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梓喜裹着月白斗篷站在书房外,夏荷攥着油纸包的手微微发颤,两个被绑成粽子的仆役瘫在地上直哼哼。
花嬷嬷守在院门口,看见冉老爷房里的烛火晃了晃,用肘尖轻轻碰了碰她:"姑娘,该进去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冉老爷揉着太阳穴正要歇下,抬眼看见这阵仗,浓眉顿时拧成疙瘩:"梓喜,深更半夜的..."
"父亲,女儿要告继母柳氏。"冉梓喜掀开斗篷,露出底下染了墨痕的素裙——这是方才在偏院审人时,故意蹭上的,为的就是显得仓促又委屈。
她朝夏荷使个眼色,油纸包"啪"地摊在书案上,半张洒金笺与陆文清被诗评指摘的原稿并排放着,"这是方才潜入我院中搜东西的人身上搜出来的。"
"放肆!"里间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柳氏披着茜色织金披风冲出来,发间珠翠乱颤,"你不过是个庶女,敢在老爷面前血口喷人?"
她指尖几乎戳到冉梓喜鼻尖,却在瞥见那半张纸时顿住了——洒金笺边缘的缠枝莲暗纹,正是她房里专用的。
冉梓喜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继母急什么?
您让春桃''不小心''落在陆先生书斋的诗稿,和这伪造的''寒香映雪骨'',笔迹都是同一人。
"她抬眼时眼尾微挑,"女儿特意让花嬷嬷去问了账房,上个月您拨了二十两银子给前院的周娘子——她可是最会摹仿他人笔迹的。"
柳氏的脸瞬间煞白。
她后退半步撞在红木椅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你监视我?"
"女儿哪敢?"冉梓喜绕过书案,指尖划过那半张纸,"只是前日在花园听见春桃和周娘子说''夫人要给庶女个教训'',便留了个心。"
她转向冉老爷,声音突然软下来,"父亲,女儿本不想闹到您跟前,可他们夜里翻墙砸门,若真让他们搜出些''证据''...冉家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冉老爷的手指重重叩在书案上。
他捡起两张纸对了对,又摸出袖中柳氏平日写的请安帖比对,浓眉渐渐竖成两把刀:"柳氏,你当冉家是你耍手段的地方?"
"老爷!"柳氏扑过去要拽他的衣袖,被冉老爷嫌恶地甩开。
她跪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砖上:"我...我是怕梓喜年纪小不懂事,被外头那些酸文人带坏了!
陆先生是您的左膀右臂,我见他总躲着我,才想...才想让他明白,后院的事该由内宅管!"
"好个''后院的事''。"一道清冷男声从门口传来。
陆文清扶着门框站在月光里,素色儒生长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夫人可知,今日诗社里都在传''冉府主母勾结外妇,伪造诗稿构陷谋士''?"
他目光扫过地上的仆役,"若真让他们在梓喜姑娘院里搜出些什么...冉老爷明日上早朝,怕是要被御史参''治家不严''了。"
柳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抬头看向陆文清,眼里的慌乱变成了惊恐——这个总对她客客气气的谋士,此刻眼里冷得像结了冰。
冉老爷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抓起茶盏又重重放下,茶水溅湿了半幅衣袖:"去请家法。"
"父亲!"冉梓喜突然上前一步,按住他要拍案的手,"女儿今日斗胆请您看在往日情分上,从轻发落。"
她指尖微微发颤,像是在强忍什么,"柳氏夫人毕竟是冉家主母,若闹得太难看...外头该说咱们冉家连内宅都管不好了。"
冉老爷愣了愣,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尾上。
这庶女往日总像只缩在壳里的鹌鹑,今日却把利弊得失算得清清楚楚——他突然想起前日管家说的,西厢房的丫头开始教粗使婆子识字,又想起街角茶肆里传的"墨隐居士"的诗评...
"闭门思过三个月。"冉老爷甩袖坐下,"这期间内宅事务,暂由大夫人的陪房孙妈妈代管。"
柳氏瘫坐在地,指甲抠进青砖缝里。
春桃要扶她,被她狠狠甩开,珠钗"叮铃"一声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陆文清站在门边,看着冉梓喜垂眸替冉老爷整理书案的模样,喉结动了动。
他昨日还在怀疑这庶女不过是运气好,此刻却突然想起诗评里那句"文人重名如命,却不知名如纸灯,风一吹便破"——能把文人的七寸捏得这么准的,怎会是运气?
"陆先生。"冉梓喜突然转身,眼波流转间带起一阵风,"今日的事,还要多谢您前日提醒我''内宅风波,宜早不宜迟''。"
她从袖中摸出个锦盒,"这是女儿新得的端砚,您替父亲写折子辛苦,权当谢礼。"
陆文清接过锦盒,指腹触到盒上"墨隐"二字的刻痕,心里突然一跳。
他抬头时,冉梓喜已退到冉老爷身后,垂着眼睛替他捶肩,像极了最乖巧的女儿。
"对了父亲。"冉梓喜的声音甜得像蜜,"女儿近日总听街上妇人说,家里姑娘连《女诫》都读不全。
咱们冉家世代书香,若能开个女子书院,教些诗词经义...一来能振家风,二来那些姑娘家学了本事,嫁出去也是冉家的体面。"她从袖中抽出一叠纸,"这是章程,父亲您看看?"
冉老爷接过那叠纸,翻了两页便停住了。
上头不仅写着每日课程、先生人选,连每月开支都算得明明白白:"你...你何时准备的?"
"上月替母亲抄佛经时。"冉梓喜歪头笑,"母亲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女儿想,若咱们冉家的姑娘都能出口成诗,外头该说''冉家的德,是教出来的德''。"
冉老爷盯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揣着一肚子学问,想把书院开到州府去。
他重重拍了拍她的肩:"拨三百两,从下月例银里出。"
夏荷在门外听得眼眶发热。
她摸着腰间新得的管事牌,想起昨夜冉梓喜捏着她的手教她审人时说的"别怕,你做得对",喉咙发紧。
等冉老爷屋里的灯灭了,她轻轻推开西厢房的门,见冉梓喜正坐在案前写字,墨香混着茉莉香飘过来。
"姑娘。"夏荷屈膝行礼,"夏荷定不负您的信任。"
冉梓喜抬头笑,笔锋在纸上顿出个墨点。
她吹了吹未干的字迹,"女子可议政"五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窗外的石榴树沙沙作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马蹄响,像是有人在冉府大门外勒住了缰绳。
她搁下笔,指尖轻轻抚过"议政"二字。
院角的更夫敲过三更,马蹄声却没有离去,反而渐近了些,混着更声,像极了命运叩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