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梓喜正对着铜镜抿唇点胭脂,夏荷刚要去应门,门闩便被从外拨开条缝,花嬷嬷佝偻的身影挤进来,袖口还沾着柴房的草屑:"姑娘,后巷柴房里翻出个昏迷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眼角细纹里凝着霜:"穿的衣裳不对——领边绣着靛青狼头,奴婢在庄子上见过商队,说是北境胡人的花样。"
冉梓喜的螺子黛停在眉峰,指尖微顿。
她记得前世文献里提过,云煌北边与漠北诸部互市,商队服饰确有兽纹,但寻常商旅怎会半夜翻进冉府?
"可曾搜身?"她放下妆匣,广袖垂落时带起一阵茉莉香。
花嬷嬷从怀里摸出个油皮纸包,打开是半块羊脂玉佩,还有封未拆的密信:"玉佩刻着''漠''字,密信没署名。"她枯瘦的手指抚过信笺边缘,"奴婢斗胆瞧了两眼,那字......像极了诗社里您说的那位''寒香居士''。"
冉梓喜接过信笺的手忽然发紧。
去年她以"墨隐居士"之名在诗社崭露头角时,曾见过"寒香居士"的初稿——那笔锋清瘦如竹枝,起承转合间总带三分孤倔,与信上字迹竟有七分相似。
她记得当时诗社老夫子拍案叹"此子若出,必乱文坛",却不想这"寒香居士"的线索,会以这种方式撞进冉府。
"嬷嬷,去请陈大夫。"她将信笺原样折好,塞进袖中,"人先救着,醒了再问。"
花嬷嬷欲言又止,最终只重重颔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妆台上的桃花笺沙沙作响。
辰时三刻,冉府正厅飘着新沏的碧螺春香。
陆文清执茶盏的指尖在瓷壁上敲出轻响,目光扫过书案上那卷新誊的诗稿——《墨隐居士·论女子习文疏》。
他原是冉老爷最器重的谋士,此刻却盯着"女子可执经论道"几个字,喉结动了动:"三姑娘这书斋办得声势大,倒让在下想起前几日在醉仙楼听的段子。"
冉梓喜倚着廊柱剥荔枝,汁水顺着指缝淌进帕子:"陆先生想说什么?"
"有人说''墨隐居士''是女子。"陆文清突然抬眼,目光如刃,"诗社里最近传得凶,说那笔锋带着闺阁气。"
她剥荔枝的手顿住,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陆先生信么?"
"在下只信证据。"他指节叩了叩诗稿,"这卷疏文若真是出自女子......"
"那又如何?"冉梓喜突然笑了,荔枝核"啪"地弹进廊下铜盂,"云煌以文为尊,难不成还分男女?"她转身往内院走,裙裾扫过陆文清的青衫角,"先生若好奇,不妨多看看墨隐的新作——夏荷,带陆先生去书房。"
夏荷领命时,眼尾悄悄扫过冉梓喜。
昨日姑娘特意让她把新写的诗稿"不小心"落在前院回廊,又命人"恰好"撞见陆文清经过。
此刻看他盯着诗稿时微颤的指尖,倒像被猫抓了心。
午后的日头毒得很。
柳氏在暖阁里捏着翡翠念珠,腕上金镯子磕得叮当响。
苏巧儿缩着脖子跪在地上,额头渗着汗:"夫人,城东书院的周老学士说......"
"说什么?"柳氏突然甩了茶盏,碎瓷片溅在苏巧儿脚边,"是不是说那诗稿的字有闺阁气?"
苏巧儿打了个寒颤:"老学士说,笔锋虽刚,运腕时有女子特有的......柔劲。"
柳氏猛地站起来,珠钗乱颤:"好个冉梓喜!
从前藏拙装愚,如今倒敢顶着''墨隐居士''的名头骑到我头上!"她攥着念珠的手青筋暴起,"去,把周老学士的话传给张侍郎家的三夫人——就说冉家庶女妖言惑众,女子议政成何体统!"
苏巧儿爬起来要走,又被柳氏扯住:"慢着,再备两盒燕窝,送到左都御史夫人那里......"她声音突然放软,像沾了蜜的刀,"咱们得让那些老大人知道,冉家可容不得这种败坏风气的孽障。"
酉时,陈大夫的药香漫进西厢房。
花嬷嬷掀开门帘,鬓角沾着星子:"人醒了,只说自己是商队护卫,迷了路。"她压低声音,"可奴婢查过,他腰间的匕首鞘是北境狼皮,商队护卫哪用得起这等物什?"
冉梓喜正对着烛火看那封密信,火光照得信上"八月十五,月满则亏"八个字忽明忽暗。
她想起昨夜马蹄声,想起陆文清看诗稿时的眼神,又想起柳氏房里飘出的沉水香——这潭水,怕是要彻底搅浑了。
"嬷嬷,把人送到城南破庙。"她将信笺投入烛火,看火星子舔着纸角,"再让人给谢知书带句话:若有人问寒香居士,就说那是三年前病死的穷书生。"
花嬷嬷应了,转身时又顿住:"姑娘,可要防着......"
"防着柳氏借朝官压我?"冉梓喜指尖抚过案上未干的墨迹,"她越急越好——急了就会出错。"
深夜,西厢房的烛芯爆了个灯花。
冉梓喜铺开一张泛黄的纸,磨墨时故意放重了手,墨汁在砚台里溅出星子。
她盯着案头那半块狼头玉佩,想起文献里北境文书的写法:横笔要斜,竖画带钩,末笔收得像狼尾扫过雪地。
"啪。"
笔锋落下时,她刻意抖了抖手腕,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倒像个初学的稚童。
末了又在纸角画了朵极小的寒梅——那是"寒香居士"诗稿里常有的标记。
"夏荷。"她吹了吹墨迹,"去把这张纸塞进陆文清的书房,要让他一早就看见。"
夏荷接过纸时,触到冉梓喜掌心的薄茧:"姑娘,这是......"
"引蛇出洞。"冉梓喜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在她眼底流转,"陆文清跟着父亲二十年,最会看风向。
他若发现这字有北境笔法......"
她没说完,夏荷却懂了。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夏荷揣着纸笺轻手轻脚出了门,脚步声像落在棉花上。
子时三刻,陆文清的书房还亮着灯。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翻诗稿,案头那盏琉璃灯忽明忽暗。
正要合眼,余光瞥见案角多了张泛黄的纸——字迹歪扭,却有一笔竖画带钩,像极了当年在北境军营见过的军报。
"这不是......"他猛地站起来,椅凳倒地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北境文书的笔法?"
窗外起了风,吹得纸页哗哗响。
陆文清盯着那朵极小的寒梅,突然想起半月前在醉仙楼听的传闻——
说"寒香居士"的诗里总藏着北境的物事,什么"胡笳吹断玉门关",什么"狼头旗卷黄沙来"。
他捏着纸笺的手微微发抖,目光扫过窗外冉府的朱漆大门。
此刻更漏已过三更,可他分明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青石板路,朝着冉府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