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正对着香案喃喃自语,忽听得院外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撞在影壁上。
"谁?"她攥紧断簪的手骤然收紧,珠串残片扎进掌心。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沙哑的哭嚎混着寒风灌进祠堂,柳氏浑身一震。
那声音她太熟悉了——是柳二娘。
三个月前诗社论战败北,柳家在京城文人圈成了笑柄,她便把火气全撒在这个最会惹事的堂妹身上,断了她的月钱,还让粗使婆子盯着她不许出二门。
"姐姐让我写的举报信......是她要毁了梓喜......"
柳二娘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哭腔的尾音撞在祠堂雕花窗上。
柳氏踉跄着冲出去,正撞见披头散发的柳二娘。
她鬓边的珠花歪在耳后,绣鞋丢了一只,赤着的脚底板沾着泥,整个人像被抽了魂似的撞向祠堂门柱。
"阿娘!"守夜的小丫鬟尖叫着往廊下躲。
"闭嘴!"柳氏扑过去要捂柳二娘的嘴,却被她一把推开。
柳二娘踉跄着栽进旁边的冬青丛,枯枝划破她的脸,血珠顺着下巴滴在月白裙上:
"那年在扬州......姐姐说冉家庶女好拿捏......让我伪造诗稿......说要让她名声臭在诗社......"
"够了!"柳氏抄起廊下的铜灯台砸过去,灯油泼了满地。
"是姐姐让我在香里掺朱砂......说要让老夫人疑心梓喜克母......"
柳二娘突然跪下来,对着月亮磕头,"我没撒谎......花嬷嬷都看见了......花嬷嬷......"
"花嬷嬷?"
暗处传来一声低唤。
花嬷嬷裹着灰布棉袍从角门挪出来,手里提着个蓝布包袱,像是刚从厨房回来。
她颤巍巍蹲下身,枯树皮似的手扶住柳二娘的胳膊:"二姑娘这是着了凉?
老奴送您回屋。"
柳二娘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攥住她的手腕:"嬷嬷......我没害过人......都是姐姐......"
花嬷嬷的拇指在柳二娘腕间轻轻一按,另一只手悄悄摸出帕子,借着擦她嘴角血渍的动作,用指甲在帕子上快速划着——这是她跟梓喜学的暗记,每个划痕对应一个字。
"二姑娘醉了。"花嬷嬷扯着柳二娘往偏院走,经过呆立的柳氏时,故意撞了她一下,"主母也早些歇着吧,这风凉。"
柳氏盯着两人的背影,灯油在脚边烧出个小火苗,映得她眼底通红。
次日卯时,冉梓喜在兰蕙书院用完早粥,正翻着学生们新交的策论,小桃捧着个蓝布包跑进来:"姑娘,花嬷嬷让送的。"
帕子展开时,上面密密麻麻的划痕让她瞳孔微缩。
她捏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指尖扫过"姐姐""伪造诗稿""朱砂"几个关键词,忽然笑出声来——
这柳二娘疯得正是时候,昨日刚有三位御史在朝会上提了女子识字的事,今日就送来柳氏害人的实证。
"备车。"她把帕子塞进袖中,"去正院给老夫人请安。"
冉老太君的院子里飘着桂花香。
老夫人靠在湘妃竹榻上,手里翻着《女诫》,见梓喜进来,抬了抬眼皮:"又来讨茶喝?"
"孙女儿今日不是讨茶,是讨个道理。"
梓喜跪在软垫上,从袖中取出一本《礼记》,"昨日在书院,有个小丫头问我:''《王制》里说''天子命之教,然后为学'',这''学''可包括女子?
''孙女儿答不上来,特来问祖母。"
老太君放下书:"你想说什么?"
"《左传·昭公》载,晋悼公夫人食舆人之城杞者,闻绛县老人年七十三,遂言于公而仕之。"梓喜翻开《礼记》,指到"天子视学"那页,"夫人虽为女流,却能参议国政,助君明察。
可见女子议政,古已有之。"
老太君的手指在榻上轻轻叩着:"你这是要女子抛头露面?"
"非是抛头露面,是让女子有识人之明、持家之智。"梓喜往前挪了挪,"祖母可记得去年城南灾荒?
那些绣娘把攒的银钱捐出来买粮,却因不识字被牙行骗了半数。
若她们能读账册、懂律法,何至于此?"
窗外的风掀起帘角,吹得案上的《女诫》哗哗翻页。
老太君盯着梓喜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她生母——当年那个总捧着《汉书》在廊下读的女子,也是这样的眼神。
"你那书院,当真教律法?"
"教。"梓喜从怀里掏出一叠纸,"这是学生们写的《救灾策》,说要设女子粮局,由识字的妇人管账。
孙女儿斗胆想......"
"想让她们参与地方评议?"老太君接过策论,扫了眼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你阿爹昨日还说,御史台收到封《女子议政疏》,是几个女娃娃写的。"
梓喜心跳漏了一拍——她联合诗社姐妹写的书,昨日刚托周御史呈上去。
"祖母觉得,这书写得如何?"
老太君没有回答,只把策论放在膝头,目光落在窗外的银杏树上。
风过处,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她肩头,像极了当年她送给出嫁的嫡女的金叶子簪。
"去把我那套《通鉴》搬给你。"她忽然说,"你阿爹书房里那本《汉纪》,也一并拿去吧。"
梓喜眼睛一亮:"祖母是允了?"
"允什么?"老太君端起茶盏抿了口,"我不过是看你每日往书院跑,怕你没书读。"
但她嘴角那抹极淡的笑,已足够让梓喜心下了然。
是日午后,柳氏在自己院里摔了三个茶盏。
春杏缩在门边,看着主母攥着张抄报发抖——上面赫然写着"云煌女子议政疏",还引了她最讨厌的冉梓喜的话:"女子无才,何以持家?
无识,何以辅国?"
"反了!"她抄起镇纸砸向妆台,翡翠镯子碎成两半,"那小蹄子敢联合外臣......"
"主母!"春杏突然尖叫,"前院说周御史的人来了!"
柳氏踉跄着冲出门,正撞见两个青衫随从捧着个檀木匣往正院去。
她追上去要抢,却被护院的家丁拦住:"老夫人有令,无关人等不得进书房。"
"让开!"她扯着家丁的衣襟,"那是毁我名声的东西......"
"主母自重。"家丁攥住她的手腕,"老夫人说了,若再闹,便送您去庄子上静一静。"
柳氏的手骤然松开。
她望着正院紧闭的朱门,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乐坊的夜——那时她也是这样,望着贵人的马车扬长而去,手里攥着被撕碎的卖身契。
"我输了......"她瘫坐在台阶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真的输了......"
是夜,冉府书房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老太君戴着老花镜,逐字读着《女子议政疏》,当看到"汉有班昭续《汉书》,唐有上官婉儿参凤阁"时,嘴角终于露出笑。
书的最后一页贴着书院学生的策论,有个小丫头写:"若我能议政,定要让绣娘的工钱按月发,不再被牙行克扣。"
她放下书,望着窗外的月光。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颤。
次日清晨,门房的大黑狗突然狂吠起来。
"张公公!"门房老周哈着腰,"您怎么来了?"
穿玄色公服的太监捧着明黄绢帛跨进门槛:"传陛下口谕,宣冉府送《女子议政疏》的女先生入宫。"
冉梓喜正站在二门口,看着那方明黄绢帛上的玉玺印,耳中嗡嗡作响。
她摸了摸袖中花嬷嬷送来的帕子,又看了眼正院方向——老夫人的窗纸已经泛白,显然一夜未眠。
"姑娘?"小桃扯了扯她的衣袖。
"接旨。"梓喜深吸一口气,抬头时眼波流转,"且看这廷议,能翻出多大的浪来。"
门廊下的铜铃被风撞响,清脆的铃声混着太监尖细的"宣"字,飘向冉府外的长街。
街对面茶楼的二楼,有个穿青衫的书生正往纸上记着什么——明日的话本,怕是要多个"女先生夜叩金阙"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