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匣里那封密信被她反复展读过三遍,朱红印泥在烛火下泛着暗金,"女官制度重议案"七个字像烫在宣纸上的烙印。
"夏荷。"她突然唤了声,正在收拾茶盏的丫鬟手一抖,青瓷盏底磕在案几上,"去取笔墨,再把我那套铜制印模拿来。"
夏荷不敢多问,小跑着从妆匣里捧出个檀木盒。
冉梓喜打开盒盖,取出刻着"墨隐"二字的私印,又将密信平铺在案上。
烛芯噼啪爆响,她执笔的手稳得像石崖上的老松,笔锋游走间,密信内容已被誊抄在三张薄宣上。
"这三封,"她吹干墨迹,分别装入三个素色信封,"你连夜送去《云煌日报》的报馆,《寒江文谈》的书坊,还有城南说书人老周的茶棚。
"见夏荷攥着信封发怔,她屈指敲了敲案角,"记着,要亲自交到主笔、东家、老周本人手里。
就说——"她眼尾微挑,"明日卯时三刻,全京城的茶肆酒坊都会议论这事。"
夏荷突然明白了什么,耳尖发烫:"姑娘是要...先把水搅浑?"
"不是搅浑。"冉梓喜将原信小心收进暗格里,"是要让天下人知道,这事儿不是我冉家庶女异想天开,是朝廷的案头本上,早有了这笔墨。
"她望着夏荷跑远的背影,窗外江风卷着槐花香扑进来,忽然想起现代传播学课上老师说的"议程设置"——
要让女官制度从"可能"变成"必然",得先让百姓把这四个字念顺口。
第二日辰时,冉梓喜刚用过早饭,就听见院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春桃掀开门帘,手里举着份还带着墨香的《云煌日报》:"姑娘,头版!"
"女官制度重议案或将上朝"的标题占了半版,下头还附了句按语:
"据可靠消息,该议案已列明年朝议议题,或成云煌开国以来首项女子参政新规。"
她翻到中页,《寒江文谈》的评论更直白:"诗词能写《硕鼠》讽贪吏,女子为何不能执笔议朝纲?"
"好个''可靠消息''。"冉梓喜把报纸叠好,嘴角扬起笑。
正这时,门房来报:"寒江诗社的程先生派人送帖子,说午间在诗社雅室设茶会,特请姑娘赏光。"
程砚秋的雅室飘着龙涎香。
冉梓喜刚跨进门,就见他端着茶盏起身,月白直裰上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柔光:"墨隐贤弟荣升主审,某早该备酒庆贺,偏这两日诗社琐事多。"
他示意婢女添茶,青瓷杯底与木案相碰,"听闻昨日《云煌日报》的消息?"
冉梓喜垂眸看茶盏里浮动的碧螺春:"程先生消息倒比我灵。"
"非是某多嘴。"程砚秋的手指轻轻叩着茶盘,"诗社清誉,到底要靠诗才撑着。
若为些虚浮的政事分了心..."他抬眼时目光微沉,"某倒能说句话,保贤弟在诗社的位子稳当。"
"程先生可知,《毛诗序》里说''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冉梓喜端起茶盏,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诗词若不能议政,为何杜甫能写''朱门酒肉臭'',白居易能作《新乐府》?"
她放下茶盏,杯底重重磕在案上,"程先生若觉得诗社该只谈风花雪月——"她抬眼笑,"那这主审之位,倒显得我占错了地方。"
程砚秋的指节在茶盘下微微发紧,片刻后又恢复温和笑意:"是某思虑浅了。
贤弟既有大志向,某自当全力支持。"他起身送客时,袖口扫过案头未收的诗稿,冉梓喜瞥见最上面一页的字迹——是前日诗会上某位老学士的应和诗,墨迹未干。
从诗社出来时,日头已偏西。
宋子安抱着个布包从巷口跑过来,额角沾着汗:"我就知道程老头没安好心!"他把布包往冉梓喜怀里一塞,"你看这个!"
布包里是叠纸页,最上面写着"女子文会暂行章程"。
宋子安搓着手解释:"我昨日翻了《齐民要术》的刻本,发现那些牛医走方的,都是先在乡野设摊子,慢慢做出名声。
咱们书院要是直接盖房子,那些老学究准要跳脚。
不如先办文会,找间大些的茶棚,每月聚两次,让姑娘们来听你讲诗、论策——"他眼睛发亮,"等攒够了人,再盖书院,他们就算想反对,也得先问问这满京城的姑娘答不答应!"
冉梓喜翻着章程,看到"每月三、六、九开讲"的条目时,忽然抬头:"你这章程,倒像是早备下的。"
"我...我前儿听陆婉儿说你要办书院,就琢磨着..."宋子安耳尖通红,"反正我爹管着城南的义学,扬地我能借!"
"好。"冉梓喜把章程塞进他怀里,"明日让陆婉儿去各绣坊、书肆贴告示,就说''墨隐居士首办女子文会,凡识字女子皆可来听''。"
她想起方才陆婉儿在诗社门口攥着诗集的模样,又补了句,"再让她多带两本《女子诗选》,有姑娘来问,就送她们翻。"
话音刚落,夏荷举着封信跑过来:"唐夫人的飞鸽传书!"
信纸上的小楷力透纸背:"闻文会之事,已命人拨银三千两至城南钱庄。
另附御史台李大人手书,言''女子书院若成,当为其请旨正名''。"冉梓喜捏着信的手微微发颤,三千两足够租下城南最大的茶棚,再请两个帮工——
她忽然想起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半本《诗经》,想起柴房里借月光抄诗的夜,喉间突然发紧。
"夏荷,"她吸了吸鼻子,"去把我那套湖笔拿来。"她铺开宣纸,笔尖悬在半空顿了顿,落下时力透纸背:"女子书院章程草案...以文辅政,以德育人..."
深夜,冉梓喜坐在烛火下,面前摊着程砚秋诗社里未收的诗稿。
她捏起一张边角发毛的纸,对着月光比对——和前日在书肆调包的《女官考略》残篇,纸纹竟如出一辙。
"花嬷嬷。"她轻唤了声,暗处走出个灰衣老妇,"去查查程家在城西的书斋,还有他近半年的账目。"她将诗稿收进锦盒,"我要知道,这位程大先生,到底藏着多少''支持''。"
月上中天时,冉梓喜推开窗,江风卷着槐花香涌进来。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里,她听见街角茶棚传来议论:"听说墨隐居士要办女子书院?""可不是,三位御史都联名支持呢!"
她摸出袖中那支钢笔,在《章程草案》最后添了句:"愿以我笔,为千万女子,写一方天。"
次日清晨,寒江诗社的影壁上贴出张告示,墨迹未干:"墨隐居士拟于下月初一开办''女子文会'',首讲《诗经·关雎》——凡京城女子,皆可来听。"
路过的书童念出声时,正有个提着绣篮的姑娘驻足,她掀开篮盖,里面躺着半本《女子诗选》,封皮被翻得发旧。
她望着告示上的字,手指轻轻抚过,嘴角慢慢扬起笑。
而在诗社后堂,程砚秋捏着刚收到的密报,指节发白。
密报末尾八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女子文会,座无虚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