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顺着她脚下的青石板渗上来,让她微微缩了缩脚趾。
她裹着半旧的月白棉斗篷,鬓角只斜插一支竹簪,怀中紧抱着用蓝布裹好的抄本——那是她连夜整理的《历代修史体例考》,边角被翻得发毛,却因反复摩挲泛着温润的光,仿佛一本承载岁月的老书。
“寒香居士?”门吏核对完名帖,抬眼打量她。
眼前女子身形纤瘦,眉眼藏在帽檐阴影里,倒不似传闻中“才压三城”的神秘才子。
他鼻尖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艾草味,像是刚从药铺出来。
门吏顿了顿,还是掀开竹帘:“初选在东暖阁,随我来。”
冉梓喜跟着穿过抄手游廊时,心跳比往日快了半拍。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青砖地上,斑驳如梦。
这是她穿越三月来第一次踏入云煌国权力中枢,雕梁上的缠枝莲纹在晨光里泛着金,檐角铜铃被风撞得轻响,像在替她数着步数——
七步过影壁,十二步到垂花门,二十三步,东暖阁的红窗纸已近在眼前。
“考生入内,笔墨自备。”
值事官的声音像块冷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冉梓喜解下斗篷挂在廊柱上,袖中露出半截湖蓝裙角——
这是夏荷连夜用旧帕子拼的,针脚歪歪扭扭,倒比新裁的更合她意。
布料摩擦手指的感觉粗粝而真实,像是提醒她此刻正站在命运的门槛前。
她在案前坐定,目光扫过四周:左右各有二十张案几,已有七八人落座,多是青衫书生,偶有穿锦缎的,正捏着象牙镇纸敲桌,发出“笃笃”的闷响,那声音像是敲在她心上。
“题目是《论史》。”值事官掀开黄绢,露出宣纸上的墨字,“限一盏茶时,论‘女子是否可参史事’。”
殿内霎时响起抽气声,空气仿佛凝滞了几分。
“这算什么考校?”右侧穿湖绉衫的书生拍案,“女子无才便是德,参史事?成何体统!”
冉梓喜垂眸摸了摸袖中抄本,指腹触到班昭续《汉书》的那页折角——这是她昨日用灯芯草压的,此刻正硌得手背生疼。
那种细微的刺痛唤起了她的记忆,也唤醒了她心中的执念。
她抬眼看向值事官,对方正垂目拨弄铜漏,漏壶里的水声清泠泠的,倒像在催她动笔。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浮着墨香和纸屑的味道。
笔锋触纸的瞬间,前世课堂上的声音突然涌上来。
导师敲着《后汉书·列女传》说:“班昭续史,是个人才,更是时代的缺口。”她那时在笔记上写:“所谓缺口,总得有人拿笔去撬。”
墨迹在纸上洇开。
“古有班昭续《汉书》,笔补父兄之缺;蔡琰归汉,凭记忆补全《续汉书》四百余篇。女子非不能读史,非不能修史,实是被‘女子无智’之枷困于闺阁。”
“史者,载道之器也。道不分男女,器亦当容百工。若因性别而黜其才,是弃良匠于门外,焚玉璞于灶下。”
她写得极快,腕底生风,砚台里的墨汁随着笔锋旋转,仿佛也在为她鼓劲。
案角的铜漏滴了十七滴时,最后一个“也”字收笔,墨痕未干,已透出三分凌厉。
“收卷。”值事官的铜漏“当啷”一声,打断了满室的寂静。
冉梓喜将卷子反扣在案上,抬眼正撞上周景明的目光。
这位卸任翰林学士正站在东暖阁门口,鹤氅被风掀起一角,目光像浸了松烟墨,正落在她卷面的“寒香居士”四字上。
周景明接过卷子时,指节微微发颤。
他认得出这字——上月诗会上那首《墨梅》,笔锋里带着现代人才有的锋芒,起承转合间藏着破局的野心。
他翻开卷子,目光扫过“班昭续史”“蔡琰补文”,喉结动了动,仿佛尝到了某种久违的锐利。
“周大人,这卷子……”副考官凑过来,见题目是论女子修史,脸色立刻垮了,“荒唐!女子怎可参史事?”
周景明没接话,提笔在卷末批了“佳作”二字,墨色浓得要滴下来:
“立意新颖,论据充分。”
他抬眼看向满室交头接耳的考官,“史者重实录,非重男女。若因题目触了某些人的忌讳便黜才,那才是云煌文坛的荒唐。”
这话像块热炭扔进冰窖。
副考官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张了张嘴到底没敢反驳——周景明任翰林时,连皇帝的错漏都敢在起居注里直书,何况他们这些后辈?
消息传到杜子昂耳里时,他正捏着茶盏看《云州诗刊》。
茶香缭绕间,他的脸突然扭曲起来。
“什么?寒香居士进了初选甲等?”茶盏“啪”地碎在案上,瓷片扎进掌心他都没察觉,“那女人……那女人竟敢在论史题里替女子说话!”
高文远忙抽帕子替他擦手:“子昂莫急,我昨日派了王二跟着她。那寒香住西跨院,出门只带个小丫鬟,行踪倒也不难查。”
杜子昂盯着掌心的血珠,突然笑了:“查,往死里查。我要知道这寒香到底是哪家的庶女,看她还能顶着‘才子’的皮招摇多久!”
冉梓喜是在城南药铺察觉不对的。
她蹲在药材架前挑艾叶,余光瞥见穿青布短打的汉子在柜台前转悠——那汉子的鞋帮子沾着黄泥,和昨日在翰林院外看见的跟踪者一模一样。
她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汗味混着泥土的气息。
她指尖捏着艾叶,突然将药包往柜上一放:“老板,这艾叶颜色发暗,我去对面茶铺问问。”
“姑娘慢走。”药铺老板头也不抬。
冉梓喜掀开门帘时,故意让裙角扫过门槛,发出“唰”的一声。
她刚跨进“松风楼”,就看见沈长风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招手——这是他们前日约好的暗号。
“沈公子。”她上了楼,“今日的《云州时报》到了么?”
沈长风将茶盏往她面前一推:“早到了,在柜台。”他的脚尖悄悄碰了碰她的鞋尖——这是“后巷有车”的信号。
冉梓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突然皱起眉:“这茶里有股子怪味。”她放下茶盏时,袖中掉出块帕子,“呀,我的帕子!”
她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帕子下的纸条——“跟我来”。
等跟踪的汉子冲上二楼时,茶楼上只剩沈长风在翻报纸:“那位姑娘说去后巷买胭脂,许是从后门走了?”
冉梓喜猫在废弃宅院的瓦檐下时,听着远处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她解下外裙,露出里面的粗布短打,又将头发盘进草帽里——这是夏荷早备好的“小贩子”行头。
她摸了摸怀里的抄本,指尖沾了点墙灰抹在脸上,转身混入街角的菜贩子堆里。
“大姐,这萝卜怎么卖?”她扯着嗓子问。
菜贩子头也不抬:“三文钱一斤。”
冉梓喜弯腰挑萝卜时,瞥见跟踪的汉子从巷口跑过,衣角带起的风掀起她的草帽边。
她低头笑了笑,将萝卜往筐里一放:“太贵了,不买了。”
她挤着人流往市集深处走,听见身后传来“砰”的关门声——那是跟踪者撞开了废弃宅院的破门。
风裹着糖炒栗子的香气扑过来,她摸了摸腰间的铜钥匙——那是花嬷嬷给的密道砖,此刻正硌得她腰眼发痒。
“他们越是急着抓我,越说明我离胜利不远了。”她低声说,声音被市集的喧哗吞没。
日头升到头顶时,翰林院的黄榜上多了“寒香居士”三个墨字,在“甲等”的位置泛着光。
而朱雀街的茶铺里,说书人正拍着醒木:“各位看官,这寒香居士今日论史,直比班昭再生——”
话没说完,就被人砸了个茶盏。
“胡说!女子修史成何体统!”
冉梓喜混在人群里听着,嘴角勾起冷笑。
她摸了摸怀里的抄本,那页班昭的事迹被翻得发亮,像块未琢的玉,正等着她拿笔,慢慢磨出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