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切进来,在冉梓喜腰间的玉牌上折射出一道微光——那是她换男装时特意别上的,与今日要扮演的"游历学子"身份倒也契合。
"沈兄,这讲堂的穿堂风可够凉的。"她指尖摩挲着案上的茶盏,目光扫过前排正与谢知书说话的韩思远,喉间溢出半声轻笑。
"寒香先生莫要调侃。"沈长风攥着袖中辩词的手微微发紧,"方才赵守义还盯着你坐的位置看,我让书童搬了个炭盆在你脚边——"他突然顿住,顺着冉梓喜的目光望向前方,见韩思远已整了整青衫起身,"要开始了。"
韩思远的靴底叩在青砖上发出脆响。
他站到堂中,袖中《礼记》被攥出褶皱:"今日辩题''女子可否参政'',在下先抛砖引玉。"他抬眼扫过全扬,目光在冉梓喜面上顿了顿,"《礼记》有云''妇人从人者也'',女子生来便应相夫教子、恪守闺训。
若允其参政,岂不是乱了''男主外女主内''的纲常?"
堂中响起零星附和声。
赵守义捏着茶盏的指节泛白,斜眼瞥向冉梓喜的方向;萧先生则捻着胡须摇头,茶盏在案上磕出轻响。
冉梓喜垂眸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
现代文献课上教授讲过的《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突然浮上脑海,她的拇指轻轻叩了叩掌心——该她上扬了。
"韩公子的话,倒让在下想起两件旧事。"她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案上未动的茶盏晃出涟漪。
众人的目光唰地聚过来,赵守义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案上。
"武后临朝称制时,创殿试、开武举,天下贤才尽入彀中。"她声音清越,像春溪破冰,"班昭续《汉书》时,东观藏书楼的竹简在她笔下重焕光彩。
这两位,可曾乱了纲常?
可曾辱没了文章?"
讲堂霎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
欧阳静攥着的《史记》滑落在地,她慌忙去捡,发间珠钗碰在案角,碎玉般的响声里,韩思远的脸涨得通红:"此皆特例!
天下女子,有几个能如武后班昭?"
"韩公子这逻辑,倒有意思了。"冉梓喜指尖叩了叩案上的《尚书》,"天下男子,中庸者十之八九,可曾因''非通则''便废了求仕之路?
《尚书》有云''惟才是用'',书院既以''格物致知''为训,为何独对女子设限?"
萧先生的茶盏"啪"地落在案上。
他抚掌大笑:"好个''惟才是用''!
老朽教了三十年书,今日才算听见真学问!"周景明靠在椅背上,拇指摩挲着玉扳指,眼底笑意渐浓;赵守义的胡须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突然拍案而起:"好个巧舌如簧!
你既口若悬河,为何藏头露尾?
莫不是女子乔装!"
堂中一片抽气声。
沈长风的手重重按在案上,指节发白;欧阳静攥着裙角的手渗出冷汗,目光直勾勾盯着冉梓喜。
冉梓喜望着赵守义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笑了。
她拾起案上的狼毫,墨汁在砚中晕开时,眼底闪过一丝锐光——这老匹夫,倒帮她省了立威的步骤。
"取纸来。"她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喧嚣的讲堂里却震得人耳鼓发疼。
书童捧着宣纸小跑过来时,冉梓喜的笔尖已触到纸面。
墨色如游龙般在纸上铺开:"胸藏丘壑自超群,何必裙裾定所分?"笔锋陡然一转,"敢向青史争半席,不教须眉笑红裙!"
最后一笔收在"裙"字末尾,像利剑入鞘。
周景明凑过来时,胡须扫过纸页:"好个''不教须眉笑红裙''!"他转头看向赵守义,"赵兄可还认得这字?"
赵守义的指尖几乎要戳破纸页。
前日那首《咏蝉》的字迹浮现在眼前——清瘦中带着锋锐,与眼前这篇如出一辙。
他张了张嘴,喉间像塞了团棉絮,半句话也吐不出来。
讲堂外的银杏叶沙沙作响。
冉梓喜望着韩思远青白的脸,望着欧阳静发亮的眼睛,望着萧先生捋须赞叹的模样,忽然觉得袖中沈长风写的辩词有些发烫——那些字,到底还是被她的笔锋盖过了。
"时辰不早了。"谢知书起身整理衣袖,目光在冉梓喜面上多停了片刻,"今日辩题,且留与诸君课后再思。"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时,夏荷的身影出现在讲堂外。
她踮着脚往里头张望,见冉梓喜望过来,慌忙举起手中的包袱——那是她换下来的女装。
"姑娘,"夏荷等冉梓喜走到近前,压低声音,"柳氏方才带着账房去了东院,说要查今冬的炭钱。
花嬷嬷让我来知会您,说后园的老梅树底下......"
冉梓喜摸了摸袖中那方写着《咏志》的纸页,暮色里,她望着书院外渐次亮起的灯笼,忽然想起方才欧阳静拽住她衣袖时说的话:"寒香先生,我也想写这样的诗。"
风掀起她的衣摆,带起一阵银杏叶。
冉梓喜把包袱搭在臂弯,脚步轻快地往书院外走。
她知道,柳氏的算盘珠子今晚要拨得山响了——可那又如何?
毕竟,该掀的盖子,才刚掀开一条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