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缩在炭盆边打盹,忽听得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刚要起身,就见自家姑娘已掀了棉帘出去。
穿青布衫的男子立在月洞门下,月光漫过他肩头褪色的牛皮纸包,户部官印在暗夜里泛着冷光。
冉梓喜垂眸扫过那方朱红,喉间溢出极轻的笑——她等这包东西,等了整整三个月。
"姑娘。"男子上前半步,压低声音,"小人是户部档房的周九,李管事上月托人带话,说冉家要查扬州来的户籍旧案。"他将纸包递上时,指节微微发颤,"
这是二十年前柳氏入籍的底册,还有当年经办的书吏王二的供状。
那王二前年犯了事,关在顺天府大牢,小人托人带了酒,他才吐了实话......"
冉梓喜接过纸包,指尖触到纸页间夹着的毛边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还带着墨渍。
她快速扫过"柳氏本名阿巧,扬州乐坊清倌人,花银三百两买通书吏伪造户籍"几句,眼尾微挑。
小桃端着茶盏过来时,正见自家姑娘把纸包往袖中一塞,唇角勾出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辛苦周大哥了,这是先前说好的谢礼。"她抛过去个银锭,在月光下划出道银弧。
周九接住银锭,连声道谢,转身消失在巷口。
冉梓喜望着他背影,袖中纸包的棱角硌得手腕生疼。
她早该想到的——柳氏总说自己是扬州商户之女,可从前给祖母奉茶时,那双手保养得太精细,倒像从没沾过灶火的。
上个月在佛堂撞翻她的参汤,见她耳后有个淡青的朱砂痣,倒和城南说书人讲的乐坊头牌"巧娘"描述的分毫不差。
"姑娘,老夫人院里的绿梅来传话了。"小桃捧着茶盏跑过来,"说让您明早卯时去正厅,户部的人带着文书来了。"
冉梓喜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茶雾漫上眉眼,将眼底的冷意掩了个干净:
"知道了,去把我那套月白缠枝莲的衫子找出来,再把李管事送来的账册副本收进檀木匣里。"
第二日卯时,正厅的红木圆桌还凝着晨露。
冉梓喜刚跨进门槛,就见老太君端坐在主位,脸上阴云密布;柳氏站在下手,指尖绞着帕子,指节泛白;几个族老挤在侧边,交头接耳的声音像苍蝇。
"梓喜来了。"老太君拍了下桌子,震得茶盏跳了跳,"户部的周主事说,柳氏当年入籍的文书有假。
你且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柳氏猛地抬头,帕子"啪"地掉在地上:"母亲!
这定是有人陷害!
我柳家世代经商,怎会......"
"柳夫人别急。"门口传来个公鸭嗓,穿绯色官服的周主事抱着个檀木匣走进来,"这是户部二十年前的存档。"
他翻开匣中泛黄的纸页,"原档记的是扬州商户柳承业之女柳氏,可小人查了扬州府志,柳承业在二十三年前就殁了,膝下只有两个儿子。"
他又抽出张毛边纸,"这是当年经办书吏王二的供状,说收了三百两银子,替乐坊的阿巧姑娘改了户籍。"
"阿巧?"族老冉三老爷猛地拍桌,"那不是扬州''醉春楼''的头牌?"
柳氏的脸瞬间煞白,后退两步撞在椅背上。
她望着供状上的字迹,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不......不可能!
王二那老匹夫爱赌,定是被人买通了......"
"柳氏。"冉梓喜上前两步,檀木匣"咔"地打开,"您不妨再看看这个。"
她抽出叠账册副本,"这是李管事整理的冉家外账,您嫁入后以''采买''为名,向城南钱记、城西刘记借了共三千两白银。
钱记的借据上按的是您的私印,刘记的保人写着''冉家主母''——您说这是采买,可库房里连块碎布都没多出来。"
柳氏盯着账册上的字迹,突然扑过去要抢,却被冉梓喜侧身避开。
她踉跄着栽在桌角,鬓边的珍珠簪子掉在地上,珠串散了一地:"你......你怎么会有这些?
李全那老东西......"
"李管事说,当年我生母救过他儿子的命。"冉梓喜弯腰捡起颗珍珠,在指尖转了转,"他说,冉家的银子,不该填进乐坊姑娘的赌债里。"
厅里霎时静得能听见心跳。
老太君捏着供状的手青筋直跳,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句:"柳氏,你可知罪?"
柳氏瘫坐在地,眼泪混着脂粉糊了满脸:"母亲,我也是被逼的......当年柳家败落,我若不......"
"够了!"老太君将供状往桌上一摔,"伪籍欺瞒宗族,私挪家财,本当送官。
但念在你是冉家主母,暂免刑责。
即日起,你卸了当家权,由二姨娘暂代。"她扫过缩在角落的柳氏,"至于柳家......"
"老夫人!"门外突然冲进个穿碧色衫子的女子,是柳氏的堂妹柳二娘,"我姐姐是被冤枉的!
定是那小贱人......"
"闭嘴!"老太君拍案,"柳家的人,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许进冉家大门!"
柳二娘浑身一震,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冉梓喜望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丝暗芒——这柳二娘最是能闹,今日受了刺激,怕是要生事端。
三日后,云煌城最大的诗社"松风阁"里,众人争相传看张新贴的诗笺。
"《拟行路难·其九》?"戴方巾的书生念出声,"昔年门下客,今朝何处寻?
谁道女儿无胆略,敢教清白照人心......"他猛地抬头,"这''门下客''莫不是指柳家那些帮着作伪的?
''女儿胆略'',怕就是说冉家那位匿名才子?"
"嘘——"旁边的白胡子先生压低声音,"冉家主母的事都传进皇宫了,听说皇后娘娘昨儿还问了内阁学士。"
冉梓喜站在诗社后巷的茶摊边,听着这些议论,嘴角勾出抹笑。
她转身往兰蕙书院走,远远就见院门口围了群姑娘,有穿粗布衫的,有戴银簪的,正踮脚看新挂的"云煌女子讲学堂"的匾额。
"姑娘!"小桃跑过来,手里攥着叠拜帖,"这是城南张员外家的二小姐,城西李举人的寡嫂,还有三个寒门姑娘,说要报名学政论。"
冉梓喜接过拜帖,指尖抚过最上面那张,墨迹未干的"愿随先生学议政"几个字还带着墨香。
她望着院门口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忽觉喉间发紧——三个月前,这里还只有五个躲在绣楼里读《女诫》的丫头,如今却要开律法课、讲《左传》了。
"去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再请王夫子的夫人来教史学。"她转身对小桃道,"对了,把我那套《资治通鉴》搬去讲堂,就说......"
"就说女子也能读史议政?"身后传来道沙哑的女声。
冉梓喜回头,见是个穿褪色蓝布衫的老妇人,手里提着个竹篮。
老妇人冲她笑了笑:"我家闺女在绣坊当绣娘,听说这里教写字,非让我来问问。"
"大娘,您让闺女明日辰时来。"冉梓喜蹲下身,从竹篮里摸出个青桃,"学费不用交,只要肯学就行。"
老妇人抹了把眼角:"好,好......我这就去说。"
望着老妇人的背影,冉梓喜握紧了手里的拜帖。
风卷着梧桐叶掠过她肩头,远处传来书院里姑娘们的笑声,像一串银铃撞碎了晨雾。
是夜,冉家祠堂的香烛忽明忽暗。
柳氏跪在蒲团上,怀里抱着那支断了珠串的簪子。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映得她眼底泛着青灰:"我不能输......我还不能输......当年我能从乐坊爬出来,就能再爬回去......"
她的声音混着香灰簌簌落在地上,惊起几只夜鸦,扑棱棱飞过祠堂的飞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