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的通报声撞进前厅时,冉老爷正捏着茶盏的手青筋直跳。
他盯着案上那卷被御史台差役甩下的诗稿,"墨隐居士"四个大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正是近日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女子议政赋》抄本,而诗稿末尾那枚"冉府柳氏"的私印,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老爷,御史台的张大人说,要见写这赋的''墨隐居士''。"门房的声音发颤,"说是......说是若冉府交不出人,恐要牵连家风。"
冉老爷"哐当"一声放下茶盏,茶沫溅在青缎衫子上。
他扫了眼立在廊下的冉梓喜——这丫头自柳氏被关祠堂后,便一直垂着眼逗弄脚边的狸花猫,可那指尖绕着银铃铛的动作,比平日快了三分。
"荒唐!
我冉家哪来什么''墨隐居士''?"冉老爷拍着桌案,目光却不自觉又往梓喜那边飘。
前日里西厢房漏夜抄书的动静,他并非没听见;上回诗会那首"笔开天地有红妆"的绝句,连他都觉得耳熟得很。
"老爷。"冉梓喜突然抬眼,狸花猫"喵"地窜进廊下花丛。
她发间的茉莉被夜风吹得轻颤,眼尾却凝着冷意,"女儿愿代父受询。"
厅内众人皆惊。
老管家手里的茶盘险些落地,陆文清正翻着账册的指尖顿住,连御史台那两个差役都抬了抬眼皮。
冉梓喜往前走了两步,银铃铛在腰间碎响。
她望着冉老爷发怔的脸,声音甜得像浸了蜜:"女儿虽不才,可这诗稿确是在府里寻到的。
若御史大人要查,女儿理当配合。"
冉老爷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你一个闺阁女子懂什么"的话。
他望着女儿眼底明晃晃的笃定,突然想起十年前亡妻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阿喜像我,最会抓准时机"——那时他只当是病中胡话,此刻倒觉得,这丫头或许真有几分底气。
前厅的紫檀木椅被擦得锃亮,冉梓喜坐上去时,能闻到木料里渗着的沉水香。
御史台的张大人正捻着胡须打量她,官服上的仙鹤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冉姑娘,这诗稿末尾的印鉴是冉府主母的,可你方才说诗稿是在府中寻到的?"
"回大人,"冉梓喜垂眸绞着帕子,腕间银镯轻响,"前日里小婢收拾西厢房旧书箱,这诗稿便混在故纸堆里。
女儿见文辞斐然,便让夏荷抄了几份给姐妹们看......原是想着,若能得先生指点,也算不负这好文章。"
张大人的眉峰动了动:"那''墨隐居士''的名号,冉姑娘可曾听过?"
"女儿哪敢妄议才子名号?"冉梓喜抬眼时,眼尾微微泛红,"只是读这赋里''墨染朱门非男子,笔开天地有红妆''两句,总想起母亲生前教我读书时说的话——她说女子读书不是为了藏在深闺,是为了心里有杆秤,分得清是非。"
她声音渐低,像被风吹散的叹息:"许是女儿愚钝,竟把这赋里的志气,当了母亲的遗训来记。"
厅内一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张大人的手指在案上轻叩,忽然瞥见冉梓喜腕间那道淡青的伤痕——是前日里柳氏罚她跪石板时磕的。
他想起方才在祠堂见到的柳氏,披头散发地抓着供桌喊"是庶女陷害",再看眼前这姑娘,眼尾的红像沾了露水的桃花,倒比那些哭哭啼啼的贵女多了几分从容。
"冉姑娘倒是个重情义的。"张大人的语气缓了缓,"只是这赋里''女子可议政''的话......"
"大人。"一道清润的男声从厅外传来。
陆文清捧着一叠诗稿跨进门,月白长衫被风掀起一角,"在下前日整理冉老爷旧书,发现这些年民间女子写的诗稿竟有百余篇。
若将''墨隐居士''的文章与这些合编,取名《云煌闺秀集》,既彰冉家门风,又能......"他顿了顿,"引导闺阁女子多读正经书,总比传些歪诗强。"
冉老爷眼睛一亮。
他原就因柳氏的事被同僚笑"治家无方",若能借这诗集成全个"教化有方"的名声,倒不失为转圜之机。
"陆先生说得是。"张大人抚须点头,"冉府既有此心,本台自当成全。"他转向冉梓喜,"冉姑娘,你且将诗稿整理齐了,三日后送御史台过目。"
冉梓喜福了福身,发间茉莉落在帕子上:"全凭大人安排。"
待御史台的人走后,冉老爷的脸色这才缓过来。
他望着陆文清手里那叠诗稿,又看了眼站得笔直的冉梓喜,突然挥了挥手:"去祠堂把柳氏带出来。"
祠堂的门被推开时,柳氏正蜷在蒲团上发抖。
檀香烧尽的余烟里,她看见冉老爷冷着脸,冉梓喜站在他身侧,连陆文清都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你屡次苛待庶女,又闹出这等丑事。"冉老爷的声音像冰锥,"禁足三月,不许出东院。
府中事务,由阿喜暂代。"
柳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冉梓喜腰间晃动的银铃铛,突然想起那日在廊下,这丫头逗猫时说的"风大容易闪腰"——原来不是玩笑,是刀。
"我输了......真的输了。"她瘫坐在地,珠钗滚了一地,"你到底是谁......"
冉梓喜没理她。
她跟着冉老爷走出祠堂时,夜风吹得后颈发凉。
抬头望,月亮被乌云遮了半边,像浸在墨里的玉。
深夜,西厢房的窗纸透着暖光。
冉梓喜趴在案上整理诗稿,夏荷端来的桂圆汤腾着热气。
她翻到自己抄的《女子议政赋》,指尖抚过"笔开天地有红妆"那句,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钟声——悠长,清越,像要撞破这沉沉夜色。
她推开窗,风卷着桂香扑进来。
远处的城楼上,更夫的梆子声和钟声混在一起,荡开层层涟漪。
冉梓喜望着天际泛起的鱼肚白,轻声道:"从今日起,我不再是躲在闺房里的庶女。"
她的声音被风声卷走,却落进了更深的夜色里。
钟声还在响。
不知何处的檐角铜铃应和着,发出细碎的轻响——像某种预兆,正顺着风,往更热闹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