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的丫鬟早吓得跑没影了,只剩两个粗使婆子架着她往偏院走,水珠子顺着裙角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拖出条蜿蜒的水痕。
"二姑娘这是着了水寒?"花嬷嬷端着姜茶推门进来时,正见柳二娘裹着厚被蜷在床角,湿漉漉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帐子上的金线牡丹,"嘶——"
她突然发出一声像被掐住脖子的呜咽,手指死死抠进锦被里,"不是我写的......是姐姐说......说只要除掉梓喜,就让我嫁入侯府......"
花嬷嬷手一抖,姜茶泼在门槛上。
她迅速掩上门,凑到床前压低声音:"二姑娘说什么?
谁的姐姐?"
柳二娘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老人的皮肉里:"是柳氏姐姐!
她给我银子,让我往二房的米缸里撒巴豆粉,又让我在老夫人的参汤里放......放......"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放朱砂!
她说那是补药,可我瞧见药铺的王大夫摇头了......"
花嬷嬷的瞳孔骤缩。
她顺着柳二娘的力道蹲下,掌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二姑娘累了,先喝口姜茶暖暖。"待柳二娘迷迷糊糊松开手,她转身时迅速将帕子按在耳后——
那是她与梓喜约定的暗号,帕子折三折,便是有紧要事相告。
冉梓喜正伏在案前整理诗稿,听见窗棂上"笃笃笃"三声轻响,笔锋顿时一顿。
她推开窗,花嬷嬷的身影如夜枭般闪进来,鬓角的银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姑娘,柳二姑娘疯魔了,把柳氏做的腌臜事全抖出来了。"
案上的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冉梓喜指尖摩挲着诗稿边缘,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她早猜到柳氏容不下自己,可往老太君参汤里放朱砂......这是要折老太君的阳寿!
她抬眼时又恢复了娇憨模样,拉着花嬷嬷的手笑:"嬷嬷快坐下,我让小桃煮碗酒酿圆子,您慢慢说。"
第二日辰时三刻,冉梓喜捧着新抄的《列女传》去正厅给老太君请晨安。
檀香在青砖地上浮着,老太君正用银镊子拨弄茶盏里的枸杞,见她进来,目光在她袖中露出的书角上顿了顿:"又在看这些?"
"祖母,"冉梓喜将书轻轻放在案上,翻开折角的那页,"您瞧这班昭续《汉书》,蔡文姬辨琴音,哪一个不是女子?
可如今街坊里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这''德''若连《女诫》都读不明白,又如何持家?"
她指尖划过书页上"曹大家"三个小字,"前儿诗会,丫鬟们写的诗张夫人都夸了,若能开个讲学堂,教她们读史写诗,往后咱们冉家的女儿,出门说话都硬气。"
老太君放下茶盏,指节叩了叩桌面:"你倒是会挑时候。"
"孙女儿可没挑时候。"冉梓喜歪头笑,"只是前儿李管事说城东有间废弃的书斋,原是个举人的,他儿子去了京城就空下了。
那院子有三进,正房能当讲堂,东厢能放书,西厢还能给女先生住......"她从袖中摸出张地契,"孙女儿和诗社的林姐姐、周姐姐凑了银子,已经把地契拿下来了。"
檀香混着窗外的玉兰香涌进来。
老太君盯着地契上的红印,忽然想起昨日张夫人来请安时,攥着丫鬟写的诗笺说"我家阿宁也闹着要学",又想起柳氏被关在佛堂里抄经,连头油都要省着用的模样。
她伸手捏了捏冉梓喜的耳垂:"你这丫头,倒会给我找事做。"
冉梓喜知道这是松口了,眼尾立刻弯成月牙:"祖母若是嫌麻烦,孙女儿就只收庶族的姑娘,可昨儿陈夫人差人来说,她家二小姐也想......"
"行了。"老太君打断她,嘴角却噙着笑,"名字想好了吗?"
"兰蕙书院。"冉梓喜脱口而出,"取''兰生空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蕙幽丛,不以无人而不香''之意,女子才学,本就不该困在闺阁里。"
三日后,城东的青石板路上多了块新漆的木匾,"兰蕙书院"四个鎏金大字在日头下亮得晃眼。
冉梓喜站在台阶上,看着提着书篮的姑娘们鱼贯而入——有梳双螺髻的小丫鬟,有戴翠玉簪的官宦小姐,连张夫人的嫡女都来了,裙角沾着晨露,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姑娘,柳夫人来了。"小桃扯了扯她的衣袖。
柳氏的马车"吱呀"停在书院门口,她掀开车帘的动作重得几乎要扯断珠串,靛青织金的褙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绣着缠枝莲的茜红裙。
"好个冉梓喜!"她踩着高底鞋噔噔噔走上台阶,"你当这是菜市扬?
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
"柳夫人这是说谁呢?"冉梓喜倚着门框,指尖转着玉扳指,"张夫人的嫡女是阿猫,陈夫人的二小姐是阿狗?
还是说柳夫人觉得,冉家的体面,比不过您这点子酸气?"她朝门内使了个眼色,两个精壮的护院立刻上前半步,"书院有规矩,闹事的人不能进。
柳夫人若是想听课,改日让管家拿帖子来。"
柳氏的脸涨得通红,抬手就要甩巴掌,却见护院的刀鞘在腰间晃了晃。
她"呸"了一声,转身时撞翻了门口的兰花盆,瓷片溅在冉梓喜脚边:"你等着!
我这就去告诉老夫人......"
"柳夫人慢走。"冉梓喜望着她的背影笑,转头对小桃道,"把柳夫人刚才的话记下来,连摔了几个花盆,撞翻了什么,都写清楚。"她摸出块碎银塞给门房的老张头,"去正厅,把东西交给花嬷嬷。"
月上柳梢时,老太君的书房还亮着灯。
她坐在紫檀木椅上,手里捏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记着:"未时三刻,柳氏乘青呢小轿至城东书院,与冉梓喜争执,打翻兰花一盆,口出秽语......"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她忽然将纸折成方胜,塞进妆匣最底层的暗格里。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柳氏在佛堂里抄了半页经,忽然打了个寒颤。
她望着案头的《金刚经》,墨迹未干的"空"字晕开一片,像团化不开的墨。
贴身丫鬟春桃端着参汤进来,她突然挥袖打翻了碗:"去,把我那盒螺子黛拿来!
明儿我就去求老夫人......"
"夫人,"春桃蹲下身收拾碎片,声音轻得像蚊子,"老夫人今儿个让李管事去库房,把前儿收的田契都搬去了兰蕙书院。"
柳氏的手悬在半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柳二娘疯癫的模样,想起冉梓喜站在诗会上说"愿得砚田三亩地"的眼神。
夜风掀起经幡,"哗啦"一声,她打了个激灵——这冉家的天,怕是要变了。
更深露重,冉梓喜在书院的讲台上翻着新到的《诗经》注本。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她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墙根下低语。
她放下书,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沿——该来的,总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