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门小太监捏着嗓子喊了声“宣”,捧着鎏金漆盒的书吏便低眉顺眼跨进门槛——
盒中装着刚誊抄的《春江花月夜》诗卷,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清苦香气。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像是从千年前的典籍里飘出的气息,令人心神一凛。
“此诗有盛唐气象。”周景明抚着花白胡须。
指尖在“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句上轻轻一叩,声音如老木折断般沉稳。
“能写出这般诘问天地之句的,必是大才。”
他抬眼扫过殿内交头接耳的翰林们,目光如炬,“某前日在朝上提了句‘此人足以入阁’,陛下可是将茶盏都放重了。”
殿角的杜子昂攥着茶盏,指节泛白。
青瓷盏沿被他咬得咯吱作响,仿佛要把这股怒意嚼碎吞下。
他昨日还在诗社里嘲讽“寒香居士”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此刻听周景明这话,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若真让这神秘人入了翰林,自己苦熬十年才挣来的“云州第一才子”名号,岂不成了笑话?
消息像长了翅膀,未到晌午便扑棱棱飞进城南“墨香诗社”。
谢知书捏着刚收到的帖子,竹节似的手指直打颤:
“小友,翰林院的邀请函。”
他将烫金信笺推到冉梓喜面前,眼中藏着几分激动与不安。
“周学士特意批注,说要请‘寒香居士’共纂《云州文录》。”
冉梓喜正用茶筅搅着点茶,茶沫在盏中堆成雪浪,清香袅袅。
她垂眸盯着信笺上“寒香居士惠鉴”六个小楷,指腹轻轻蹭过印泥未干的翰林院大印——这是机遇,也是陷阱。
若应了邀约,她女扮男装的身份迟早要露;
可若不应……她想起昨日在书肆听到的闲谈,有老儒拍着桌子骂“女子无才便是德”,有绣娘攥着她写的《劝学诗》抹眼泪。
“谢老,您说杜子昂今日为何没来诗社?”她突然抬眼,眼尾微挑,语气轻巧却藏锋。
谢知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酸腐小儿昨日在醉仙楼跟赵守义喝酒,我听跑堂的说,他们拍桌子喊什么‘考校宴’……”
话音未落,夏荷掀帘进来,鬓角沾着星子似的碎汗:
“姑娘,门房说大夫人房里的周妈妈来了,说要请您去正厅。”
冉梓喜将信笺往袖中一藏,嘴角勾起抹甜笑: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是母亲念我了。”
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边珠花,指尖在檀木匣上顿了顿,到底取了块蜜枣糕——柳氏最吃这一套。
正厅里,柳氏正用银簪拨着香炉里的沉水香,青烟裹着怨气往房梁上钻。
火舌舔舐炭块的声音轻微却刺耳。
见冉梓喜捧着蜜枣糕进来,她眼皮都没抬:“昨日东市布庄的孙娘子说,见你前日亥时从后街成衣铺出来。”
“是女儿不对。”冉梓喜跪得端端正正,声音带了点哽咽。
“前日里姑娘们约着去看灯市,女儿想着…想着嫡姐素日不爱热闹,便没敢说。”
她将蜜枣糕往前推了推,指尖微微发凉,“母亲尝尝?”
柳氏盯着她泛红的眼尾,喉间的刺总算松了些。
这庶女自小就会装乖,从前生母在时总捧着点心来讨巧,倒比婉容贴心三分。
“罢了。”她挥了挥手,“你且回院去,闭门思过半月。”
冉婉容倚在廊下看她走,指尖绞着帕子上的并蒂莲。
等冉梓喜的背影转过游廊,她才歪头笑:“母亲,半月…是不是太短了?”
“傻丫头。”柳氏捏了捏她的手,语气温柔却意味深长,“禁足是虚,断她与外间联系是实。等她半月不出门,那什么‘寒香居士’的名声,自然就淡了。”
是夜,西跨院的海棠叶沙沙响,风穿过枝桠,仿佛低声絮语。
夏荷将夜行衣塞进冉梓喜怀里时,手还在抖:“姑娘,大夫人派了四个婆子守着院门,连狗都拴了三条。”
花嬷嬷举着灯笼,光线被树叶割成碎片,照在院墙上那道半人高的裂缝上——
那是二十年前,梓喜生母为避宅斗,让工匠偷偷凿的密道。
“老奴当年跟着夫人钻过,出口的砖是松的,数第三块…”花嬷嬷低声说道。
“嬷嬷,我记得。”
冉梓喜将夜行衣往身上套,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腰间,那里别着她连夜抄的《大衍历算经》——杜子昂要考算学题?
她倒要让那些酸腐文人看看,现代硕士的高等数学,够不够拆他们的局。
夏荷突然拽了拽她的袖子,指向院外:“姑娘,看守换班了。”
冉梓喜猫着腰钻进密道,霉味混着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指尖触到第三块松砖时,外头突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考校宴的灯笼该挂起来了吧?
她想着,手腕一使劲,砖缝里漏进一线天光。
外头的风裹着桂花香扑进来,她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听说杜公子请了赵大人当主考,要考‘寒香居士’算学、策论、诗赋三样?”
“可不是?”另一个声音压低了,“我家郎君说,杜公子让人翻了三朝算经,专挑冷僻题。那寒香要是答不上来……嘿嘿。”
冉梓喜借着月光看了眼腰间的算经,嘴角勾起冷笑。
她拍落身上的土,将夜行衣的帽子压得低低的——且看明日,是谁要答不上来。
密道外的成衣铺后巷,更夫的梆子声渐远。
她裹紧斗篷往街心走,远远便看见朱雀街尽头挂着的红灯笼,“考校宴”三个烫金大字在夜风中晃着,像团烧得正旺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