了午门,晨雾已散。
街边茶棚里飘来"墨隐先生"的议论声,卖糖葫芦的小哥举着草把子喊:
"买一串,听我背两段《辩诗疏》!"楚夫人的马车"吱呀"停在她身侧,车帘一掀,露出她泛红的眼眶:
"你这一席话,比我当年在太后寿宴上献的百鸟朝凤图还精彩!"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冉梓喜摸着颈间发烫的银杏坠子,望着远处飘起的纸鸢。
那鸢儿线断了,打着旋儿往城南落——那里是赵守义的府邸。
她想起昨夜更夫敲的梆子声里,曾听见墙根下有脚步声:"赵大人最近总往陈御史府里跑。"
深夜,赵守义书房的烛火晃得厉害。
他捏着陈御史送来的密信,信上"必除墨隐"四个字被烛泪浸得模糊。
窗外传来更漏声,他突然将信揉成一团,扔进炭盆:"去城南巷,找王姑娘。"
火星噼啪炸开,映得他嘴角的冷笑忽明忽暗,"那丫头藏着《辩诗疏》的刻版,得让她......永远开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