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花嬷嬷熬了枇杷膏,说是今日泡了半日,润润嗓子。”
她接过药碗的手突然顿住——院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夹杂着沈长风压低的喊:“冉姑娘!开中门!”
那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仿佛敲在人心口。
夏荷脸色一变,转身要去拦,冉梓喜已掀帘而出。
冷风扑面而来,带着些许秋意的凉意拂过脸颊,月光如银纱铺满庭院。
沈长风的青衫沾着星点泥渍,在月光下显得凌乱不堪,发冠歪斜,鬓边微湿,显然一路疾行而来。
他见她露面立刻抓过她手腕,掌心温热却有些颤抖:“出事了!《咏官》那首七律被人改了署名。”
枇杷膏的甜腻混着夜风灌进喉咙,冉梓喜的指尖瞬间冰凉。
三日前她为讽刺朝政冗员写的诗,原是让沈长风匿名投给诗社,此刻在沈长风摊开的《云州时报》上,标题旁赫然写着“李知县作”。
“李大人今早被御史台拿了。”
沈长风喉结滚动,声音低沉,“诗里‘朱门酒肉映残牒,堂前胥吏笑白头’直指县衙文书堆积、小吏作威,御史参他‘讪谤朝纲’。
可百姓不知内情,现在茶铺里都在说‘李青天被奸臣害了’。”
冉梓喜的指甲掐进掌心,指尖泛白,隐隐作痛。
李知县她见过两次,上月在城隍庙施粥,那老者蹲在泥里给乞儿擦脸的模样,比诗里“白头”更让人心酸。
杜党这招太毒——既借她的诗打击政敌,又把祸水引到她头上,若李知县屈打成招,她“寒香居士”的身份就要暴露。
“他们怎么知道是我写的?”她脱口问。
沈长风扯下腰间玉佩,露出背面刻的“墨梅”二字——这是他们诗社的暗号。
“今日我去诗社取抄本,高文远堵着门笑,说‘墨梅先生的好诗,怎么不敢认?’杜子昂在旁边补刀,说‘李知县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大牢的板子’。”
风卷着几片枯叶打在院墙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某种隐秘的嘲笑。
冉梓喜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冰碴:
“好个借刀杀人。既想让我为救李大人现身,又想坐实‘女子干政’的罪名。”
她转身冲进书房,案头堆着的《后汉书》《昭明文选》被带得哗哗作响,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夏荷捧着烛台追进来:“姑娘要做什么?”
“写《辩诬启》。”冉梓喜抽出狼毫,墨汁在砚台里溅开,黑亮如漆。
“我要告诉所有人,文章归属从来不是看署名,是看谁能说出其中典故来历。”
她笔尖顿住,想起今早市井里听的说书声,那抑扬顿挫的调子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再让吴娘子把这事编成评话——
百姓信书扬,不信公文。”
沈长风突然按住她手腕,掌心微凉:“你可知这样会彻底暴露?孙德昌已经带着御史台的人去了刑部,他若顺着《辩诬启》查……”
“那便让他查。”
冉梓喜的眼睛在烛火下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什么不可熄灭的火焰。
“我藏头露尾这么久,不就是等他们来查?但要查,也得按着我的规矩查。”
子时三刻,《辩诬启》的抄本随着晨雾散遍云州城。
冉梓喜站在阁楼窗边,看卖早点的老汉举着抄本念:“古有谢灵运诗题山寺,难不成要治山僧之罪?今有《咏官》题李公之名,便要诬李公之实?”
“好!”隔壁茶铺传来拍桌声,震得杯盏叮当,“那寒香居士说得在理,我前日还骂李知县,合着是有人往他身上泼脏水!”
日头升到头顶时,吴娘子的醒木“啪”地拍在“听风楼”台上:
“列位看官,这便叫‘一字牵三命’——
一牵李青天蒙冤,二牵寒香客显智,三牵那躲在幕后的鼠辈……”
她突然压低声音,语气神秘,“要我说,那鼠辈定是见不得女子出头,才使这阴招!”
台下哄然,有个粗嗓门喊:“吴娘子,那寒香居士是男是女?”
“这可问着了!”吴娘子摇着折扇笑,声音清脆如铃。
“昨日我去买胭脂,听绣坊阿巧说,寒香居士前日在城隍庙帮老妇人捡柴,那手生得细白,倒像……”她拖长调子,意味深长,“像哪家的闺阁姑娘!”
茶盏砸在台角的声音混着叫好声炸成一片,冉梓喜躲在二楼雅座里,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感受到瓷器表面微微的温度与纹理。
楼下穿青衫的身影一闪——是孙德昌,御史台的幕僚,此刻正皱着眉瞪向说书台。
“姑娘,那是孙大人。”夏荷贴着她耳朵说,气息轻柔如风。
冉梓喜望着孙德昌拂袖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冷笑。
她早让人在《辩诬启》里埋了线索:“诗中‘残牒’二字,化用《唐会要》卷三十七‘文案堆积’之典,非通经史者不能解。”
孙德昌要查作者,必然会去诗社找谢知书、周景明——这两位元老,一个是她暗中指点过的诗友,一个是她用《班昭注汉书》打动的前辈。
果然,次日午后,夏荷捧着个檀木匣进来:“谢先生差人送的,说是诗社新到的《文心雕龙》抄本,让姑娘‘闲时翻阅’。”
冉梓喜打开匣子,除了书,底下压着张素笺,墨迹未干:“寒香居士台鉴:闻《辩诬启》一事,某有疑,望拨冗一解。”
她捏着信笺站在廊下,看风掀起檐角的铜铃,叮咚声里仿佛听见更远的棋局落子。
杜党、御史台、诗社元老……这盘棋才刚铺开,而她握的笔,早不是当年藏在绣绷下的那支了。
“夏荷。”她转身时,眼底有星火在烧,“备笔墨,我要给谢先生回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