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举着灯笼的手有些发颤,雪粒子落在绢纱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姑娘,这...莫不是被人动了手脚?"
"是。"冉梓喜的声音比雪还冷。
她翻到诗稿最后一页,发现边缘有极浅的暗纹——那是云煌国顶尖造纸坊"松烟阁"的标记,而整个京城,能用松烟阁特供洒金笺的,除了皇家,便是程砚秋的私藏书斋。
她捏着诗稿的手青筋微凸。
程砚秋今夜设席时,特意引她去看了书斋里的"镇斋三宝",其中就有松烟阁为他特制的洒金笺。
原来那不是炫耀,是伏笔。
"回府。"她突然转身,雪地上的脚印踩得极重,"取我房里那本《云煌纸谱》。"
冉府的夜静得瘆人。
当夏荷举着烛火,照出《云煌纸谱》内页夹着的半张程家书斋的请帖时,冉梓喜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是程砚秋上月邀她去书斋鉴赏古帖的帖子,背面还留着她用炭笔写的"松烟阁暗纹,可辨真伪"的批注。
"好个程社主。"她把请帖拍在案上,烛火在她眼底晃出冷冽的光,"你调换我的《女官考略》,夹入艳诗,是想坐实我''文行不端''?"
夏荷倒抽一口凉气:"那艳诗...莫不是要污姑娘名声?"
"污名声是其次。"冉梓喜指尖划过调包诗稿的字迹,"他真正怕的,是《女官考略》里那些关于汉魏女官的考据。
若这稿子流传出去,那些老学究再要拿''女子不可干政''压人,便少了三分底气。"
她突然起身,把诗稿和请帖都收进檀木匣,"明日诗社大会,我要当众拆穿他。"
寒江诗社的演武堂里,檀香混着墨香在梁间缭绕。
程砚秋穿着月白锦袍端坐主位,见冉梓喜进来,还笑着点头:"墨隐来得早,今日要评点新收的诗稿?"
"评点诗稿前,先评点些别的。"冉梓喜将檀木匣"啪"地拍在案上,"程社主可认得这纸?"
她抽出两叠诗稿:一叠是她原有的《女官考略》,墨迹深褐;另一叠是调包的,纸色更亮,暗纹若隐若现。
"松烟阁为程社主特制的洒金笺,每页右下角有''砚''字暗印。"她举起调包稿对着窗,果然有极小的"砚"字浮现在光里。
演武堂霎时静得能听见雪落青瓦的声音。
程砚秋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宋子安突然从后排站起:"程社主上月曾让我替他誊抄《禁女议疏》,我亲眼见他书斋里摆着半箱松烟阁的洒金笺!"
"还有这个。"他掏出一叠信笺,"这是本月初,我在书肆听书人说的''墨隐乃女子,诗才皆为代笔''的谣言。"
他展开其中一张,"笔迹与程社主给诗社写的通告如出一辙。"
程砚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查笔迹便知。"冉梓喜将调包诗稿推过去,"程社主若说这暗纹是巧合,不妨让松烟阁的掌事来认。"
堂下年轻学子们交头接耳。
前日刚因《雪夜思亲》被唐夫人夸赞的陆婉儿突然起身,声音清亮:"我曾在程社主书斋外候过,见他的书童捧着一叠洒金笺出来,和这诗稿的纸色一模一样!"
程砚秋的手指死死抠住案几,指节泛白。
他望着台下那些原本唯他马首是瞻的学子,此刻眼里全是质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初入文坛时,也是这样被老学究们打压,只是如今...
"程某年老昏聩,竟被小人钻了空子。"他突然颓然坐下,"这诗稿的事,是我管教书童不严。"
"不严?"宋子安冷笑,"若只是书童,怎会知道墨隐居士的诗稿放在何处?
又怎会恰好夹入艳诗?"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弹劾书:"我等二十三人联名,恳请诗社重选主审!"
演武堂的气氛骤变。
几位老学究还想替程砚秋说话,却见台下年轻学子们纷纷起身附和。
最终投票时,冉梓喜以四十一票对十七票,成为寒江诗社首位女首席主审。
散会时,唐夫人的马车停在诗社门口。
她掀开车帘,手中捏着一叠朱批信函:"刚收到的,御史台的李大人、户部的周侍郎,都愿为女子议政发声。"她望着冉梓喜发亮的眼睛,"我前日去书肆,《女子诗选》的预售单子堆了半柜台,其中有三成是女子投的稿。"
"陆婉儿的《雪夜孤灯》被选为首卷。"她指了指缩在冉梓喜身后的少女,"方才书商来说,有位绣娘托人带话,说读了婉儿的诗,连夜绣了幅''女子执笔图''要送来。"
陆婉儿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攥着冉梓喜的衣袖,声音发颤:"我娘说,她小时候想读书,被祖父骂''女子识字不如学针''。
如今...如今我能进诗集,她定要烧炷香谢菩萨。"
冉梓喜摸着她发顶,突然想起自己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半本《诗经》。
那时她跪在柴房里,借着月光抄诗,继母的骂声透过门缝钻进来:"庶女学什么诗,将来嫁个屠户才是正经。"
"明日我便去选书院的址。"她转头对唐夫人笑道,"就叫''墨香书院''如何?
取''以诗养德,以文辅政''之意。"
主审接任仪式设在寒江边的文昌阁。
冉梓喜穿着月白儒裙立在台前,江风掀起她的衣袖,像展开一面素白的旗。
"诗非男子专利,文亦非女子桎梏。"她的声音清越,穿透寒江的雾气,"今日我站于此,非为一人荣耀,而是为千万女子铺路——铺一条能执笔、能议政、能站在阳光下说''我有话说''的路。"
台下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陆婉儿抹着眼泪鼓掌,宋子安举着"男女共文"的灯牌,唐夫人的马车帘后,几位老御史笑着点头。
暮色渐沉时,夏荷捧着个青竹匣匆匆跑来:"姑娘,方才门房说有个穿皂衣的人,塞了这匣子就走。"
冉梓喜打开匣子,里面躺着封密信,朱红印泥上赫然是"御史台"三个字。
她展开信纸,眼尾微挑——
"女官制度重议案,已列明年朝议议题。"
江风卷着信角,将字迹吹得忽明忽暗。
冉梓喜望着对岸渐次亮起的灯火,摸出袖中那支伴随她穿越而来的钢笔。
笔尖落在信纸上,晕开一道墨痕,像极了即将燎原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