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梓喜扶着小桃的手跨进门槛时,正听见楚夫人的笑声穿透珠帘:"墨隐居士可算来了,我这心悬着半日,就怕你嫌我这宴摆得寒酸。"
她抬眼便见上座的楚夫人着月白缠枝莲纹衫,鬓边斜插一支翡翠步摇,正端着茶盏朝她招手。
身后的韩小婉攥着帕子,指尖发白,发顶的银簪微微发颤——这是她头回踏进京城最金贵的贵妇圈。
冉梓喜悄悄用指尖碰了碰韩小婉的手背,少女立刻收了收肩膀,垂眸时眼底却浮起簇小火苗。
"楚夫人的宴,再寒酸也是金裹银的。"冉梓喜笑着福身,袖中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被捏得发皱——
这是方才在马车上塞给韩小婉的,"方才在巷口见卖胭脂的阿婆,她说云来楼的夜宴,连脂粉钱都要涨三分。"
满厅贵妇皆笑。
张夫人拨弄着腕间的翡翠串珠,斜眼扫过韩小婉:"这是哪家的姑娘?
瞧着眼生得很。"
"是韩州来的韩姑娘。"楚夫人端起茶盏抿了口,"前日投了首《织妇吟》到诗会,''梭声穿月织星子,半匹裁衣半买书'',我读了三遍,比咱们闺阁里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多了三分烟火气。"
李夫人的丹蔻"咔"地敲在案上:"烟火气?
我倒听说,诗会里最近净是些''女子可议政''的歪诗。
前日我家那口子还说,再由着她们闹,怕是要学北境的胡女,骑马上朝了!"
冉梓喜垂眸盯着茶盏里的茶叶,看着它们在热水里翻卷成小旋涡。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李夫人可知《女史箴图》?"她忽然抬眼,眼底映着烛火,"西晋时贾后乱政,张华作《女史箴》劝诫,顾恺之配图,画里的女子''人咸知修其容,莫知饰其性''——这说的可不是女子该修德?"
李夫人的丹蔻悬在半空,张了张嘴没出声。
"班昭续写《汉书》时,可曾有人说她''生妄念''?"冉梓喜指尖轻点案几,"蔡文姬归汉作《胡笳十八拍》,谢道韫咏雪''未若柳絮因风起'',哪一个不是女子?
她们的诗,可曾误了家国?"
厅里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
韩小婉攥着帕子的手慢慢松开,那方并蒂莲帕子上,绣线在烛火下泛着温柔的光。
"倒是有些酸腐文人,"冉梓喜忽然轻笑,眼尾微微上挑,"自己写不出经世文章,倒怪女子读书抢了风头。"
"放肆!"东首的周夫人拍案而起,茶盏震得跳了跳,"你...你当这是翰林院?"
冉梓喜望着她发红的耳尖,想起今早翰林院那位年轻翰林塞来的密信——信里说周夫人的侄子在赵守义手下当差。
"周夫人莫急。"她从袖中抽出一张信笺,展开时故意让"赵大人"三个字扫过众人视线,"今日来之前,我收到封匿名信,说有人勾结赵守义,要往诗会的茶里投污名的药。"
满厅哗然。
有夫人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碎瓷片溅到李夫人的裙角;张夫人的翡翠串珠"哗啦"散了半案,珠子骨碌碌滚到韩小婉脚边。
楚夫人"啪"地合上茶盖:"既是匿名信,总要有个对质。
若有此人,不妨现在站出来;若没有——"她扫过满厅贵妇,声音陡然冷了三分,"便请诸位立誓,共护女子文教。"
周夫人的脸白得像案上的白瓷瓶。
她指尖抠着桌沿,指节泛青,看了眼东首缩成一团的孙夫人,又瞥向门口的丫鬟——那丫鬟正垂着头绞帕子,发间的茉莉别得歪歪扭扭。
"我等立誓。"楚夫人率先起身,执起狼毫在红纸上写下"楚氏"二字,墨迹未干便按了朱印,"愿助女子书院,愿办才女诗会,愿荐聪慧之女入官署为记室。"
冉梓喜望着她笔走龙蛇的字迹,想起今早韩小婉摊开的那些信笺——绣娘的、账房的、牧马女的。
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握在自己手里,而是握在那些被"锢"了太久的人手里。
"我...我也立。"李夫人咬了咬唇,抢过笔时碰翻了墨碟,"我家有间绣坊,往后收徒先教识字。"
张夫人盯着地上的翡翠珠子,忽然弯腰拾了颗,在掌心搓了搓:"我娘家有处庄子,拨二十亩地给女学种桑。"
周夫人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她望着满厅陆续签名的身影,又看了眼缩在角落的孙夫人,终于咬着牙上前:"我...我捐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楚夫人抬眼,"周夫人的侄子在赵大人手下当差,月俸都不止这个数吧?"
周夫人的脸"腾"地红到脖子根。
她颤抖着提笔,在纸上重重写下"周氏",墨迹晕开好大一团,像块洗不净的污渍。
夜宴散时,更鼓敲过三更。
楚夫人引着冉梓喜进了后院的小书房,烛火在描金博古架上投下晃动的影。
"赵守义联络了七位老臣,打算明日早朝弹劾你''祸乱文风''。"楚夫人从妆匣里取出张密报,"折子都写好了,说你''以女子之身乱朝纲,当杖责禁足''。"
冉梓喜摸着袖中那张名单,指尖划过"李夫人""张夫人"等名字——方才宴上签名的贵妇,恰好二十位。
"他们怕的不是我,是这二十张嘴。"她将名单摊在案上,烛火映得纸页发亮,"云煌国的文人最重清誉,若这二十位夫人同时说''女子读书是积德'',那些老臣的折子...怕要先过过百姓的唾沫星子。"
楚夫人凝视着名单,烛火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
她忽然轻笑:"你倒会借势。"
"不是借势。"冉梓喜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肩头,像撒了把碎银,"是还势。
那些被''锢''了千年的女子,早该拿回属于自己的声量。"
更鼓又敲了一记。
楚夫人的指尖停在名单末尾,缓缓开口:"你...想让她们联名上奏?"
冉梓喜没有回答。
她望着案头那方翡翠镇纸,想起今早翰林院那位年轻翰林的话——"风头太劲,慎之"。
可有些风,若不劲些,又如何吹得动压了千年的山?
窗外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冉梓喜摸出怀里的《太平广记》,书页间夹着片银杏叶,是今早路过女学时,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塞给她的。
叶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姐姐,我也想读书。"
她将银杏叶轻轻夹回书中,抬头时眼底有光:"明日,该让这阵风,吹进金銮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