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攥着茶盏站在诗社正厅前,目光扫过新贴的红底金纹告示——
《女子特辑诗会启事》几个字写得刚劲有力,末尾盖着"墨隐居士"的朱印,正是那令京城文人又敬又惧的匿名笔杆子。
"程先生早。"
身后传来清润嗓音。
程砚秋转身,见冉梓喜抱着一摞信笺站在廊下,月白衫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茜色裙裾。
她腕间的翡翠镯碰在信笺上,发出细碎的响。
"这是昨日收到的投稿。"梓喜将信笺递过去,指尖在最上面那封停了停,"有位扬州的姑娘写了首《咏絮词》,用典比谢道韫更巧三分。"
程砚秋接过信笺,目光落在封皮上歪歪扭扭的"呈墨隐居士"几个字。
他喉结动了动:"你昨日说要借''多重笔迹''做文章......"
"正是。"梓喜抬眼望他,眼尾微微上挑,"上月那些酸丁质疑匿名稿件是找人代笔,如今我便明说——诗会收稿不限笔迹,只看内容。
若他们再怀疑,倒显得连女子的字都容不下。"
她话音未落,西角门突然传来喧哗。
赵知微攥着张启事冲进来,玄色儒生长衫沾了草屑:"程兄你看!
这诗会要收各地女子的稿子,还要刊印成册!
成何体统?"
"赵文书这是急什么?"梓喜轻笑,"昨日《论诗不可拘于名姓》在茶楼传得沸沸扬扬,如今不过是把话落到实处。"
她扫过赵知微涨红的脸,"难不成赵文书觉得,女子的诗连纸墨都配不上?"
赵知微的手指在启事上戳出个洞:"我......我是怕诗社名声受损!"
"那便请赵文书亲自审稿?"梓喜突然把茶盏往石桌上一放,青瓷与大理石相撞的脆响惊得廊下雀儿扑棱棱飞起来,"正好,我前日已联络了松风书院的陈先生、墨竹斋的柳掌柜,他们都说要做评审。"
她从袖中抽出张名单展开,"赵文书若要参与,不妨也列个名字——只是这名单上,女子占了三成。"
赵知微的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接话。
程砚秋望着梓喜眼底的光,突然想起昨日在茶楼听见的话:"那冉家姑娘真是妙,把文人的面子当算盘打,噼啪作响还得夸她算得精。"
楚府后堂,楚夫人将茶盏重重搁在檀木桌上。
茶沫溅在《女子特辑诗会启事》上,晕开一片淡青。
"母亲,这启事......"二小姐捧着茶盘站在廊下,"说是要收各地才女的诗稿,刊印成《云英集》。"
楚夫人伸手抚过启事上"才情无性别,文章自可传"几个字,指腹擦过墨迹时微微发烫。
她嫁入楚家二十年,见过太多闺阁女子的诗稿被烧在妆奁里,见过太多聪慧女儿被教导"女子无才便是德"。
如今这启事像把火,烧得她心口发疼。
"去库房取五十两纹银。"她转头对丫鬟青禾道,"再拿我那方松烟墨,我要给墨隐居士写封贺信。"
青禾应了一声,刚要退下,又被楚夫人叫住:"把前日苏州表妹寄来的《漱玉词》也包上。"她望着窗外飘雨的芭蕉叶,嘴角扬起一抹笑,"这诗会,该让更多人看见。"
三日后,冉府西厢房。
梓喜拆信时,松烟墨的香气混着雨水味钻进鼻腔。
信笺上的小楷端庄秀雅:"闻墨隐居士开女子诗会,如见寒夜燃灯。
附银五十两,聊助刊印之资。
楚氏谨上。"
"楚夫人?"梁若雪凑过来看,指尖戳了戳随信附上的银锭,"这可是京城最会理家的主母,连皇后娘娘都夸她''持家如持国''。"她忽然眯起眼,"你前日说要引贵妇入局,这就成了?"
梓喜将信笺小心收进檀木匣,匣底压着张京城贵妇名录,楚夫人的名字被红笔圈了三重:"她丈夫楚大人管着户部,她本人又爱读《女诫》批注——
这样的人入局,比十个酸丁背书都有用。"
初审那日,诗社正厅的紫檀案几上堆了半人高的诗稿。
赵知微抱着水烟袋坐在上座,烟杆敲得案几咚咚响:"这《咏梅·其二》用典太生僻,定是抄的!"
"赵文书说抄的,可有出处?"梓喜斜倚着门框,手里转着块翡翠镇纸,"我昨日翻了《全芳备祖》《梅谱》,没见着这句''疏影不随冰雪老,寒香偏共月轮新''。"她抬眼扫过厅内,"陈先生,您看呢?"
松风书院的陈先生捋着白须点头:"这诗虽新,合律合情。"他瞥了赵知微一眼,"赵文书若疑心,不妨当扬对个下联——''疏影不随冰雪老''?"
赵知微的水烟袋"当啷"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正看见韩小婉的诗稿被程砚秋郑重放进"入选"的竹篮。
竹篮里已经躺了十三首诗,墨迹深浅不一,字迹或娟秀或稚拙,却都带着股鲜活的生气。
"程先生。"梓喜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竹篮边缘,"明日终审,您可愿做个见证?"
程砚秋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昨日在书肆看见的景象——
几个小丫鬟挤在柜台前,踮着脚要买《女子特辑诗会启事》的抄本。
她们的银簪碰在木栏上,叮铃铃的,像极了当年他在乡塾听见的,女娃们躲在墙根背《论语》的声音。
"好。"他说。
终审当日,诗社后院的紫藤开得正好。
梓喜站在主审席前,月白衫子被风掀起,露出腰间挂的翡翠镇纸——那是她从现代带来的,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今日论诗,只论才,不论姓。"她的声音清越,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来,"若有不服,不妨当扬作诗。"
程砚秋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他原以为梓喜会说些温软的话,却不想她一开口就像把刀,直戳文人最在意的"公平"二字。
"某有一联。"人群里突然站起个青衫书生,"''女子无才便是德'',请对下联。"
梓喜望着他涨红的脸,忽然笑了:"我对''男儿无志何称雄''。"她转身看向众人,"诗会要的不是对仗,是人心。
若连女子的才都容不下,谈何''文以载道''?"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轿辇的声响。
楚夫人扶着周嬷嬷的手跨进门槛,鬓边的珍珠步摇晃出一片银光:"好个''文以载道''。"她望着梓喜,眼里有赞许,有期待,"墨隐居士,这诗会,该让更多人看见。"
诗会结束时,夕阳把诗社的青瓦染成金红。
梓喜站在门口,望着媒报的人抱着诗稿跑远,听着他们喊"女子议政"的声音飘向街角。
她摸了摸袖中那封刚收到的密信,纸页边缘还带着墨香。
"姑娘,该回府了。"丫鬟小桃捧着斗篷站在身后,"周嬷嬷说楚夫人明日要设宴......"
"知道了。"梓喜打断她,目光落在密信的落款上——"翰林院某友"。
信里只写了一句:"陛下命礼部拟《女子诗会规范条例》,望早做准备。"
晚风掀起她的裙角,将密信的边角吹得簌簌响。
梓喜望着渐暗的天色,嘴角扬起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