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梆子刚响过,冉梓喜将檀木珠往袖中又拢了拢,指尖摩挲着那温润的触感,仿佛从中汲取了一丝勇气。
夏荷替她裹上青灰色斗篷,连帽檐都压得低低的:“姑娘,后门的狗今日喂过了,花嬷嬷守着角门呢。”布料摩擦的声音轻柔地拂过耳畔,带着一丝冬夜的凉意。
她摸了摸腰间的油纸包——里头是装着《风雪归途图》的木匣,还有半块芝麻糖。
糖块隔着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某种隐秘的承诺。
谢知书爱喝浓茶配甜食,这是前日诗会上听他与周景明闲聊时记的。
那时炉火正旺,茶香氤氲,他的声音在喧闹中格外清晰。
巷子里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亮,泛着幽幽冷光。
她绕了三条街才到谢府后门,脚步踩在湿润的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回响,像是心跳在夜色中轻轻敲打。
门环刚扣两下,里头就传来老仆的咳嗽:“谁啊?这么晚——”
门开了条缝,老仆举着灯笼一照,见是个裹得严实的姑娘,正要关门,冉梓喜已从袖中摸出半块糖:“劳烦通传谢先生,寒香居士求见。”
老仆的手顿住了。
这三个字最近在云州文人圈传得沸沸扬扬,连他这看门的都听过。
他上下打量眼前人,见对方虽遮着脸,可眼尾那点挑起来的弧度倒像带了三分笑,不似恶客,便缩了缩脖子:“您稍等。”
门闩响动的声音里,冉梓喜听见正厅传来谢知书的咳嗽。
那咳嗽声她熟,上个月诗会他连饮三杯冷酒,咳得直捶胸口,还是她悄悄让夏荷送了盏枇杷膏。
“请进。”谢知书裹着月白棉袍立在檐下,烛火映得他鬓角泛着银,“寒香居士?倒比我想得……年轻。”
冉梓喜解下斗篷,露出里头月白襦裙。
布料轻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她将木匣轻轻放在案上,掀开油纸时,松烟墨的香气混着松节油味散出来,清苦而沉郁,像是某种未竟的旧梦。
《风雪归途图》展开的刹那,谢知书的茶盏“当啷”一声落在案上。
画中老丈裹着破毡帽,佝偻着背往山间茅舍走,雪片大得能压弯松枝,可茅舍檐下却漏出一线暖黄的光——那光不是用淡赭点的,是拿胭脂混了胶,在宣纸上洇出的活色生香。
光影交错之间,仿佛能听见柴火噼啪作响,闻到灶台边飘来的炊烟。
“好个‘世人只见雪白,不知其下藏火’。”谢知书指尖抚过画边的题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你是说……杜子昂那伙人闹的那些诗案,不过是雪?真正要烧起来的,是咱们文人自己心里的火?”
冉梓喜没接话,只是将芝麻糖推到他手边:“李知县的案子,孙德昌查得太急。您明日去趟城南破庙,会看见有人往功德箱里塞状纸——那是被杜党打压的寒士写的。”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您书房那幅《松溪论道》,该收收了。杜子昂前日在醉仙楼说,画里七个人,暗合当年弹劾他父亲的七位御史。”
谢知书的手猛地攥住了画轴。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见他鬓角的汗——他确实在那幅画后头藏着当年的弹劾奏疏抄本。
汗水滑落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紧。
出谢府时,街角的更夫正敲着梆子喊“天干物燥”。
梆子声穿透夜色,如同某种警钟。
冉梓喜拐进醉仙楼后巷,袖中摸出半张诗稿,故意让它滑进阴沟旁的青石板缝里。
指尖触到潮湿的砖石,略带腥气,让她微微皱眉。
那诗稿上写着:“欲改科举门,先得翰林心。”字迹是她用左手摹的沈长风的笔锋,日期只写了“孟春”,没填具体日子。
第二日晌午,夏荷端着药碗进来时,眼睛发亮:“姑娘,张嫂说醉仙楼的酒保今早捡着诗稿,被穿皂靴的人抢去了!”
冉梓喜正用银簪拨着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她眉眼分明:“沈公子那边呢?”
“沈公子晌午就在书院讲‘女子修史可行’,杜举人拍着桌子骂他‘离经叛道’,连砚台都摔了!”夏荷抿着嘴笑,“听说孙大人的随从挤在人群后头记笔录呢。”
冉梓喜将拨火棍往炭盆里一插,映得眉眼发亮:“该他忙了。”
可她没料到,第三日傍晚回府时,柳氏的贴身丫鬟春桃正堵在院门口。
春桃拧着帕子,尖着嗓子:“夫人让您去正厅,说有话要问。”
正厅的檀香熏得人发闷,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沉沉的甜腻,让人喘不过气来。
柳氏斜倚在软榻上,指甲套敲着茶盏:“这半月你总往外头跑,是去会什么人?”
冉梓喜垂着眼绞帕子:“继母多虑了,我不过是跟着吴娘子学刺绣。前日还绣了幅并蒂莲,正想拿给您看——”
“夏荷。”柳氏突然抬眼,“你家小姐夜里都做什么?”
夏荷立刻跪下,声音发颤:“回夫人,小姐总在灯下绣帕子。昨儿还扎破了手,帕子上沾了血呢!”她从怀里摸出半方帕子,梅瓣上一点红,倒真像特意绣的。
花嬷嬷端着药进来:“夫人,您的安神汤熬好了。”她瞥了眼冉梓喜,又补了句,“姑娘这手绣活,倒像极了已故夫人当年的手艺。”
柳氏的脸立刻白了。她盯着那帕子看了半晌,挥挥手:“去吧。”
冉梓喜退出来时,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指尖微微发凉,像是握不住那颗檀木珠。
她摸了摸腕间的檀木珠,突然听见前院传来喧哗——孙德昌的官轿停在门口,两个衙役架着沈长风往里走。
“沈公子,御史台请你去说说寒香居士的事。”衙役的声音瓮声瓮气。
沈长风倒是镇定,抬头正看见廊下的冉梓喜,冲她微微颔首。
她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指甲掐进掌心——他这是在说“放心”。
三日后,夏荷捧着刚买的蜜饯蹦进来:“姑娘!沈公子从御史台出来了,说只承认读过寒香的诗,其他一概不知!孙大人气得摔了茶碗,可又拿他没辙!”
冉梓喜捏着蜜饯的手顿了顿。
窗外的梅树抽了新芽,可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
直到第五日傍晚,吴娘子来送说书稿子,附在她耳边说:“赵举人跟高秀才在松风楼喝茶,说要‘清剿妖言’呢。”
她望着案头未写完的诗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团化不开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