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仰头,看见几片金黄的干菊瓣从竹筛中簌簌飘落,在斜阳里打着旋儿,落在她的绣鞋边。
她指尖抚过信上“某有疑,望拨冗一解”的墨迹,那字迹遒劲有力,却透着一丝试探之意。
她眼尾微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谢知书这把年纪的老学究,说话还绕什么弯子?
昨日《辩诬启》里刻意点出《唐会要》典故,本就是要引他来问。
如今这封信,哪里是“疑”,分明是要探她虚实。
“夏荷,取那方松烟墨。”她转身回屋,裙角扫过案几上半开的《文心雕龙》,纸页轻轻翻动,带起一阵淡淡的墨香和旧纸特有的霉味。
夏荷应了一声,从妆奁下翻出个布包,布料粗糙,带着些许樟脑气息。
冉梓喜接过,指尖蹭过包角磨损的棉线——那是她用绣活换来的旧书,纸页间还夹着半片干枯的茉莉,散发着淡淡余香,是生母留下的。
她盯着那抹枯黄,忽然低笑:“谢先生问我是否真为男子……倒像当年夫子考学生,先看门户再论文章。”
磨墨声沙沙作响,混着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
她提笔在信笺上落下第一行:“谢公台鉴:文以载道,道在人心,岂在须眉?”
笔锋微顿,想起昨日吴娘子在书扬说的“闺阁姑娘”,又添一句,“某少时读《女诫》,见班昭言‘女有四行’,今觉‘文行’亦当在列。”
墨迹未干时,她突然将信笺揉作一团,纸张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夏荷端茶的手一抖,茶盏磕在案上溅出水痕,水珠顺着木纹滚落,滴在她袖口上,泛起一点深色痕迹:“姑娘?”
“太软了。”冉梓喜盯着纸团上晕开的墨渍,又抽了张新笺。
“谢公这样的老文人,最吃‘以子之矛’那套。”她重新提笔,“《论语》有云‘君子和而不同’,公为诗社执牛耳者,当容不同之声。若因某是红妆便拒之,与那些喊‘女子无才’的酸丁何异?”
写完最后一个“异”字,她吹干墨迹,对着窗光看了看,这才折好封入青鸾纹信套。
阳光透过窗纸洒在她鬓边,映得珍珠步摇泛着柔和的光泽。
夏荷要去传信,她却按住对方手腕:“等等。”指尖绕着发间珍珠步摇转了两圈,忽然笑出声,“再备张素笺,写‘谢公雅量,某感佩之至’,用我仿的谢公笔迹。”
夏荷睁圆了眼:“姑娘是要……”
“要借赵守义的嘴,替我敲敲谢公的门。”冉梓喜将两张信笺都交给夏荷,“这封真信送诗社,那张假的……”她指了指街角卖糖画的老张头,“让他在赵府后门‘捡’到。”
三日后的云州书院里,赵守义的茶盏“砰”地砸在案上,溅湿了半幅《朱子家训》。
他捏着半张残信,指节发白——信上分明是谢知书的笔迹:“寒香才堪大用,某当引见于吏部侍郎座下。”
“好个谢知书!”他踹翻脚边的炭盆,火星子噼啪溅在青布衫上,“前日还说要守祖宗规矩,今日就勾结异端!”
杜子昂正捧着茶盏啜茶,闻言差点呛着:“赵兄莫急,这信可当真?”
“你瞧这字!”赵守义把残信拍在他面前,“我在诗社抄了十年经,谢公的笔锋我闭着眼都认得出!那寒香居士要是个男的倒也罢了,偏吴娘子说像闺阁姑娘……”
他突然压低声音,“若真让女子进了诗社,往后是不是要让她们上公堂、坐衙门?”
杜子昂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想起前日诗会上,自己用《尔雅》里的冷僻典故刁难“寒香居士”,对方竟引《方言》逐条反驳,当众让他下不来台。
此刻他捏着残信,喉结动了动:“明日书院大课,我等便要谢公说个明白!”
第二日卯时三刻,云州书院的杏坛下围满了学子。
赵守义攥着残信冲上台,袖子扫得案上的《诗经》哗啦啦翻页,书页翻飞间扬起一层薄灰。
“谢先生,这信可是你写的?”
谢知书正给学子们讲《离骚》,闻言抬眼。
他年近六旬,眼角皱纹里还沾着墨渍,此刻却笑得温和:“赵主事拿的可是半张残信?”
“残信也是信!”赵守义把纸往他面前一递,“你要引寒香见吏部侍郎,可知道那是个女子?”
“女子又如何?”谢知书忽然站起身,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杏坛外的桃花落了满阶。
花瓣随风飘散,落在学子们的肩头与衣襟上。
“孔夫子有教无类,我云州诗社为何要分男女?前日寒香的《辩诬启》,诸位可曾读过?”
他扫过台下交头接耳的学子,提高声音,“李知县被诬时,你们写的是‘落花叹不公’,寒香写的是‘残牒辨冤情’——
一个吟风弄月,一个针砭时弊,哪个更合圣贤之道?”
台下霎时安静,只听得远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杜子昂张了张嘴,想说“女子干政不合礼法”,却见最前排的沈长风拍案而起:“谢先生说的是!学生前日去码头,见粮商囤米抬价,正想写首《悯农》,却怕被笑‘粗鄙’。若诗社开‘时政诗议’,学生第一个投稿!”
“好!”不知谁喊了一声,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赵守义踉跄两步,扶住杏坛的柱子,看着谢知书在掌声中取出一卷新题名录,上边赫然写着“时政诗议”四个大字,只觉喉头腥甜。
同一时刻,城南巷口的青石板路上,冉梓喜正蹲在个旧画摊前。
摊布上摆着几幅山水小品,最边上的《寒江独钓图》纸色发暗,边角还沾着奶渍——李知县夫人抱着个三岁大的孩子,正用帕子擦他流到画纸上的口水。
“这画多少钱?”冉梓喜捏着帕子掩住半张脸,声音放得软软的。
李夫人抬头,眼眶立刻红了:“姑娘要是喜欢,送你便是。我家老爷被诬……”她吸了吸鼻子,把孩子往怀里拢了拢,“这些画是他以前教我作的,如今……”
“我买。”冉梓喜掏出一锭银子压在摊布上,“二十两,够你母子三月用度。”
她又捡起那幅《寒江独钓图》,在背面写了行小字,“若你家老爷有机会出狱,可带此画去寒香居找我。”
李夫人捧着银子,手指直抖。
那孩子突然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住冉梓喜的帕子,露出她腕间一串檀木珠——
正是前日城隍庙帮老妇人捡柴时,老妇人硬塞给她的“保平安”物件。
“姑娘是好人。”李夫人抹着泪,“我明日就去土地庙,给寒香居士烧柱高香。”
冉梓喜转身时,巷口的柳树后闪过一道青影。
她脚步微顿——是孙德昌的随从,那身皂靴上的云纹,她在御史台门口见过三次。
果然,第三日夜里,夏荷端着药碗进来时,脸色发白:“姑娘,城南张嫂说,有两个穿便衣的在咱们院墙外转悠,盯着咱们晒的诗稿看。”
冉梓喜正对着烛火补绣帕子,银针在帕上刺出朵墨梅。
听见这话,她手一抖,针尖扎进指尖,血珠落在梅瓣上,倒像是特意点的花蕊。
“孙德昌查到这儿了。”她把帕子按在唇上,尝到淡淡的铁锈味,“他查诗社书信,查到笔迹相似……”
夏荷急得直搓手:“那可怎么办?要不出城避避?”
“避什么?”冉梓喜突然笑了,血珠从帕子边缘渗出来,滴在案上的《文心雕龙》上,“他越查,寒香的名声越响。等他查到我门前……”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眼尾微挑,“正好请他喝杯茶,聊聊‘女子为何不能执笔’。”
更漏敲过三更时,她站在院中的梅树下。
月光落在她肩头,像撒了层碎银。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地掠过屋脊。
她望着诗社方向的灯火,指尖轻轻抚过梅枝,低声呢喃:“谢先生,明日夜里,我该去会会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