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扶着她跨进二门时,正见楚夫人立在月洞门边,茜色褙子上金线绣的并蒂莲在晨雾里若隐若现——这是楚府设宴的规矩,贵客方得见主母亲自相迎。
"梓喜来得早。"楚夫人虚扶她的手肘,指尖触到她腕间的翡翠镇纸,"昨日诗会散得晚,可歇好了?"
梓喜垂眸一笑,袖中那封"礼部拟条例"的密信还焐得温热:"夫人设的宴,哪敢贪睡。"
前院正厅里,八张描金圆桌已坐满了京城有头有脸的贵妇。
王侍郎夫人的鎏金护甲敲着茶盏,声音像碎玉落盘:"听说冉姑娘办的诗会,连卖胭脂的小娘子都能投稿?"
"是''女子特辑诗会''。"梓喜在楚夫人下首坐定,茶役刚奉来碧螺春,她便端起盏子抿了口,"不论出身,只论诗才。"
"可女子抛头露面作诗......"陈指挥使继室捻着佛珠,"怕是有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训。"
梓喜放下茶盏,青瓷与木桌相碰的轻响让满厅静了静。
她望着陈夫人腕间的翡翠串珠——那是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典故纹,"夫人这串珠子,刻的可是《世说新语》里的才女故事?"
陈夫人愣了愣,下意识抚上腕间:"正是谢才女......"
"谢道韫能在雪日联句,班昭能续《汉书》,蔡文姬能辨琴音。"梓喜指尖轻点桌面,"古往今来,才女从不是''逾矩'',是''被藏了矩''。
夫人戴这串珠子,难道只是图个好看?"
王侍郎夫人的护甲停在半空,忽然笑出声:"冉姑娘这张嘴,倒像把拆字刀。"
楚夫人执起银匙搅着莲子羹,眼尾的细纹里含着笑:"今日原是请了位小客人。"她朝廊下招招手,"小婉,进来吧。"
穿月白粗布裙的少女攥着帕子跨进门,发间只别了根木簪,发尾却沾着星点墨渍——是诗会里那篇《夜读》的作者韩小婉。
"这就是寒门来的?"有贵妇掩唇低笑,"模样倒周正,就是穿得寒酸了些。"
韩小婉的手指绞着帕角,指节泛白。
梓喜瞥见她袖中露出半卷诗稿,悄悄朝她点了点头。
"民女有首新作,想请夫人们指正。"韩小婉突然开口,声音发颤却清亮,"题目是《闺怨·寒窗十年》。"
厅中霎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
她清了清嗓子,声线渐稳:"十载挑灯对月吟,砚池深浅刻光阴。
阿娘说我抛针黹,阿父嫌吾费烛金......"
"好个''砚池深浅刻光阴''!"楚夫人拍案,莲子羹溅出半盏,"接着念!"
"可叹朱门多贵女,哪闻茅舍有清音?
他年若得凌云笔,要写人间女子心!"
最后一句尾音未落,王侍郎夫人的护甲"当啷"掉在桌上。
陈夫人的佛珠散了串,珠子骨碌碌滚到韩小婉脚边——她蹲下身拾,却发现那少女眼眶通红,睫毛上挂着泪珠。
"好个''要写人间女子心''。"楚夫人掏出手帕按在眼角,"周嬷嬷,明日就让人去韩家,把小娘子的书箱衣裳都搬过来。
我楚府虽不富,供个女娃读书还是适得的。"
韩小婉猛地跪下去,额头磕在青砖上:"夫人......"
"起来。"楚夫人扶她起身,转头看向梓喜,"冉姑娘,你这诗会,倒真让我瞧见了活的班昭。"
话音刚落,小桃掀帘进来,凑到梓喜耳边低语几句。
梓喜的指尖在桌下收紧——方才诗社的杂役来报,赵守义派了衙役去投稿的绣娘家里,说"妖言惑众"要查抄诗稿。
"夫人,我想去后园看看您的绿梅。"梓喜笑着起身,"小桃,你陪韩姑娘说说话。"
楚夫人何等精明,立刻借故支开众人。
两人踩着鹅卵石往梅苑走时,梓喜压低声音:"赵守义动手了。
诗社的底本在周嬷嬷那里?"
"昨日就转移到我庄子上了。"楚夫人摸出帕子擦手,"我让老周头守着,那老头护书比护孙子还紧。"
"不够。"梓喜望着梅枝上未开的花苞,"得让百姓知道他们在查抄。
韩小婉那篇《女子岂能无书》,我昨日让她改了三版,今日该送进''百姓话本''报馆了。"
楚夫人眼尾一挑:"那报馆的孙掌柜,最会写市井文章。"
"正是。"梓喜扯下片梅叶在指尖转着,"赵大人要面子,可百姓要里子。
他越打压,百姓越觉得诗会金贵。"
三日后,《百姓话本》的头版赫然印着《寒女血泪:衙役砸门为哪般?
》。
梓喜在茶楼上看着报童举着报纸跑过,听着路人议论"赵大人连女娃读书都容不下",嘴角微扬——这步棋,走对了。
楚府的正厅再次坐满贵妇时,王侍郎夫人举着报纸拍案:"我家那口子还说女子写诗是胡闹,我把报纸往他书案上一扔,他半日没敢说话!"
"我等虽不能上公堂,还不能凑钱办书院?"陈夫人摸着腕间的谢道韫珠串,"楚姐姐牵头,我出五百两。"
"算我一份!"
"加我!"
楚夫人望着满厅涨红的脸,转头对梓喜笑道:"不如就叫''女子文教促进会''?"
"好名字。"梓喜站起身,窗外的阳光正落在她腰间的翡翠镇纸上,"往后诗会改为年度,再设个''女子文奖''。
夫人说,这算不算女子议政的第一步?"
满厅掌声如雷时,小桃捧着个漆盒进来:"姑娘,门房说有个穿灰布衫的,塞了这东西就跑。"
梓喜打开漆盒,里面躺着张染了茶渍的密报。
烛火摇晃间,"赵守义"、"保守派"、"弹劾墨隐居士"几个字刺得她瞳孔微缩。
她抬眼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翡翠镇纸在掌心里压出淡淡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