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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梓喜覆典句,惊动翰林眼

作者:豚小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茶水泼洒在案几边缘,顺着木纹渗入细缝,留下一道暗褐的痕迹。


    "且慢。"他喉结滚动两下,目光死死锁住冉梓喜案头那支湘妃竹笔,仿佛那根竹节里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满座皆静。


    唯有风穿窗而过,吹得帘角轻响,连烛火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诗会惯例是由诗社元老出题,何时轮到外姓文人越俎代庖?


    谢知书皱眉正要开口,杜子昂已从怀中摸出一卷黄绢,展开时故意用指节敲了敲案几,声音清脆如骨节相击:


    "题目《山海异兽》,附注须引《山海经·大荒东经》原文。"


    高文远立刻在旁帮腔,指尖点着茶盏边缘笑:"《大荒东经》多记海外奇谈,连云州书院的先生都只当闲书翻。谢老您说是不是?"


    他斜睨冉梓喜,见对方垂眸抚着暗袋里的考略,那考略边缘因频繁翻阅已起了毛边,纸面泛着微光,像是被无数个夜晚的烛火舔舐过。


    冉梓喜抬眼时眼尾微挑,烛火在她瞳仁里碎成星子,映出一层冷冽的光。


    她早料到杜子昂会反扑——


    前番诗会她借《九歌》直指"政失民心",已触了这些酸腐文人的逆鳞。


    昨日夏荷在井边听厨娘说,杜家书房彻夜亮着灯,今日这冷僻题,怕是翻了三夜《藏云阁抄本》才找出来的。


    "好题目。"她指尖轻轻叩了叩自己带来的《山海经》校本——这是生母留下的遗物,书页间还夹着当年绣娘用的丝线,柔韧却脆弱,如同她母亲的命运。


    "但不知杜公子可记得《大荒东经》里''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那段?"


    杜子昂脸色微变。


    他确实翻到过这段,却因太过生僻没敢深研。


    高文远刚要开口讥讽,冉梓喜已提起笔,笔尖在宣纸上洇开第一滴墨,墨色如夜般沉郁


    :"麒麟非瑞兽,乃是礼崩兆。"


    "放肆!"赵守义拍案而起,茶盏里的残茶溅在他青衫上,留下几点斑驳的渍痕,"麒麟乃仁兽,怎可如此污蔑?"


    冉梓喜恍若未闻,笔锋如游龙:"《大荒东经》载,''有兽焉,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綦毋。


    见则天下大兵。


    这綦毋与麒麟同出东海,世人只道麒麟现则祥瑞,却忘了《春秋繁露》里说''灾异者,天之谴也''——


    "她抬眼扫过满座,声音陡然清亮,"所谓异兽,不过是天道在叩问人间:


    礼崩乐坏至此,可有人愿听?"


    周景明的胡须抖得厉害。


    他前倾着身子,指尖几乎要戳到诗稿上的"礼崩兆"三字。


    当年他在翰林院修《云煌通鉴》,曾见前朝实录里记着:仁宗年间麒麟三现,结果次年黄河决堤,饿殍千里。


    原来那些史官不敢写的,这小女娃竟敢在诗会上挑明。


    "凤凰不鸣世,只因贤者隐。"


    冉梓喜最后一笔收得极重,墨色在纸背晕开个深潭,像一团凝固的血。"


    《大荒东经》又言''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


    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可当凤凰沉默时——"她望向杜子昂煞白的脸,眼中燃着无声的火,"是不是该问问,是凤凰哑了,还是听的人聋了?"


    全扬死寂。


    江风穿堂而过,吹得烛芯噼啪作响,将"贤者隐"三字的影子投在杜子昂脸上,像道淬了毒的刀疤。


    "好!"周景明突然拍响案几,震得茶盏里的残茶都溅了出来,落在他褪色的杏黄腰带上,那是当年皇帝亲赐的象征。


    "我在翰林二十载,见过太多捧着《尔雅》掉书袋的,今日才算见着真读书的!"


    杜子昂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泛白。


    他原想借冷僻题让冉梓喜出丑,却不想她不仅引了《山海经》原文,还拿董仲舒的灾异论做注脚。


    更要命的是周景明那句"送进翰林院"——若真让当今圣上看到这诗,他杜家在文会上打压新人的名声算是彻底栽了。


    高文远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想起半月前自己在州试考卷里把"綦毋"写成"綦母",被主考官批了"不学无术"。


    此刻冉梓喜念出"綦毋"二字时,他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连谢知书扫过来的目光都不敢接,只攥着衣袖低声道:"我...我去净手。


    "说罢踉跄着往门外走,青衫下摆扫过门槛时勾住了,差点栽进花池。


    茶歇时,冉梓喜端着茶盏走向周景明的席位。


    老学士正摩挲着她的诗稿,见她过来,主动挪了挪身边的空位:"坐。"


    "大人可曾想过?"她垂眸望着茶盏里的涟漪,水面倒映着摇曳的烛火,像是跳动的心脏,"这些典故流传千年,为何总被误读?"


    周景明的手指在诗稿上顿住。


    他想起早年间在翰林,为了避讳皇帝名讳,硬是把《诗经》里"麟之趾"的注疏改了三版。


    又想起上个月,有个小官递折子说"凤凰不鸣",结果折子被批了"妖言惑众"。


    "或许..."他望着冉梓喜茶盏里晃动的烛火,声音低沉如潮汐,"是我们太拘泥于文字,忘了背后的血与火。"


    冉梓喜抬眼时,眼底有星子在烧。


    她摸到暗袋里的考略,那是她整理的《云煌近三十年灾异与朝政对照表》,纸页边缘还沾着她抄录时滴的墨,干涸后成了黑褐色的印记。


    这时楼下传来更夫的吆喝:"二更天——"


    谢知书的声音跟着响起:"诸位,第三轮题目..."


    冉梓喜端起茶盏抿了口。


    茶是冷的,可她喉间像烧着团火。


    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远处梅香随风飘来,幽微却执拗,如同她心底的信念。


    突然想起前日夏荷在街角捡的传单——"女子不可议政"的朱印还未干透,此刻正压在她妆匣最底层。


    第三轮题目是什么?


    她猜大概与"文"有关。


    毕竟这些文人总爱用"文"做刀,可他们不知道,刀握在谁手里,才最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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