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娘子的醒木“啪”地一拍,惊得茶盏里的碧螺春荡起涟漪:“上回说到寒香居士在诗社提笔破伪作,今日便讲这奇女子如何舌战云州书院!”
茶客们的脖子瞬间伸得老长。
穿粗布短打的卖菜汉放下茶碗,沾着泥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
戴方巾的酸秀才捏着半块芝麻饼忘了咬,碎渣子簌簌掉在青衫上;
连最里头那桌说要“清谈”的富家太太们,也放下团扇凑过来,金步摇在鬓边晃得叮当响。
冉梓喜缩在角落的竹帘后,月白衫子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她望着吴娘子眼角飞挑的妆容,听着那抑扬顿挫的声调——
“那韩思远拍案而起,说《周礼》有云‘男主外女主内’,寒香居士却冷笑一声,从袖中抖出一卷《汉书》,翻到冯嫽出使西域那页,说‘这女子持汉节、镇诸国,难道算越了礼法?’”
“好!”卖菜汉把茶碗往桌上一墩,震得茶沫子溅到邻座秀才脸上。
秀才也不擦,扯着嗓子喊:“冯嫽那事我知道!我爹说她比好多将军都威风!”
“还有北魏冯太后!”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从她娘怀里探出头。
“我奶讲古说她改田制、定官俸,比男人还会治国!”
满座哄笑。
冉梓喜望着那小丫头发亮的眼睛,喉间突然发紧。
前世在图书馆翻古籍时,她总为那些被史书一笔带过的女子惋惜,如今倒好,这些被淹没的名字,竟成了她手中最锋利的刀。
“列位且看——”吴娘子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重重戳向虚空。
“那寒香居士站在书院讲台上,月光照得她裙角发亮,她说‘女子不是不能说话,是有些人捂了她们的嘴!’”
竹帘外传来细碎的抽噎声。
冉梓喜悄悄掀帘望去,见最前排坐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姑娘,正用帕子擦眼睛。
那帕子上绣着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自己绣的——是欧阳静。
是夜,沈长风的书斋里烛火摇曳。
冉梓喜捏着茶盏,望着跪坐在蒲团上的欧阳静。
姑娘的发簪歪在一边,袖口沾着星点墨迹,显然是从书院急赶过来的:“寒香先生,我...我今日在茶楼听了吴娘子的说书。”她喉结动了动,“您说冯嫽、冯太后,可我...我连课堂上的问题都不敢答。”
“为何不敢?”
“先生说女子发言要‘温声细语’,同窗说‘你一个商户之女,懂什么经史’。”欧阳静的指甲掐进掌心,“我背得下《诗经》三百篇,可每次站起来,喉咙就像被人塞了棉花。”
冉梓喜放下茶盏,瓷底与木案相碰,发出清响。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蓝布装订的册子,封皮上“女子议政录”五个字是她亲手写的:
“这是我抄的历代女子参政的事例,从班昭注《汉书》到平阳公主带娘子军。”
她翻到某一页,“你看,这里写着‘言辞如剑,当斩陈规’——
不是你没有声音,是你还没学会如何让声音穿破那些棉花。”
欧阳静的手指轻轻抚过书页,突然抬头:“先生,明日书院有辩题‘女子参政是否合乎礼法’,韩思远是主辩。我...我能去听吗?”
“不是听,是说。”冉梓喜笑了,“你坐在第一排,等他说完‘男主外女主内’,你就问他‘《周礼》里可曾说过女子不能知书?’”
第二日的书院辩扬挤得水泄不通。
韩思远穿着湖蓝直裰站在台前,腰间玉坠随着踱步晃得人眼晕:“《周礼·内则》有云‘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可见女子当以闺阁为限——”
“韩公子。”
清泠的声音像根银针,刺破了满扬的嗡嗡声。
冉梓喜站在廊下,素色裙裾被穿堂风掀起,露出绣着墨竹的鞋尖。
她抬手指向书案上的《周礼》:“《内则》里还说‘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可见女子并非不能读书。
冯太后五岁读《论语》,上官婉儿十四岁替武后批奏,她们的学问,可曾输给过哪个须眉?”
韩思远的脸涨成猪肝色:“那是特例!”
“那韩公子说说,何为‘常例’?”冉梓喜随手抽过旁边学子的《后汉书》,“班昭续《汉书》,马皇后撰《显宗起居注》,这些被写进正史的女子,难道都是‘特例’?若女子参政不合礼法,为何史书要记下她们的功绩?”
台下炸开一片议论。
谢知书捻着胡子笑,把茶盏往桌上一放:“韩生,你且说说,是史书错了,还是礼法该改?”
韩思远的玉坠“当啷”一声砸在案上。
他瞪着冉梓喜,突然想起前日诗社那笔“何患无辞”的批注——这女子的笔锋,和“寒香居士”如出一辙!
同一时刻,冉府的偏厅里,周景明端着茶盏,目光扫过墙上的《秋江独钓图》。
柳氏赔着笑,指尖绞得帕子起了皱:“周大人说笑了,我家阿喜哪懂什么诗词?前日那诗稿,定是她跟着哥哥们学的涂鸦。”
“哦?”周景明放下茶盏,杯底与木案相碰的脆响,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我听说她常去城西的竹影小筑?那地方,可是云州文人最爱聚的诗社。”
冉梓喜躲在廊下,听着厅里的对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树,忽然想起昨日刚在诗社题的《咏梅》——“疏影偏欺雪,清芬不傍春”。
若周景明查起来,这诗的笔锋,倒和“寒香居士”太像了。
是夜,竹影小筑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冉梓喜坐在案前,将前日写的《论女子学》里“冯太后”三字改成“文明太后”,又把《咏志》里“不教须眉笑红裙”的“红裙”换成“蛾眉”。
夏荷端着姜茶进来时,见她正对着新抄的诗稿发呆,墨迹未干的纸上,“笔作斩枷剑”五个字力透纸背。
“姑娘,沈公子来了。”夏荷压低声音,“说有要事相商。”
沈长风掀帘进来,腰间挂着的玉牌碰出轻响。
他摊开一卷图纸,上面密密麻麻标着云州城的街巷:“我查过,西市有个废弃的织坊,临街有三间大屋,后面还有个小院子。若改成书院,前堂讲学,后院习字,正合适。”
冉梓喜的手指抚过图纸上“织坊”二字,忽然笑了:“就叫‘破枷书院’如何?”
“好名字。”沈长风的眼睛亮起来,“我明日就去和坊主谈价钱。对了,课程表你打算怎么排?经史要讲,诗词要教,再添些算术、舆图——”
“还要教她们如何说话。”冉梓喜打断他,望着窗外渐起的夜色,“教她们在被捂嘴时,如何把声音喊得更响。”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过三更。
冉梓喜不知道的是,此刻在云煌国的皇宫里,一份密折正被呈到皇帝案前。
折子里写着:“云州女子议学风起,寒香居士借古讽今,恐乱礼法。”
烛火忽明忽暗,将“寒香居士”四个字的影子,拉得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