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墨隐居士分明是借诗妄议朝政!"他抖开一卷洒金笺,上面是冉梓喜的《咏梅三首》,"臣细查这寒梅''破雪生''之句,分明是影射陛下治国如霜雪严苛;更有''香彻九重门''之语,岂不是煽动女子染指天家权柄?"
皇帝搁下茶盏,指节在案上敲了敲:"陈卿且莫急。"他抬眼时目光扫过阶下噤声的朝臣,"翰林院,可查过这墨隐的诗?"
"回陛下,臣等昨日已取来诗社底本。"翰林掌院上前半步,袖中还带着未干的墨香,"诗中确有''雪压枝犹劲''之句,但观上下文,实是咏梅之坚贞......"
"掌院这是要替女子说话?"陈御史突然拔高声音,朝服下摆扫过丹墀,"自《女子文奖集》刊行,京中已有三户人家的嫡女抗婚,说要''读书求仕''!
再任这墨隐胡闹,怕是要女子骑到男人脖子上作威作福!"
殿外忽有穿堂风卷起,吹得陈御史手中诗笺哗啦作响。
皇帝望着那片被风掀起的纸角,忽然笑了:"陈卿既如此忧心,便着你与翰林院同审此案。
三日后,朕要听个明白。"
消息传到冉家时,正是月上柳梢头。
周嬷嬷举着个油布包撞开院门,发簪歪在鬓边:"姑娘!
陈御史在朝上参了您一本,说您的诗是反诗!"她抖开油布,里面是张皱巴巴的邸报,"这是门房从驿卒手里抢来的,您快看看!"
冉梓喜正给小丫头们补绣女红,针脚在月光下闪着银芒。
她接过邸报扫了两眼,指尖在"影射朝政"四个字上顿了顿,忽然笑出声:"陈大人倒是会挑软柿子捏。"
她把绣绷递给旁边的春桃,"去把我书案上的《诗品》《文心雕龙》都抱来,再让厨房煮壶浓茶——今夜里怕是要熬灯油了。"
周嬷嬷急得直搓手:"姑娘,这事儿可大可小!
陈御史背后是赵相一党,当年连太子妃的哥哥都被他们参倒过......"
"嬷嬷,您见过雪压梅枝吗?"冉梓喜转身从妆匣里取出枚羊脂玉镇纸,"压得越狠,梅香越透。"她把镇纸往书案上一放,"去取笔墨,我要写《辩诗疏》。"
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冉梓喜提笔时,笔尖在宣纸上悬了三息——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陈御史断章取义的手法,她在现代文献课上见过太多:宋之问的"近乡情更怯"被说成畏罪,李商隐的"心有灵犀"被解作私通。
如今不过是旧戏新唱,她要做的,是把这层遮羞布撕个干净。
"第一要立纲。"她低声自语,笔尖落下"文无定解,诗可多义"八个字,"得让天下人明白,诗是抒情的,不是贴标签的。"
她翻出《诗经》抄本,在"关关雎鸠"旁批注:"昔人解为后妃之德,今人亦可言男女相悦,岂因解读不同便判为淫诗?"
更漏滴到第三十声时,周嬷嬷端着参汤进来,见她案头已堆了半尺高的纸卷。"姑娘,歇会儿吧。"她伸手要扶冉梓喜,却被轻轻推开。
"再写一段。"冉梓喜的指尖蹭了墨,在袖口染出朵小梅花,"要写''诗者,抒情达志之器也,非刀剑也''——陈御史拿诗当刀,我便要让天下人知道,他才是举着刀的那个。"
天快亮时,《辩诗疏》终于写就。
冉梓喜吹干最后一笔,望着"若强加政治于诗词,实乃曲解古人,桎梏今人之思"的结语,忽然想起女学里那些眼睛发亮的姑娘。
她们捧着《木兰辞》问:"姐姐,我们也能像木兰一样吗?"那时她摸着姑娘们冻红的手说:"能,但要先让天下人听见你们的声音。"
"周嬷嬷。"她把疏文卷进青竹管,"拿这个去李侍郎府。
就说墨隐居士请他过目,若觉得有理,明日早朝时在翰林院提一句''不可轻信一面之词''。"
周嬷嬷接过竹管,触到上面还带着冉梓喜的体温:"李侍郎那人最是圆滑,能应吗?"
"他昨日还让书童买了三本《女子文奖集》。"冉梓喜拨了拨烛芯,火光映得她眼尾微挑,"文人惜才,他舍不得这疏文被埋没。"
韩小婉是在卯时三刻冲进冉家的。
她怀里抱着个鼓鼓的蓝布包,发间还沾着书坊的木屑:"我让王老板连夜刻了版!"她抖开包,里面是一摞新印的《辩诗疏》,墨香混着槐花香扑了满脸,"你看这字刻得清楚不?
我让他们用了最大的字号,目不识丁的老太太也能让儿子念给她听!"
冉梓喜翻着疏文,见页眉还多了韩小婉手写的注:"此疏非为一人辩,为天下爱诗者辩。"她忽然握住韩小婉的手:"你可知这一印,会惹多少麻烦?"
"我阿娘当年想进绣坊当掌事,被人骂''女人抛头露面不成体统''。"韩小婉的手指在疏文上摩挲,"现在有人替我们说话,我就是蹲大牢也要把这疏文贴满京城。"
日头过竿时,街头巷尾的墙根下、茶棚柱子上,都贴上了《辩诗疏》。
卖炊饼的老张头蹲在墙下,用沾着面粉的手指点着字:
"原来诗不是只能骂人才算有用?"隔壁豆腐西施擦着桌子笑:
"我家那口子昨晚念这疏文,念着念着把下酒的花生都忘了吃。"
翰林院的偏厅里,年轻翰林攥着疏文来回踱步,墨汁在靴底印出小梅花:"掌院您看!
这疏引了《离骚》《乐府》,连陶渊明的''采菊东篱''都拿来说事——若因一诗禁万言,那以后谁还敢写''朱门酒肉臭''?"
翰林掌院摸着疏文的纸边,指腹触到冉梓喜亲笔批注的"诗可载道,亦可载情",忽然想起自己十二岁时躲在灶房读《牡丹亭》,被先生抓住时那声"淫词艳曲"的断喝。
他轻轻叹了口气:"去回陛下,就说......此疏文辞恳切,道理通透,臣等亦难驳之。"
金銮殿的暮色里,皇帝捏着翰林的奏疏,指尖在"难驳之"三个字上停了停。
殿外传来内监的唱喏:"翰林掌院求见——"
"让他进来。"皇帝望着殿角渐暗的天色,嘴角微扬,"再传朕口谕,宣墨隐居士明日辰时入宫。"
夜露将残时,冉梓喜站在镜前。
她解下家常的月白襦裙,换上件半旧的素色儒衫——这是韩小婉从书坊学徒那儿"借"来的。
镜中女子的眉峰挑得极淡,倒比平日多了几分清俊。
她摸着颈间的银杏叶坠子,叶底的"等你"被体温焐得发烫。
窗外有夜鸟掠过,她对着镜子弯了弯唇。
这一去,金銮殿的蟠龙柱会记住她的声音,丹墀的青砖会记住她的脚步。
那些躲在深闺里的眼睛,那些攥着《女子文奖集》的小手,都在等她走出一条路——一条从前没有女子走过,却注定要被千万人踏平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