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风的青骢马拴在老槐树下,他正踮脚够着门楣上的积灰,月白儒生长衫沾了星点泥渍。
见她来,立刻转身,指尖还挂着蛛网:"这宅子原是前朝绣娘的绣坊,后家道中落空置了三年。
前院有二十间厢房,后院还有个小花园——"他扒着半朽的木栅栏,眼睛发亮,"最妙的是东墙那排落地窗,姑娘说要让女孩子们看书时能晒到太阳,这里正合适。"
冉梓喜伸手推开吱呀作响的朱漆门。
满地碎瓷片在晨光里闪着幽光,墙角几株野菊却开得正好。
她踩过一片牡丹纹残瓦,突然蹲下身——砖缝里竟嵌着半枚螺钿,是极细的缠枝莲纹,"前朝绣娘惯用苏绣,螺钿嵌得这样匀,倒像......"
"像唐寅画里的仕女簪花?"
沈长风从袖中摸出帕子,蹲下来替她拂去裙角的灰,"我查过地契,原主姓陈,其母是宫里的司绣女官。
后来陈老爷犯了事,这宅子就充公了。"他指了指院中央的青石台,"您看这台基,是当年绣娘比针的地方,改作讲学堂正好。"
冉梓喜指尖抚过石台上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从前绣女们比试时掐的记号。
风穿堂而过,带起她鬓边的银步摇,"沈公子,你可知我为何选城南?"
不等他答,又道:"城北是官宦宅邸,城西是文人书院,城南多的是绣坊、药铺、茶肆——"
她抬眼望向东边的青瓦顶,"女孩子们学完《论语》,能直接去绣坊看丝线配色,去药铺认药材性味,这才是活的学问。"
沈长风忽然笑了,笑得眼尾都弯起来:"所以我让管家把地契盖了沈府的印。
那些说''女子读书无用''的酸丁,总不好当面驳沈国公府的面子。"他从怀里掏出个锦盒,"这是首批筹来的银钱,共一千二百两。
谢老听说要请他当名誉山长,当扬捐了二十幅画——"
"谢老的画?"冉梓喜眼睛一亮,"那可抵得上百两。"
"他说''给女娃娃们的束脩,要拿最金贵的''。"沈长风将锦盒塞进她手里,"对了,欧阳静的《女学启蒙》今早刻版了。
我让书坊多印了五百份,现在西市茶棚都在争着念——"
话音未落,巷口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欧阳静骑着匹小母马冲进来,发间的木簪歪到耳后,怀里抱着卷还带着墨香的纸稿:"梓喜姐!
张记茶铺的王掌柜说要把二楼腾出来当书摊,李药铺的孙娘子要捐五十本《本草图谱》,还有——"她喘得厉害,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刚才在街角听见两个婆子说话,一个说''我家阿巧要是能识字,也能看账房的契纸了'',另一个说''明儿就送我家二丫去书院''!"
冉梓喜展开纸稿,第一行小楷力透纸背:"古有班昭续《汉书》,今有女子习六艺。
非为越矩,实为知礼。"她指尖掠过"知礼"二字,抬头时眼尾带笑:"静儿,你把《女诫》里''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的顺序改了,把''妇言''提到第二位——"
"我、我是想着......"欧阳静耳尖通红,"您说过,女子要先会说话,才能让人听见。"
沈长风突然拽了拽冉梓喜的衣袖,朝巷口努嘴。
赵守义正站在青石板路上,灰布直裰被风掀起一角,手里攥着卷黄纸,身后跟着七八个抱着书箱的文人。
"冉姑娘好兴致。"赵守义上前两步,鞋底碾过一片碎瓷,"昨日在诗会装聋作哑,今日倒敢明目张胆占宅子。"
他抖开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名字,"在下联合云州三十八位饱学之士,已上书州牧大人。
《礼记》有云''女子无外事'',这书院若真开了,怕是要动摇我云煌根本!"
"赵先生说得是。"冉梓喜突然福了福身,"那《礼记》里还说''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女子若连字都不识,又如何知礼?"
她转向沈长风,"劳烦沈公子把谢老的《女子可授业议》拿给赵先生看看——"
沈长风从马背上取下个檀木匣,掀开时墨香四溢:"谢老说,这议文引了《后汉书·列女传》《隋书·经籍志》。
还有他当年在翰林院整理的《女则》抄本。"他抽出最上面一张,"您看这句''授业非授权,明礼方守分'',谢老特意让我念给您听。"
赵守义的胡须抖了抖,伸手去接,又触电般缩回。
他狠狠瞪了冉梓喜一眼,甩袖转身:"等着瞧!"一行人踢踢踏踏踩碎满地瓷片,连滚带爬地走了。
"倒是省了我去求谢老。"冉梓喜望着他们的背影低笑,"赵守义越急,说明咱们戳到痛处了。"
她转身握住欧阳静的手,"静儿,把《女学启蒙》再抄十份,明日让人贴到城门口。"又对沈长风道:"沈公子,劳驾联系城南的绣娘行会,就说书院要招''女红课''先生,工钱比绣坊多两成。"
沈长风应了,翻身上马时突然回头:"对了,昨日诗会名录上那画舫歌女,今早带了三个小姐妹来,说要捐三个月的月钱。"
"好。"冉梓喜望着满地碎瓷,忽然蹲下身,将那半枚螺钿捡起来,"夏荷,去把我房里的《宣和画谱》拿来。"她转头对欧阳静笑,"咱们要办的不是书院,是面镜子——照一照这世道,到底容不容得下女子的才。"
三日后,云州城到处飘着墨香。
冉梓喜的《女子十咏》被装裱成十幅立轴,挂在西市最大的茶楼里。
每幅画配一首诗:绣娘是"金针度得千般巧,不绣鸳鸯绣《九章》",药铺女是"手把《本草》辨阴阳,何须脂粉点新妆",最末一幅歌女图题着"檀板轻敲非卖笑,新词写尽女儿心"。
茶楼二楼,几个富户太太挤在画前。"这诗写得真敞亮!"布庄老板娘拍着桌子,"我家阿蓉要是能进书院,我捐二十匹湖绸!""我捐五十亩学田!"米行夫人抢着道,"就当给我家二丫头积福!"
楼下突然传来喧哗。
夏荷挤进来,手里攥着张字条:"姑娘,周学士的贴身书童送来的。"
冉梓喜展开字条,只七个字:"寒香居士,慎行。"墨迹未干,是周景明惯用的瘦金体。
她指尖摩挲着纸边,忽然想起那晚他站在竹帘外的目光,像看一坛埋了十年的女儿红——既想尝,又怕醉。
"夏荷,去把我房里的诗稿收收。"她将字条折成小方块,塞进螺钿发簪的暗格里,"对了,把那幅《秋夜寄怀》的旧稿找出来,墨迹深的那张。"
暮色渐浓时,冉梓喜站在书院门口。
新刷的朱漆门匾上,"破枷书院"四个大字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沈长风正指挥仆役挂灯笼,欧阳静带着绣娘在糊窗户,连那个画舫歌女都搬着梯子,要在檐下挂一串紫藤。
"姑娘!"夏荷从巷口跑过来,怀里抱着个油纸包,"西市书坊的王掌柜说,有人留了封信给您。"
冉梓喜拆开油纸,里面是张素笺,只一句:"墨隐居士见过《秋夜寄怀》真迹。"字迹清瘦如竹枝,竟与周景明的瘦金体有几分相似。
她望着渐暗的天色,嘴角勾起一抹笑。
风掀起门匾上的红绸,露出下面未干的墨迹——那是她今早亲自写的,笔锋里藏着三分锋锐,七分从容。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