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梁柱挂着百年庆典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褪色的旧痕——正合了谢知书说的"绷断旧绣绷"。
夏荷抱着一叠新印的诗会章程跑过来,纸页窸窣:"姑娘,沈公子说章程里''女子席''三个字,墨都晕开三次了。"
冉梓喜指尖拂过"女子亦可列席"几个字,墨迹未干,沾了点她袖上的茉莉香。
门内突然传来争执声,赵守义的公鸭嗓穿透晨雾:"谢老这是要毁诗社百年清誉!
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她脚步微顿。昨日谢知书在请帖里添的那行字,到底是捅了马蜂窝。
跨进正厅时,二十余位诗社元老围坐在檀木圆桌前。
谢知书端坐在主位,银须被茶烟熏得发暖,见她进来,屈指叩了叩手边的《云煌诗典》:"梓喜来得正好,赵先生说本朝从无女子参与诗会的先例。"
赵守义霍然站起,靛青直裰扫得茶盏叮当响:"谢老忘了?
前唐有女诗人苏若雪被邀赴宴,可那是圣上口谕!
如今不过是个民间诗社,岂能......"
"赵先生记性倒好。"冉梓喜忽然开口。
她垂着眼替谢知书续茶,壶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表情,"苏若雪当年写''愿借笔锋开云路,不教蛾眉困绣楼'',圣上说''此女有丈夫气''。
不知如今诗社连前唐的气度都不如了?"
厅内死寂。
赵守义的胡须抖成一团,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你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来送章程的。"冉梓喜抬眼,眼尾微微上挑,"章程里写得明白,女子席设在东厢,与男宾隔竹帘。
既不扰雅集,又全了诗社''兼容并蓄''的名声——谢老,您说呢?"
谢知书抚须而笑,将章程往中间一推:"就按梓喜说的办。
今日未时三刻,诗会开席。"
赵守义重重甩袖,靛青身影撞开厅门时带翻了花架,牡丹落了满地。
冉梓喜望着他的背影,指尖在袖中掐了掐——这老匹夫,怕是要去寻更厉害的后手了。
未时三刻,诗社正厅座无虚席。
冉梓喜躲在东厢竹帘后,透过缝隙看台上:谢知书举着酒盏,银须在阳光下泛着柔光:"今日百年之庆,添个新规矩——东厢设女子席,有请首位女宾。"
竹帘被轻轻挑起。
欧阳静穿着月白襦裙,发间只插了支木簪,脚步轻得像片云。
她走到台前,手指攥着裙角,指节发白:"小女欧阳静,读过《诗经》《楚辞》,今日......今日想背首《桃夭》。"
"嗤——"右下首传来轻笑。
韩思远摇着折扇,玄色儒生长衫上绣着云纹,"《桃夭》有何新意?
倒不如让姑娘家背背《女诫》。"
欧阳静的声音卡住了。
冉梓喜在帘后攥紧帕子——昨日她在竹影小筑教这姑娘背诗时,她眼里的光比星子还亮。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冉梓喜轻声念了半句,混在茶盏碰撞声里。
欧阳静猛地抬头,与竹帘后的目光相撞。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清亮:"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满厅寂静。
不知谁先拍了下桌子,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沈长风站在廊下,朝东厢竖起拇指。
欧阳静退下时,裙角扫过满地落花,脚步稳得像踩在实处。
"接下来,有请寒香居士新作。"谢知书的声音响起。
冉梓喜心跳漏了一拍——这是她计划的第二步。
她踩着满地喝彩声从侧门绕出,广袖里藏着卷得方方正正的赋稿。
厅中烛火噼啪,照得"百年诗社"的匾额发亮。
她站在台中央,望着底下攒动的人头,突然想起现代课堂上老师说的"文人的江湖"——原来真的有人会为了几句诗红着眼吵架。
"今日,献丑作《木兰赋》。"她展开稿纸,墨迹未干的字在烛下泛着墨香,"世言女儿娇,只合弄琼瑶。
谁见木兰女,提剑斩胡雕?"
厅内炸开一片抽气声。
赵守义不知何时又坐了回来,茶盏捏得发白:"放肆!
这是比附军伍,成何体统?"
"沙扬裹尸是男儿事,难道女儿家的血就不烫?"冉梓喜提高声音,"谁说红妆非将才,沙扬巾帼胜须眉!"
"好!"沈长风拍案而起,眼里燃着光,"这两句该刻在云州城墙上!"
几个年轻学子跟着起哄,墨砚被碰翻,黑水流了满地。
赵守义颤巍巍扶着案几站起,青衫下摆沾了墨迹:"你、你这是妖言惑众!"说罢踉跄着往外走,几个老学究忙跟着扶。
"赵先生慢走。"冉梓喜望着他的背影笑,"记得把《木兰赋》抄回去,给您孙女儿讲讲——总比《女诫》有意思。"
厅内哄笑。
冉梓喜退到后台时,额角沁了薄汗。
夏荷递来帕子:"姑娘,韩公子在偏厅等您。"
偏厅里,韩思远的折扇敲着茶盘,玄色云纹在烛下像团黑雾:"寒香居士好文采。"
他突然把一卷诗稿拍在桌上,"只是这旧作......"他翻开第一页,"《秋夜寄怀》里''银釭照壁影成双'',倒像是深闺女子的愁绪。"
冉梓喜扫了眼诗稿——正是她去年用寒香居士名义写的。
她指尖抵着下巴,作出困惑模样:"韩公子这是何意?
难道只有男子能写相思?"
"自然不是。"韩思远突然凑近,目光如刀,"只是有人说,寒香居士是女子......"
"韩公子消息倒灵。"竹帘后传来清越女声。
欧阳静抱着一摞书走出来,发间木簪闪了闪,"《秋夜寄怀》用了《漱玉词》的典故,''银釭''二字,是易安居士常用的意象。
韩公子读过《金石录后序》么?
里面说''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女子写情,更见细腻。"
韩思远的折扇"啪"地合上。
他扫了眼欧阳静,又扫了眼冉梓喜,突然笑了:"是在下唐突了。"说罢拿起诗稿,脚步比来时急了几分。
冉梓喜望着他的背影,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案——这局,她早让欧阳静在竹影小筑练了三晚。
"梓喜。"
主座上的周景明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这位前翰林学士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竹帘后的暗角:"谢老,您当真不知寒香居士是谁?"
谢知书正慢条斯理地剥莲子,莲子壳"咔"地裂开:"真才无需辨伪,世人自知。"
周景明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抚掌而笑:"好个''世人自知''。"他转身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冉梓喜鬓角的珠花轻颤。
深夜,冉府偏院。
冉梓喜在油灯下修改旧作,将"银釭"改成"青灯",把"绣帏"换成"书帙"。
夏荷趴在桌上打盹,鼻尖沾了墨点:"姑娘,都改三遍了......"
"改三遍才安全。"冉梓喜吹了吹新改的诗稿,墨迹在灯下泛着幽光,"周学士那双眼睛,能看出墨里的骨头。"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已过。
她摸出怀里的玉坠,沈长风说这是破枷书院的信物,此刻贴着心口发烫。
案头放着今日诗会的名录,女子席那一栏,欧阳静的名字写得方方正正,后面跟着十几个新名字——有绣娘,有药铺掌柜的女儿,还有个画舫歌女。
"姑娘,沈公子留了封信。"夏荷揉着眼睛递来个布包,"他说书院选址的地契在里面,让您明日去看。"
冉梓喜拆开布包,黄澄澄的地契上盖着沈府的朱印。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上面,"破枷书院"四个大字像团火,烧得她眼底发烫。
她望着窗外的星空,轻声道:"明日,该去看看新绣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