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老周刚拉开半扇门,就被个裹着青布的仆妇撞得踉跄,对方怀里揣着的信笺"啪"地掉在地上,墨迹未干的"顾明远"三个字在晨露里洇开。
"这是顾公子差人送来的急信!"仆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就跑,青布裙角扫过满地碎砖,溅起几点泥星子。
老周捡起信笺时,手都在抖——顾明远是云煌城有名的才子,上个月刚中了乡试解元,这样的人物怎会给冉府递信?
他小跑着往正院去,路过西跨院时,正瞧见冉梓喜蹲在廊下逗猫,素色襦裙沾了点草屑,发间只插着支木簪,倒像个寻常丫鬟。
"二姑娘。"老周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敢多话,攥着信笺往老太君院里去了。
冉梓喜逗猫的手停在半空。
晨风吹过,她闻到了信笺上那股熟悉的沉水香——柳氏房里常用的香粉,混着点墨汁味。
她垂眸看了眼脚边的黑猫,那猫突然"喵"地叫了声,弓着背往假山后钻去。
正厅里,檀香烧得太浓,老太君的咳嗽声像破风箱。
她捏着信笺的手青筋凸起,信上的字歪歪扭扭,却刺得人眼睛疼:"冉家庶女冉梓喜,私通外男顾某,借诗社之名行不轨之事,更妄议朝政,有辱门风......"
"反了!"老太君的拐杖重重砸在青砖上,"去把那孽障给我叫来!"
春桃连滚带爬去了西跨院,冉梓喜正往鬓角别朵珠花,听见传唤,慢悠悠理了理袖口:"急什么?
老太君最厌人慌里慌张的。"她取了块素帕,将案头抄了半页的《唐律疏议》仔细收进袖中。
正厅门槛高,冉梓喜抬膝跨过去时,余光瞥见柳氏缩在角落,指尖绞着帕子,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扯得变了形。
"跪下!"老太君拍着案几,"你可知顾公子这信里写的什么?"
冉梓喜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孙女不知顾公子为何写这样的信,但有句话想先问老太君——这信上的字迹,可是前朝翰林体?"
"你说什么?"老太君愣了愣,将信笺凑到眼前。
"前朝翰林体讲究''提按转折有古意'',顾公子师从张大学士,最擅的是瘦金体。
"冉梓喜从袖中摸出张纸,是前日诗社里顾明远题的诗,"您看这''私''字的竖钩,顾公子习惯先顿笔再挑出,可信里这字的钩锋太锐,倒像......"她顿了顿,"倒像二婶母的手笔。"
柳氏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你......你血口喷人!"
"二婶母别急。"冉梓喜朝门外招了招手,李管事捧着个木匣进来,"这是二婶母去年给我生母写的家书,李管事从旧账房找出来的。"
她将两页纸并排铺开,"您看这''安''字的宝盖头,家书里写得圆润,信笺上也圆润;这''好''字的女字底,家书里收笔时带个小弯,信笺上也带小弯。"
厅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声响。
柳氏突然扑过去要抢信笺,却被春桃死死拽住胳膊,她指甲掐进春桃手背,尖叫道:"我哪知道顾公子写的什么!
定是这小贱蹄子自己......"
"够了!"老太君将信笺拍在案上,"柳氏,你当我老糊涂了?"她转向冉梓喜,"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冉梓喜从李管事捧的木匣里取出本泛黄的账本,封皮上"柳记粮行"四个字已经褪了色:"这是柳氏堂兄当年借顾大人旧案逃税的账本。
顾大人曾救过柳家满门,如今柳氏却借顾公子的名声构陷我,这叫......"她声音陡然拔高,"这叫恩将仇报!"
柳氏瘫坐在地上,发髻散了半缕,金簪扎进后颈也不觉得疼。
她望着那本账本,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顾大人带着兵冲进柳家粮行时,是她跪在泥里求顾大人网开一面,顾大人说"你且记着,今日我放你柳家,不是为财,是为义"。
"老太君。"冉梓喜跪在地上,声音软了些,"孙女知道您最看重冉家名声。
可今日若因这封假信罚了我,外人只会说冉家连个庶女都护不住,往后谁还敢信冉家的清誉?"
老太君盯着她,目光像把刀。
冉梓喜忽然开口吟道:"莫道女儿痴,自有肝胆热。
不信人间无是非,且看明月雪。"她仰起脸,晨光从窗纸透进来,照得眼里亮堂堂的,"孙女虽为女子,却也知是非曲直。
冉家的名声,不该毁在诬陷里。"
老太君的拐杖慢慢垂下来。
她伸手摸了摸冉梓喜的发顶,指腹触到木簪的纹路,轻声道:"起来吧。"又转向柳氏,"你且在佛堂里抄三个月《金刚经》,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柳氏被春桃搀着往外走,经过冉梓喜身边时,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冉梓喜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丝极淡的笑——这局她布了半个月,从李管事偷偷送来柳家旧账,到故意把《文心雕龙》落在花园,每一步都算准了柳氏的急脾气。
三日后,冉府后园摆了十二张圆桌,桌上铺着月白桌布,摆着桂花糕、碧螺春。
冉梓喜穿着藕荷色襦裙,站在廊下迎客:"今日只论诗才,不论尊卑,还请各位夫人多指教。"
来的都是柳氏的牌搭子,张夫人、王夫人、陈夫人,个个端着架子。
可当冉府的丫鬟们捧着诗笺上来时,她们的脸色慢慢变了——那诗笺上写着"小窗分竹影,微雨落书声",写着"愿得砚田三亩地,种来清句不种愁",全是冉府里那些从前只知绣花的丫鬟们写的。
"原来女子也能写出这样的诗。"张夫人捏着诗笺,声音发颤。
"可不是?"冉梓喜端起茶盏,"从前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这''德''字,难道不该是明是非、知进退?"她望着廊外的海棠树,花瓣落进茶盏里,"就像这花,若只藏在深闺里,谁知道它开得这样好?"
诗会散时,暮色漫上雕梁。
柳二娘跟着陈夫人往门外走,裙角勾住了廊柱上的铜铃,"叮铃"一声脆响。
她弯腰去扯,脚下一滑,"扑通"掉进了后园的荷花池里。
"救人!"丫鬟们尖叫着跑过去。
柳二娘被捞上来时,浑身滴着水,头发贴在脸上,突然揪住陈夫人的袖子,疯了似的喊:"不是我!
是有人让我写的!
是......"
陈夫人吓得后退两步,被台阶绊得跌坐在地。
柳二娘的话被夜风撕成碎片,混着荷花的清香,散在渐浓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