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捧着新浆洗的月白襦裙欲言又止,直到她别上那朵旧绒花,才压低声音:"小姐,今晨送早膳的婆子说,城南茶馆有人嚼舌根,说墨隐居士是......是咱们冉家的庶女。"
铜镜里的人指尖顿了顿。
前世读《世说新语》时,她总笑古人"三人成虎"的愚昧,如今倒亲身体会了——不过一夜,茶肆里的私语便顺着晨雾钻进了冉府角门。
她望着镜中泛白的裙角,忽然想起昨日诗会上陆婉儿念诗时,那些年轻学子眼里的光。
若此时被戳破身份,那点光怕是要灭的。
"去寒江诗社。"她扣上斗篷,"把我案头那本《昭明文选》带上。"
寒江诗社的青石板阶上还凝着霜。
冉梓喜刚跨进二门,便听见正厅里传来争执。
"什么墨隐居士,不过是深闺女子偷学几句酸诗!"张举人的公鸭嗓最是刺耳,"前日我在程社主案头见了诗稿,那字迹分明带女红的娟秀!"
"张大人这是要以字迹断才学?"宋子安的声音清冽如泉,"当年蔡文姬续《后汉书》,字迹未必比得班孟坚,难不成她的才学便要打折扣?"
冉梓喜站在廊下,望着厅内攒动的人影。
程砚秋坐在主位,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在张举人涨红的脸和宋子安紧绷的肩线间游移——这老狐狸,分明是默许了流言在诗社发酵。
她撩起裙角跨进门时,所有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举人慌忙把茶盏往案上一放,溅出的茶渍在素白桌布上洇成污痕;
宋子安眼睛一亮,手指不自觉地捏住袖中未写完的联名信;
程砚秋则端起茶盏掩住嘴角,只露出半双含笑的眼:"墨隐来得正好,今日诗社正为......"
"为''女子能否执文坛牛耳''争得面红耳赤?"冉梓喜接过夏荷递来的《昭明文选》,翻到某页拍在案上,"《后汉书·列女传》载,班昭续《汉书》,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
请问张大人,班昭的字迹可曾比得马融?"
张举人涨紫的脸慢慢褪成青白。
她扫过厅内众人,指尖划过书页上斑驳的墨痕:"文以载道,非以性别论高低。
某今日便写篇《辨伪录》,且看这云煌文坛,是容得下真知灼见,还是只容得下''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酸腐!"
话音未落,宋子安突然站起来,袖中联名信"哗啦"散了半桌:"我等愿附议!
墨隐若因性别遭贬,寒江诗社清誉何在?"几个年轻学子跟着起身,有个穿青衫的甚至红着眼眶:
"昨日听陆姑娘念《雪夜思亲》,我在底下哭湿了半块帕子——这等文章,难道比不得那些风花雪月的酸诗?"
程砚秋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
他望着那些攥着联名信的手,突然想起昨日诗会上,自己分明看见冉梓喜往年轻人心里撒了把种子——此刻这些种子正顶着霜破土,连他这个社主都压不住了。
"子安,你且带他们去整理联名单。"冉梓喜冲宋子安使了个眼色,待厅内人潮退去,才转向缩在角落的陆婉儿。
那姑娘正绞着帕子,指节发白:"他们说我出身寒微,写的诗是''灶下婢的酸气''......"
"你听过''诗穷而后工''么?"冉梓喜轻轻拍她手背,"杜甫写''朱门酒肉臭''时,不也在长安街头挨饿?
下月的京华诗擂,你去。
写你补袜时的寒,写你念高堂时的暖——他们若还轻视,便是瞎了眼。"
陆婉儿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像春雪初融的溪涧。
这时夏荷捧着个檀木匣子进来,匣中躺着封洒了金粉的信:"唐夫人的飞鸽传书。"
冉梓喜拆信的手微微发颤。
信纸上簪花小楷写道:"《女子诗选》不日刊印,目录附后。"
她展开随信的纸笺,第一页赫然是陆婉儿的《雪夜思亲》,第二页是她去年写的《咏梅》——
那些被冉府继母撕成碎片的诗稿,竟都被她偷偷誊在帕子上,随信寄给了唐夫人。
"若女子不可议政,为何不可留诗?"她举着目录转向刚进来的程砚秋,"唐夫人说要在京城书肆摆三桌,专门卖这诗集。
程社主,你说这算不算文坛盛事?"
程砚秋的指节捏得泛白。
他望着那页目录上密密麻麻的女子名字,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满腔热血,要为文坛注入新气。
可如今......他勉强扯出个笑:"墨隐功不可没,今夜我在松月楼设席,权当庆贺。"
松月楼的雅间飘着松子香。
程砚秋亲自为冉梓喜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盏中晃出碎光:"墨隐才华横溢,然文坛非战扬,何必步步为营?"
"若文坛无战,又何惧我执笔如剑?"冉梓喜端起酒盏,与他轻轻一碰。
窗外飘起细雪,落在她发间的绒花上,倒比珠钗更添几分鲜活。
散席时已近三更。
夏荷举着灯笼在前头走,冉梓喜摸着袖中常带的诗稿——那是她花半年整理的《女官考略》残篇,原想着等诗集刊印后再呈给唐夫人。
可当她的指尖触到纸页时,突然顿住:这纸比寻常的更薄,字迹也更淡......
她借灯笼光匆匆翻了两页,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这根本不是她的诗稿!
前页是《女官考略》里"汉有女官,佐内治"的批注,后页却夹着半首未写完的艳诗,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指尖。
是谁调换了?程砚秋?张举人?还是......
雪落无声,松月楼的飞檐在灯笼光里投下怪诞的影。
冉梓喜攥紧那叠纸,指节泛白。
她望着远处冉府的灯火,忽然想起《辨伪录》里刚写的那句:"欲破文枷,先破人心之枷。"
看来,这人心之枷,比她想的更难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