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攒动的人头里,有戴翠翘的贵妇,有系蓝布围裙的绣娘,甚至还有几个跟着阿娘来的小女娃,踮着脚把下巴搁在栏杆上。
"首届女子文奖,头名得主——韩小婉,《咏梅·其二》!"
报幕声未落,掌声如潮涌来。
韩小婉从第三排站起时,青布裙角蹭到了桌角,整个人晃了晃。
冉梓喜看见她攥着诗稿的指节发白,像攥着根救命稻草。
这姑娘昨日还在染坊洗靛蓝,今日却要站在云煌楼的金漆匾额下。
"别怕。"冉梓喜在她上台时低声说了句。
韩小婉抬头,撞进她含笑的眼,忽然想起那日在诗社,这个总爱转梅叶的姑娘拍着她的肩说:"你写''雪压枝不折,心藏春半分''时,笔锋比我见过的许多进士都硬。"
金质的文奖印信落在檀木托盘里,冉梓喜托起时,指尖触到微微的凉意。
这是她找最好的匠人铸的,印纽雕着并蒂莲——一朵半开,一朵初绽。"这是给所有写不出名字的姑娘的。"她对着台下扬高托盘,"今日起,女子文奖每年颁一次。
另设''女子奖学金'',助寒门女子进书院读书。"
台下突然炸开惊呼。
有个穿月白衫的小娘子举着帕子喊:"我阿姊想去读女学,可阿爹说嫁人才是正经!"
"那便让阿爹看看这奖。"冉梓喜的声音清越,"让他知道,女子提笔,能写梅骨,能写山河,能写自己的命。"
楼外突然传来铜锣声。
赵守义的管家带着两个衙役挤进来,腰牌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疼:"奉赵大人令,查抄妖言惑众之物!"
韩小婉的诗稿"啪"地掉在地上。
冉梓喜弯腰拾起,指尖扫过墨迹未干的"心藏春半分",抬头时笑意未减:"赵大人来得巧。"她转身对台下众人扬了扬诗稿,"各位且看,这是妖言吗?
是韩姑娘在染缸前写的,是绣娘在绷架边写的,是咱们云煌国的女儿家,在灶台边、在绣楼里、在每一个被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刻写的。"
人群里有人抽了抽鼻子。
王侍郎夫人突然站起来,金步摇晃得哗啦啦响:"我家那口子总说女子写诗是玩物丧志,今日我便把这诗稿糊他书房门上去!"
"我家有间空院子!"陈夫人举着帕子喊,"改改就能当女学!"
赵管家的脸涨成猪肝色,挥着衙役要冲上台。
冉梓喜却先一步将诗稿递给韩小婉:"收好了,这是你挣的。"她转身看向赵管家,眼尾微挑,"赵大人要查抄,不如去翰林院查查?
我前日刚递了本《历代女子文钞》,里面可全是班昭、谢道韫的文章——难不成赵大人要把这些女先生也说成妖言?"
赵管家的手悬在半空,进退不得。
直到云煌楼外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是巡城兵来了。
冉梓喜望着那抹藏青官服消失在人群里,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翡翠镇纸——这出戏,才唱了半折。
三日后的早朝,赵守义的奏折在御案上堆成小山。"妖女惑众!"他拍着朝笏,"那什么文奖,分明是要教女子抛头露面,置三纲五常于何地?"
皇帝放下茶盏,指节敲了敲奏折:"赵卿说的妖女,可是那个匿名写诗的墨隐居士?"
"正是!"赵守义眼睛一亮,"臣已查明,那墨隐...""够了。"皇帝打断他,"翰林院去查查,到底是妖言,还是真有几分道理。"
消息传到楚府时,冉梓喜正在翻《汉书·列女传》。
楚夫人捏着茶盏,青玉镯子碰出清脆的响:"陛下这是要试水。
翰林院若说女子文可取,往后便有章程;若说不可..."她没说完,却见冉梓喜突然笑了。
"夫人可知,谢道韫当年咏雪,被叔父谢安夸''未若柳絮因风起''?"冉梓喜抽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班昭续汉书""宋若莘掌秘书","我要写本《女子文教白皮书》,把这些都写上。
再附各地女学的账本——办女学要多少银钱,能教多少姑娘,比养戏班子划算多了。"
楚夫人眼睛一亮:"好个划算!
那些老臣爱算家国账,咱们便用账本子砸他们!"她忽然压低声音,"韩小婉的字端方,让她抄两份。
若有翰林挑刺,便说这是寒门女子亲笔——总不能说寒门姑娘也妖言惑众吧?"
深夜,冉梓喜的书案上堆着一摞摞旧纸。
韩小婉磨着墨,看她在烛火下圈点《太平广记》里的才女故事,笔尖突然顿住:"姑娘,这章要写鱼玄机?
可她...""她怎么了?"冉梓喜抬头,"她是犯了错,可她的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写尽了多少女子的苦?"她放下笔,"咱们写的不是圣人传,是活人的血和泪。"
五日后,从江南到塞北,二十三家女子书院的联名信像雪片般飞进京城。
有老学究在《百姓话本》上撰文:"女子读书,非为夺男子功名,实为补家国疏漏。"更有绣娘将《咏梅·其二》绣成帕子,在市集上卖得比新科状元的诗帕还快。
冉梓喜站在书斋里,看着案头叠成小山的信,指尖划过一封染着靛蓝的信笺——
是韩小婉家乡的绣娘写的:"我家阿妹读了女学,如今能给东家写账本子,月钱比我多一倍。"
"姑娘,翰林院的帖子。"小桃捧着红帖进来,烫金的"墨隐居士"四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光。
冉梓喜捏着帖子,翡翠镇纸在掌心压出红印。
她转头对韩小婉道:"把白皮书再校一遍,重点标三班昭的《女诫》按语——那些老夫子爱引这个,咱们便用他们的刀砍他们的盾。"
韩小婉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姑娘,我昨日在巷口听见卖糖葫芦的老伯说...""说什么?"
"他说,要是墨隐居士能说动翰林院,往后他孙女就能去女学,不用跟着他串胡同了。"
冉梓喜笑了,将白皮书收进檀木匣。
马车停在院门口时,她撩起车帘,看见韩小婉抱着匣子站在晨光里,发梢沾着露水。
"上车吧。"她拍了拍身边的软垫,"今日之后,不是我死,便是他们低头。"
马车辘辘驶向翰林院,朱红的大门在晨雾中渐渐清晰。
冉梓喜摸着腰间的镇纸,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这一局,她等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