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正替她拆着鬓间的珍珠簪子,窗棂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姑娘,夏荷姐姐来了。"小桃掀开门帘,就见柳氏身边的二等丫鬟夏荷抱着个描金匣子站在廊下,月光把她影子拉得老长,连发鬓的茉莉都蔫头耷脑的。
冉梓喜放下茶盏,指尖在案上轻叩两下。
夏荷进来时,她瞥见那丫鬟的手指正绞着裙角,指节发白——柳氏房里的人,向来走路带风,哪有这般畏畏缩缩的?
"夏荷妹妹这是?"冉梓喜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浸着桂花蜜的甜,"大半夜的,柳夫人又要赏什么好东西?"
夏荷把匣子放在桌上,匣盖打开的瞬间,冉梓喜就看见里面躺着道烫金笺。
笺上"闭门令"三个大字力透纸背,落款竟是老太君的私印。
"老夫人说,姑娘近日劳心书院,需得静养三月。"夏荷声音发颤,眼尾扫过冉梓喜时又迅速垂下去,"奴婢...奴婢只是奉命传信。"
冉梓喜拈起那纸笺,指尖摩挲过印泥——老太君的私印用的是苏合香调的朱砂,带着股沉水香,这笺上的印却泛着松节油的腥气。
她抬眼时正撞进夏荷慌乱的目光,那丫鬟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终究咬着唇退到了门边。
"小桃,送夏荷姐姐出去。"冉梓喜把笺纸随手一丢,看着夏荷几乎是逃出门去。
等门帘落下,她抄起笺纸对着烛火一照——果不其然,纸背有柳氏常用的螺子黛压痕,淡淡的青灰色,像团化不开的阴云。
"好个借刀杀人。"冉梓喜冷笑一声,把笺纸揉成团掷进炭盆。
火星噼啪炸响,映得她眼底发亮,"当我是三年前那个任人拿捏的小庶女?"
她转身翻出妆匣最底层的钥匙,铜钥匙在烛火下泛着暗黄的光——这是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说"紧要关头开库房最里面的樟木箱"。
"小桃,去请李管事来,就说我要查三年前的旧账。"
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指尖在耳垂的珍珠坠子上一按,暗格里滑出张泛黄的纸,"柳氏嫁进来那年的聘礼单,该见见光了。"
李管事来的时候,后襟还沾着账房的灰尘。
他进门就作了个揖,声音压得极低:"姑娘,这么晚......"
"李叔,当年我娘帮你赎出病中的老母亲,你说过''冉家的账,我替二姑娘守着''。"冉梓喜把钥匙拍在桌上,"现在要劳烦你开了库房的樟木箱。"
李管事的手顿了顿,忽然红了眼眶。
他从怀里摸出串钥匙,金属碰撞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樟木箱打开的瞬间,霉味混着沉香味涌出来。
冉梓喜翻出一叠契纸,最底下的是柳氏的陪嫁清单——绸缎、首饰、田庄,样样俱全,却在最末页看见张"陪嫁丫鬟赎身契"。
"这是......"她指着契纸上的名字,"春桃?
柳夫人身边的大丫鬟?"
"当年柳夫人嫁进来时,户部的户籍册上写着''出身官宦''。"李管事凑过来,指尖点着契纸背面的批注,"可这赎身契是在扬州妓馆签的,妓馆的章还在。"
他压低声音,"老奴前儿整理库房,见柳夫人陪嫁的田契都是新造的,连地契上的官印都盖反了。"
冉梓喜的指尖停在"扬州乐坊"四个字上。
乐坊女子入籍需报教坊司,哪能平白变成官宦之女?
她忽然想起柳氏总爱穿素色衫子,说是守礼,原是怕露出身上的旧伤疤——妓馆里的姑娘,哪个没挨过老鸨的板子?
"李叔,把这些契纸抄三份。"她把契纸重新收进木箱,"一份送诗社,一份送族老,最后一份......"她勾了勾唇角,"送老太君的妆匣暗格。"
次日清晨,诗社的青竹墙上贴了首新乐府。
"朱门不锁春归路,燕子飞来认旧巢。"
围观的书生们挤作一团,有人拍着大腿笑:"好个''不锁春归路''!
柳夫人昨儿送闭门令,今儿就有人写《长门怨》,这是说她学陈阿娇锁人呢!"
"那''燕子认旧巢''更妙。"戴方巾的书生推了推眼镜,"燕子衔泥筑巢,最怕旧巢被占——莫不是说有人占了旁支的巢?"
消息像长了翅膀,晌午就飞到冉家正厅。
族老们围坐在红木圆桌旁,冉大老爷拍着桌子:"梓喜丫头太胡闹!
这诗传出去,冉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冉梓喜捧着茶盏站在廊下,听着里面的喧哗。
她等族老们说得口干,才掀帘进去,手里捧着卷素帛。
"孙女儿知罪。"她跪下来,素帛展开是《自陈书》,"但《尚书·周书》有云''功崇惟志,业广惟勤'',女子修齐治平,何罪之有?"她抬眼看向主位的老太君,"若因这诗要罚孙女儿,孙女儿愿领罚。
只是......"她从袖中摸出张纸,"前儿整理旧物,见了些有趣的契纸。"
老太君的目光扫过那张纸,瞳孔微微一缩——正是柳氏陪嫁丫鬟的赎身契,上面"扬州乐坊"四个字刺得人眼疼。
"祖母,孙女儿若被幽禁,这些契纸怕是要被有心人捡了去。"冉梓喜声音放软,"到时候说冉家主母出身乐坊......"
厅里霎时静得能听见针落。
老太君把《自陈书》往桌上一按,声音沉得像铅:"闭门令暂缓。
柳氏的旧籍,着人去户部查。"
当晚,柳氏的院子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春桃缩在角落抹眼泪,柳氏抓着铜烛台砸在妆台上,翡翠镯子崩出道裂纹:"那小贱人敢翻旧账!
她娘早死了,能知道什么......"
"夫人,花嬷嬷送来的。"春桃递上个锦盒,里面是叠纸,"这是您今夜说的话,老夫人房里记的。"
柳氏的手一抖,烛火映得她脸色青白。
她突然想起昨夜佛堂里打翻的参汤,想起冉梓喜站在书院门口说"冉家的体面比不过酸气"的模样——原来从那时候起,这丫头就在布网了。
更夫打第三遍更时,冉梓喜在窗前翻着新抄的《长门怨》。
小桃端来银耳羹,忽然指着窗外:"姑娘,府门外来了个人,说是户部的文书,要见您。"
冉梓喜推开窗,月光里站着个穿青布衫的男子,怀里抱着个褪色的牛皮纸包。
她望着那纸包上的户部官印,嘴角慢慢勾起来——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