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捧着叠得方方正正的月白男衫,袖口还沾着淡淡皂角香:"姑娘,这是沈公子托人送来的,说是书院外书肆的学徒常穿的款式。"
铜镜里映出她微抿的唇。
月白布料覆上指尖时,她想起昨日在茶楼听吴娘子说书——《梁祝》里祝英台女扮男装,被先生识破时急得直掉眼泪。
可她冉梓喜要扮的,不是娇憨女,是能掀翻文坛规矩的"寒门士子"。
"把珊瑚珠簪收起来。"她指尖抚过鬓边那枚母亲留下的旧簪,"换根木簪,越普通越好。"镜中倒影的眉眼在青纱下忽明忽暗,她扯了扯领口,喉结处坠着的小玉佛硌得有些疼——这是花嬷嬷塞给她的,说是生母临终前贴身之物,"保平安"。
书院正堂的雕花木梁下悬着"格物致知"的匾额,檀木桌椅擦得发亮,几个杂役还在搬新添的长条凳。
冉梓喜刚跨进门槛,便听得身后传来抽气声。
"哪来的生面孔?"
"瞧那身打扮,怕不是外州来的穷书生?"
她垂眸盯着手里的《女诫》——这是特意从冉府书库翻出的,书脊磨得发毛,边角还沾着茶渍。
沈长风说今日议题是"时政与礼法",她偏要带着这被文人奉为圭臬的女训来,像根刺,扎进他们的喉咙。
"韩公子到!"
话音未落,穿宝蓝儒衫的青年大步踏入门内。
韩思远腰间玉坠相撞发出清响,目光扫过冉梓喜时顿了顿,眉峰微挑——这是今日第一个注意到她的人。
"诸位。"韩思远站上主位,广袖一振,"今日擂台,当论''女子可参政否''。"
他眼尾扫过冉梓喜,嘴角勾起冷笑,"先请诸位听王某一言:
《列女传》有云''妇人从夫,不得干政'',若女子皆能议政,岂非牝鸡司晨,天下大乱?"
堂中响起零星附和。
冉梓喜捏着《女诫》的指节发白——这韩思远倒会挑软柿子,一上来就拿最扎眼的"女子干政"开刀。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抬步上前,青纱下的声音清冽如泉:"韩公子可知,西汉班昭续《汉书》,东晋谢道韫咏絮才名震一时,南唐李清照词压群儒?"
满座寂静。
韩思远的玉坠晃了晃,他眯起眼:"那又如何?
不过是闺阁雅事!"
"雅事?"冉梓喜将《女诫》"啪"地拍在案上,"班昭续的是国史,谢道韫谈的是军政,李清照写的是''生当作人杰''——
这些,可都是闺阁里的风花雪月?"她指尖划过《女诫》泛黄的书页,"《礼记·大学》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女子能修己身、理家事,为何不能治国?
难道韩公子眼中的''国'',只容得下须眉?"
"好!"
这声喝彩来得突兀。
冉梓喜转头,只见角落站着个穿浅粉襦裙的少女,正攥着帕子发抖。
是欧阳静,书院唯一的女弟子。
她耳尖通红,声音却清亮:"我习《诗经》三年,背得''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却从未敢说要为百姓请命。
今日才知,不是女子不能,是......是我们不敢。"
堂中响起窃窃私语。
有年轻学子摸着下巴点头,有老学究捻须皱眉。
韩思远的脸涨成猪肝色,正要开口,赵守义已拍案而起:"荒谬!
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等竟敢蛊惑人心!"他的茶盏被震得跳起来,泼湿了半幅衣袖,"这等妖言,该拖去祠堂打三十板子!"
"赵先生。"一直沉默的萧先生忽然开口,他扶了扶老花镜,"学术之争,当以理服人。
若只靠嗓门大,倒显得我云州书院容不得异见了。"
赵守义的唾沫星子悬在嘴边,半天没咽下去。
他瞪着萧先生,又瞪着冉梓喜,最后一甩袖子:"罢!
与竖子论道,有失身份。"说罢拂袖而去,青衫角扫翻了旁边学子的砚台,墨汁溅在地上,像团化不开的乌云。
冉梓喜望着他的背影,青纱下的嘴角微微扬起。
她低头整理被碰乱的《女诫》,指尖触到书里夹着的小纸条——
是夏荷趁她不注意塞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姑娘,花嬷嬷说今日柳氏带婉容去了舅母家,戌时前回不来。"
"寒香居士?"
沈长风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目光扫过她青纱下的眉眼,压低声音:"山长在偏厅备了茶,说要见这位''寒门士子''。"
冉梓喜心头一跳。
她原计划是打完擂台便走,可山长要见......她垂眸盯着自己的男衫,忽然轻笑出声——怕什么?
这一局她占着理,难不成还能被个书院山长吃了?
"有劳沈公子带路。"她提起衣摆,跟着沈长风往外走。
经过欧阳静身边时,那少女忽然拽住她衣袖,声音轻得像片云:"能......能教我写策论么?"
冉梓喜转头,透过青纱看见欧阳静眼底的光。
她伸手拍了拍那只发颤的手:"明日未时,西市茶棚。"
欧阳静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被点燃的灯芯。
偏厅里飘着茉莉茶香。
冉梓喜掀开门帘时,正见一位白须老者坐在案后,案上摆着她今日的辩词抄本。
"小友请坐。"老者抬眼,目光如炬,"老夫是云州书院山长陈怀安。"他指了指案上的纸,"这篇辩词,比之寒香居士前日的《咏班昭》,更见锋芒。"
冉梓喜心下一惊——原来山长早猜出她身份?
她刚要开口,陈怀安却摆了摆手:"不必否认。
能引《吴越春秋》女史,能解《大学》深意,云州城没几个年轻人有这本事。"他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叶,"小友可知,为何老夫要请你?"
冉梓喜摇头。
"因为你在掀盖子。"陈怀安的茶盏落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这云煌国的文坛,像口捂得严严实实的锅,里面的水早就沸了,偏有人拿礼法当盖子压着。
你这一掀,好得很。"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花,"下月京城有文会,老夫想荐你去。
如何?"
冉梓喜的指尖在膝头收紧。
京城文会,那是全云煌国文人的战扬。
可她是冉家庶女,是被柳氏压着的"赔钱货",若在京城露了头......
"小友怕什么?"陈怀安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你以寒香居士之名行世,谁能查到冉家庶女头上?
再说了......"他指了指窗外,欧阳静正追着方才说话的学子讨论,"你看,已经有人跟着掀盖子了。"
冉梓喜望向窗外。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光影。
欧阳静的笑声飘进来,像只撞破笼子的雀儿。
她忽然想起生母临终前说的话:"阿喜,你要活成一把刀,割开那些困住女子的绳子。"
"学生应下。"她起身作揖,青纱下的眼睛亮得惊人,"但求山长允我带一人同去——欧阳静。"
陈怀安抚须大笑:"好!
就该带个女弟子,让京城那些老古董看看,我云州书院的女子,能写策论,能登文台!"
窗外的蝉鸣忽然响了起来。
冉梓喜走出偏厅时,正撞见韩思远站在廊下。
他盯着她的背影,拳头攥得发白,可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说。
夏荷早已等在书院外的巷口,见她过来,忙递上斗篷:"姑娘,柳氏方才差人回府,说要查账。
花嬷嬷让您赶紧回去,别撞在枪口上。"
冉梓喜裹紧斗篷,往家的方向走。
路过街角茶摊时,吴娘子正拍着醒木说书:"上回说到寒香居士舌战群儒,今日咱们接着讲——那女子啊,拿《女诫》当刀使,砍得那些酸腐文人哑口无言......"
她脚步顿了顿,嘴角慢慢扬起来。
风掀起斗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男衫的衣摆。
远处,云州书院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像面猎猎作响的旗。
这一局,她赢了。可真正的战扬,才刚铺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