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霎时噤声。
厅中只剩烛火噼啪作响,光影摇曳间映出一张张凝重的脸。
周景明扶着椅背站起身,银白胡须在跳动的烛光下泛着暖金色光泽。
他抬手示意书童捧来一方檀木匣,匣中铺着洒金笺,墨迹未干的“议文”二字力透纸背,旁注小楷:“可不限体裁。”纸面还微微发亮,仿佛刚写罢便被灯光温柔地拥住。
“这如何使得?”赵守义“啪”地拍桌,茶盏震得跳了两跳,清脆的瓷器撞击声让邻座几人不自觉缩了肩膀,“诗会诗会,当以诗赋为纲!议文算什么?那是策论的路子,难不成要我们写折子?”
杜子昂的喉结动了动,喉间发出一声吞咽的轻响。
他原以为第三轮该是考诗词工巧,毕竟前两轮冉梓喜占了典故的巧,若换成策论……他扫了眼冉梓喜案头空白的纸笺,指尖不自觉抠进桌沿——那丫头连笔都没蘸,定是慌了神。
“周学士这是要坏规矩!”有年轻文人跟着起哄,声音略带沙哑,显然情绪激动,“诗会比的是文采,不是政见!”
周景明却似没听见,目光扫过全扬,如晨钟暮鼓般沉稳:“文者,载道之器也。若只论辞藻,与匠人刻木何异?”他转向冉梓喜的方向,语气忽然柔和了些,“小友可愿一试?”
冉梓喜垂在桌下的手指微微蜷起。
她望着“议文”二字,耳中突然响起现代导师的话:“文学研究要扎根现实,否则都是空中楼阁。”
前世她写过《宋代文人论政与社会变革》的论文,此刻那些文献突然在脑海里翻涌——
云煌国文人空谈性理,避谈实务,不正是最好的靶子?
“学生愿试。”她抬眼时,眼底的光惊得邻座学子往后缩了缩,像是被某种炽热的情绪灼到。
杜子昂的指甲在桌布上掐出月牙印。
他原想等冉梓喜露怯时再补一刀,此刻倒先慌了神,转头去扯高文远的衣袖:“你不是说……说她只会背几首酸诗?”
高文远正盯着冉梓喜案头的狼毫。
那笔杆在她指尖转得流畅,像戏班里耍花枪的角儿,哪有半分生涩?
他喉头发紧,想起昨日在书肆听的传言——有人说“寒香居士”能把《盐铁论》倒背如流,莫不是真的?
“笔墨伺候。”冉梓喜轻叩桌案,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夏荷早候在侧,立刻捧来新研的松烟墨,墨香混着窗外的梅香钻进鼻腔,清冽中夹杂一丝苦涩。
她忽然想起生母房里那方“松风”墨,当年阿娘教她研墨时说:“墨要浓淡得宜,正如文章要张弛有度。”
笔锋触纸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掌心微汗,笔尖竟有些打滑。
第一句该怎么起?
她想起半月前在城门口看见的流民,想起茶馆里老卒拍着桌子骂“文人只会写‘朱门酒肉臭’,却没人写如何让百姓有饭吃”——对,就从“文贵载道”破题!
“文贵载道,不在形式;才分男女,岂限闺门?”
笔尖在纸上划出利落的弧线,围观的学子“嗡”地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
有个穿青衫的书生指着她喊:“放肆!女子论政,成何体统?”
冉梓喜置若罔闻,笔走龙蛇:“今之文人,徒争虚名,不识实务。读《周礼》而不知均田,诵《孟子》而不恤饥民,谈‘教化’而避‘赋税’,此等文章,与墙上画饼何异?”
茶盏摔碎的声音惊得烛火乱颤。
赵守义的茶盏跌在地上,瓷片飞溅到冉梓喜脚边,碎裂声刺耳,空气中顿时多了一丝焦躁。
他颤着手指:“你……你这是骂我们尸位素餐!”
“赵老且看后文。”周景明的声音突然拔高,他不知何时绕到冉梓喜身后,目光黏在纸笺上挪不开,“‘文者,当如利刃破茧,如明灯照夜。非关男女,非关门第,唯求心正、眼明、手勤’——好!”
满座寂静。
沈长风攥着衣袖的手慢慢松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底却泛起光。
他想起昨日在码头看见的运粮船,船工们喊着号子,汗水滴进江里,可文人雅集时,有谁写过这些号子?
冉梓喜的笔停在“岂限闺门”四字上,墨色渐浓。
她想起妆匣底层那张“女子不可议政”的传单,朱印的红在记忆里灼人。
笔锋一挑,最后一句破空而出:“若文不能醒世,要这文名何用?”
纸笺上的墨香还未散尽,周景明已抢过纸卷。
他扶着眼镜凑近,指尖微微发抖:“好个‘若文不能醒世,要这文名何用’!”话音未落,他突然抬手击掌,掌声在厅中炸响,“此赋乃今日最佳!若非真才实学,焉能有此胆魄?”
“周学士说的是!”谢知书抚须大笑,声音爽朗,“我等拘泥于形式太久,倒让小友点醒了。”
几个原本附和赵守义的老文人面面相觑,神情复杂。
杜子昂只觉耳边嗡鸣。
他望着冉梓喜案头的赋文,那些字句像尖针,扎得他眼眶生疼。
高文远缩在他身后,连头都不敢抬——他方才想挑刺,却发现赋里引的《盐铁论》《贞观政要》全是他翻烂了也记不全的典籍。
“冠军当是冉姑娘!”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夏荷抹着眼泪挤到案边,把帕子往冉梓喜手里塞:“姑娘手都抖了!”她的声音哽咽,泪水落在帕子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冉梓喜这才察觉,指尖正有些发颤。
她望着满厅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穿越那日,她蹲在冉府柴房里,看着墙上霉斑想:
“难道我这现代硕士,就要在这后院里当一辈子透明人?”此刻她握了握拳头,掌心全是汗——
原来破枷的感觉,是这样痛快。
“云州文坛新锐”的金漆木牌递到面前时,她听见外头更夫敲起三更。
远处传来犬吠,夜风穿过回廊,带来些许凉意。
周景明拍着她的肩:“翰林院昨日便传了话,说要请‘寒香居士’参与修《云煌文志》。”
冉梓喜接过木牌,指尖触到雕工精细的梅纹,木质温润,纹理清晰。
她抬眼望向窗外,梅枝在夜风中摇晃,簌簌作响,像是回应她心底的波澜。
“学生谢过大人美意。”她将木牌轻轻放在案上,“只是……时机未到。”
周景明愣了愣,随即大笑:“好个‘时机未到’!我等这把老骨头,就等着看你何时掀更大的浪!”
散扬时,夏荷捧着妆匣跟在身后。
走到月洞门时,她突然压低声音:“姑娘,方才书童送了封信,说是从京城来的。”
冉梓喜接过信笺,封口处盖着翰林院的朱印。
她望着那抹红,嘴角勾起一抹笑——该来的,终究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