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绢帛上的玉玺印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她望着张公公玄色公服上金线绣的蟒纹,耳中还响着前院老夫人房里彻夜未歇的翻书声。
直到小桃扯了扯她的衣袖,才惊觉自己攥着绢帛的指节发白。
"姑娘?"小桃压低声音,"周御史的人昨日送来的书,老夫人说要您带着去见陛下。"
梓喜垂眸应了,目光却扫过街角茶楼的二楼——青衫书生还在往纸上记着什么,笔尖速如急雨。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诗社听来的风声:《拟行路难》里那句"自古女儿非无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被士子们抄得满街都是,连西市卖糖画的老头都能背两句。
可紧跟着就有酸丁在茶楼拍桌:"这诗风与匿名才子如出一辙,定是那冉家庶女冒名!"
"小桃,"她突然转身,"去把前日我落在书案的《昭明文选》取来。"
小桃应着跑开,梓喜望着门廊下摇晃的铜铃,喉间泛起冷笑。
程砚秋那老夫子,表面上夸她"女子能有此才难能可贵",转头就往书院塞了三个查笔迹的。
昨日春杏来报,赵知微带着吴先生在诗社库房翻了半宿旧稿,连十年前的诗笺都翻出来比对了。
"主子,"春杏不知何时凑过来,声音像浸了冰水,"柳氏昨儿个在佛堂哭了半夜,说要找老夫人理论您僭越。"
梓喜捏了捏眉心。
她原以为扳倒柳氏就能清净些,谁料文人的嘴比后宅的刀更利——匿名才子的身份是把双刃剑,既能劈开女子不得议政的枷锁,也能成为砸死她的石头。
第二日未时,书院的青瓦白墙在日头下泛着青白。
梓喜提着竹篮跨进门,竹篮里装着给山长的新茶,却在穿堂处撞见程砚秋。
他手里捏着半张诗笺,青衫下摆沾着墨渍,见了她便沉下脸:"冉姑娘,来我书斋一趟。"
书斋里飘着松烟墨的苦香。
赵知微正伏在案前,面前摊开十几张诗稿,每张边缘都画着密密麻麻的批注。
吴先生捻着花白胡须,指着其中一张道:"这字起笔藏锋,收笔回腕,与匿名才子的《秋夜感怀》如出一辙。"
梓喜扫了眼那张诗稿——是她前日在诗社题的《拟行路难》。
"程先生,"她抚了抚竹篮上的流苏,"您让赵文书查我?"
程砚秋的喉结动了动:"非是查你,只是...近日士林议论纷纷,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
"交代?"梓喜笑了,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诗稿,"若我真是匿名才子,程先生打算如何?
是学那卫道者打我二十大板,还是像防贼似的把我赶出书院?"
程砚秋的脸涨得通红:"冉姑娘何出此言!
我...我只是怕你一个女子,担不起这文名。"
"担不起?"梓喜突然倾身向前,眼尾微挑,"程先生可记得上月在诗社,您说''女子若能写出《将进酒》这般的诗,某愿跪诵三日''?
如今这诗真来了,您倒怕了?"
程砚秋被噎得说不出话。
赵知微适时插话:"冉姑娘莫要动气,我们只是按规矩办事。
吴先生擅辨笔迹,若能证明这诗非你所写,自然..."
"自然如何?"梓喜打断他,"说我是匿名才子的是你们,要证明清白的也是你们?
程先生,您且记着,这书院是女子读书的地方,不是公堂。"
她转身要走,却在门槛处顿住:"对了,我昨日在西市见着梁姑娘了。
她说最近在仿吴先生的楷书,说是要给山长写寿联。"
程砚秋和赵知微对视一眼。
吴先生捻须的手停了:"梁若雪那丫头,向来爱学各家笔迹。"
是夜,冉府西厢房的烛火亮到三更。
梓喜铺开三张素笺,分别磨了三种墨:第一种加了螺子黛,墨色清浅如远山;第二种掺了胶矾,笔触浑厚如老松;第三种兑了茶汁,字迹泛着旧纸的黄。
她提笔时,腕间银镯轻响——这是现代上课时总戴的那只,此刻倒成了稳定心神的定盘星。
第一张写的是《春闺怨》,用的是梁若雪最爱的婉约体,每句末尾都带个"呀"字,像极了那姑娘咬着帕子念诗的娇憨;
第二张是《劝学》,仿吴先生的颜体楷书,横画粗重如刀刻,"勤"字的竖钩特意多顿了半分;
第三张最难,是仿已离社的周公子的狂草,"大江东去"四字写得龙蛇走笔,连她自己都得眯眼辨认。
写完最后一笔,她吹了吹墨迹,对小桃道:"明早你去诗社,把这三张稿子分别塞进梁姑娘、吴先生和周公子旧友的信箱。
记住,要赶在晨课之前。"
"姑娘,这是要?"小桃眨了眨眼。
"引他们入瓮。"梓喜将三张诗稿叠好,"程夫子不是爱查笔迹么?
我便给他凑三个嫌疑人。"
三日后,诗社的晨课被一阵喧哗打断。
梁若雪举着张诗笺冲进讲堂,耳坠子晃得人眼花:"谁往我信箱塞的《春闺怨》?
这字明明是我的!
可我根本没写过!"
吴先生捏着另一张诗稿跟进来,胡子都翘了:"这《劝学》的笔迹,倒有七分像我写的,可这''女子读书如食蜜''的话,我可不敢说!"
赵知微抱着一摞诗稿从库房跑出来,额角挂着汗:"周公子旧友说,这狂草的《大江东去》与他离社前的风格如出一辙,可他去年就回了江南!"
程砚秋扶着桌案站起来,青衫都皱成了咸菜:"这...这是何意?"
梓喜端着茶盏坐在角落,垂眸掩住笑意。
她昨日特意在梁若雪面前写了半页小楷,故意把"月"字的弯钩描得又细又长——那是梁氏笔迹的独门记号;又在吴先生讲《书谱》时请教"藏锋"之法,当扬临摹了半幅,墨色浓得能滴出油来。
"程先生,"赵知微抹了把汗,"根据笔迹比对,这三篇诗与匿名才子的稿子用典相似、句式相近,可笔迹分属三人。
难道...匿名才子是三人合谋?"
"荒唐!"吴先生拍案,茶盏跳起来摔在地上,"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合写一诗?
当文坛是戏园子么?"
梁若雪急得直跺脚:"我前日还听梓喜说''仿古之风盛行'',难不成是她..."
"梁姑娘这是要攀扯我?"梓喜慢悠悠放下茶盏,"我不过说了句实话,倒成了幕后黑手?"
程砚秋揉着眉心,突然觉得这书房的墨香熏得人脑仁疼。
他望着满地狼藉的诗稿,又看了看涨红着脸争论的众人,终于叹道:"罢了罢了,此事再查下去,倒显得我等小家子气。"
梓喜等的就是这句话。
第二日,她在诗社正厅贴出一篇《论诗不可拘于名姓》,墨迹未干就围了一圈人。
文中写道:"诗者,心之声也。
若因名姓而疑其心,因男女而判其才,与掩耳盗铃何异?"末尾还加了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篇文章像长了翅膀,半日就飞到了西市茶楼。
说书人拍着醒木:"诸位可知?
那冉家姑娘说了,诗好坏只看字,不看人!"茶客们哄然叫好,连几个酸丁都红着脸不敢反驳——
谁要敢说半句不是,立刻有人拍桌:"你这是说冉姑娘的文章不好?"
程砚秋站在诗社门口,望着正厅里围读文章的姑娘们,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梓喜时,她缩在角落抄《诗经》,墨迹把袖口都染脏了。
如今她站在廊下,阳光透过紫藤花照在脸上,嘴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倒真有几分"文坛无冕之王"的架势。
"程先生,"梓喜走过来,手里捧着新沏的茶,"昨日山长说要请我讲《楚辞》,您看何时方便?"
程砚秋接过茶盏,烫得手指一缩。
他望着梓喜眼里的光,忽然明白过来——这姑娘从来不是要躲在匿名背后,她是要把这文名砸成一把刀,劈开所有加在女子身上的枷锁。
是夜,冉府书房的烛火又亮到三更。
梓喜翻开从现代带来的《语言心理学导论》残卷,泛黄的纸页上写着:"当群体陷入认知混乱时,制造多重线索比直接反驳更有效。"她指尖抚过"心理博弈"四个字,嘴角扬起一抹笑。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颤。
她合上书卷,望着案头那方从现代带来的翡翠镇纸,忽然想起今日在宫门口遇见的张公公。
他递旨时低声说:"陛下看了《女子议政疏》,说''这女子有胆气''。"
"胆气?"梓喜喃喃,"我要的可不止是胆气。"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她身上,将影子拉得老长,仿佛要越过朱墙,越过宫阙,越过整个云煌国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