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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真才不避世,清议需识时

作者:豚小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寒香的《咏官》里写‘朱门酒肉藏民瘼,墨笔春秋问短长’,分明是暗讽朝廷官员尸位素餐!前日李知县被贬,不就是因为诗里提了句‘税赋如虎’?这寒香的胆子,比李知县还大十倍。”


    高文远拨弄着腰间的玉坠,眼底泛着冷光:“更可疑的是,这寒香总在诗社匿名。你我在云州文坛三十年,何时见过哪个才子藏头露尾?依我看,定是女子冒充。”


    他重重叩了叩桌子,“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倒好,写些酸文挑动民心——若不趁此机会清剿,往后士林风气全乱了。”


    楼下说书人敲着醒木的声音忽近忽远,赵守义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雪,嘴角扯出阴鸷的笑:“三日后,书院‘正纲常’诗评大会。我要当众撕了这寒香的画皮!”


    同一时刻,冉家西院的炭盆噼啪作响。


    夏荷攥着吴娘子塞的纸条冲进屋,发梢还沾着雪粒:“姑娘!吴娘子说赵举人要在书院开诗评会,专门针对寒香居士,还说……还说那是女子冒充的!”


    冉梓喜正往宣纸上誊抄《诗经》注疏,笔锋陡然一顿,墨点在“关关雎鸠”的“鸠”字上晕开。


    她盯着那团墨迹,指尖在桌沿轻轻叩了三下——赵守义这招借题发挥,既打压寒香的文名,又坐实“女子干政”的罪名,可谓一箭双雕。


    “谢知书的态度呢?”她突然抬头。


    夏荷被问得一怔:“吴娘子没说……”


    “谢老夫子是诗社元老,又是书院里最有资历的宿儒。”


    冉梓喜捏着纸条站起身,绣鞋碾过地上的炭灰,“他若开口支持赵守义,寒香就成了‘妖言惑众’;


    他若反对……”她望着窗外压雪的梅枝,眼底泛起冷光,“赵守义就成了‘以势压人’。”


    夏荷见她绕着八仙桌走了三圈,突然停在书案前,抓起半块松烟墨在砚台里猛磨:“去拿信笺来。我要给谢老夫子写封信。”


    “可……咱们跟谢老夫子素无交集,突然写信会不会露馅?”


    “就说落第举子。”冉梓喜蘸了墨,笔尖悬在纸上方,“内容要引东晋谢安的故事——


    谢安隐于东山时,有人笑他‘高卧避世’,他却说‘安石不出,如苍生何’?如今士林清议,若只守着旧纲常,不辨真才,与当年笑谢安的腐儒何异?”


    墨迹在信纸上舒展如松枝,她写到最后一句时,笔尖重重一顿:“真才不避世,清议需识时。谢老夫子若能明白这层,赵守义的局就破了。”


    三日后的云州书院热闹得像赶庙会。


    前院古槐下搭了座青布棚,棚前立着块红底黑字的木牌:“正纲常诗评大会——辨寒香诗之是非”。


    赵守义穿着簇新的湖蓝直裰,端坐在主位,眼角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喉结动了动——今日来的不仅有书院学子,连州衙的公差、卖糖葫芦的老丈都挤在后排,这阵仗,够寒香喝一壶了。


    “今日评诗,只论是非,不论尊卑。”赵守义拍了拍惊堂木,“先请高秀才念寒香居士的《咏官》。”


    高文远从袖中抽出诗稿,抑扬顿挫地念道:“‘朱门酒肉藏民瘼,墨笔春秋问短长。莫笑书生无剑刃,一张纸破九重天。’”他念完把诗稿往桌上一摔,“好个‘一张纸破九重天’!这是写诗吗?这是煽动百姓与朝廷作对!”


    台下响起窃窃私语。


    有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嘀咕:“可这诗说的是实话啊,前儿我家娃病了,找里正借粮,他后院囤的米都生虫了……”


    “放肆!”赵守义拍案而起,“诗无达诂,岂容你等草民妄议?”他转向谢知书的座位,“谢老夫子,您德高望重,总该说句公道话吧?”


    谢知书端坐在右侧首座,手里摩挲着枚青玉镇纸。


    他望着赵守义涨红的脸,又想起三日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信中字迹清瘦如竹,引谢安事时写“谢公若守旧论,何成淝水之功?士林若守旧论,何容真才出世?”


    “诗贵有骨,不拘男女。”谢知书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池塘。


    他放下镇纸,目光扫过全扬,“当年班昭续《汉书》,蔡文姬作《胡笳》,哪一个不是女子?若说她们的诗是‘妖言’,那《汉书》《胡笳》又算什么?”


    台下瞬间炸了锅。


    有学子拍掌叫好,有老学究捋着胡子皱眉,赵守义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手指死死抠住桌沿——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谢知书会当众挺寒香!


    “谢老夫子说的是!”沈长风从人群中挤出来,腰间玉佩撞得叮当响,“《左传》有云‘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诗是言志的,若因几句真话就定罪,那与堵百姓的嘴有何区别?”他转头盯着赵守义,“赵举人说寒香是女子冒充,那请问,女子若有真才,为何不能做才子?”


    赵守义被问得倒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茶盏。


    茶水泼在他的湖蓝直裰上,晕开大片污渍,活像块洗不干净的抹布。


    他张了张嘴,半天憋出句:“你、你这是离经叛道!”


    “离经叛道的是不敢面对真话的人吧?”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哄笑声此起彼伏。


    赵守义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襟,踉跄着往棚外走,高文远慌忙跟上去,鞋底踩在湿地上发出“啪嗒”的响声。


    冉梓喜混在人群最后排,裹着月白斗篷,只露出半张脸。


    她望着赵守义狼狈的背影,指尖轻轻勾住腕间的檀木珠——


    可当她转身要走时,眼角瞥见人群角落站着个穿玄色直裰的身影。


    那人手里捏着个小本子,正往上面写着什么,抬头时目光扫过她的方向,像是淬了冰的刀。


    是孙德昌。


    冉梓喜的脚步顿了顿,心跳突然加快。


    她想起前日夏荷说的“孙大人气得摔茶碗”,想起沈长风从御史台出来时眼底的暗涌——这扬风波远没结束,有人正拿着笔,在暗里画下一张网。


    雪越下越大,落在她的斗篷上,很快化了水,渗进衣料里,凉得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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