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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春江夜斗酣,梅影破典局

作者:豚小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杜子昂缩在云来楼二楼雅间里,指尖叩着桌上那卷《楚辞》,砚台里的墨汁被震得荡出细纹,泛起一圈圈幽深的涟漪。


    高文远刚掀帘进来,腰间玉佩撞出清脆的响声,他反手甩上门,袖中飘出股沉水香,淡淡的木质气息在空气中缓缓弥散开来:


    “杜兄,赵老的人说那寒香居士必定会来‘春江夜’诗会。”


    “来?”杜子昂将《楚辞》重重按在案上,书页哗啦翻到《九歌·湘夫人》,纸角擦过他的指节,带来一阵粗糙的触感。


    “她若不来,我倒要疑心她是不是真缩回去当缩头乌龟了。”


    他指着书里夹着的半张笺纸,上面密密麻麻抄着《山海经·南山经》的段落。


    “前日在醉仙楼,沈长风那小子跟书童嘀咕,说寒香居士在整理先秦神话考略——我偏要她知道,有些冷僻典故,不是翻两本破书就能嚼碎的。”


    高文远凑过去扫了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露出几分得意:“《湘妃引》的题目我拟好了,表面上是考《九歌》,实则嵌了《大荒北经》里‘帝之二女游于江湘’的注脚。


    她若只知《湘夫人》原句,必然要落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笑柄。”


    他从袖中摸出张诗稿拍在桌上,墨迹未干的字迹里夹着“青螭衔珠”、“玄鸟衔石”等生僻词,墨香尚未散尽,“我这诗,连周老看了都得琢磨半柱香。”


    “好。”杜子昂捏起诗稿对着烛火照了照,见背面还写着“若她能解,我自退文坛”的批注。


    眼里浮起阴鸷的光,“等她在诗会上出了丑,我再把‘私通外男’的谣言往外一撒——”


    他突然住了嘴,侧耳听了听楼下动静,这才压低声音。


    “到时候,她那什么女子书院,云州讲学,全得成笑话。”


    此时的冉梓喜正坐在冉府西院的葡萄架下,夏荷捧着漆盒站在旁边,盒里整整齐齐码着三本手抄本。


    夜风拂过藤叶,沙沙作响,月光透过缝隙洒落在她的肩头。


    她指尖抚过最上面那本《先秦神话与象征体系考略》的封面,纸面微微发涩,像是承载了某种沉静的力量。


    纸页间还夹着半片风干的竹叶——


    那是前日在云州书院与沈长风对谈时,对方折来夹在《山海经》里的,边缘已泛黄,却仍带着淡淡清香。


    “姑娘,沈公子的信。”夏荷递过个青竹封套,封口处压着片银杏叶,叶片边缘微卷,透着一股温润的木质香。


    冉梓喜拆开信,里面是行清俊小楷:“杜党欲以《楚辞》《山海经》冷典设局,诗会首题《湘妃引》,望早作准备。”


    她将信往烛火上一凑,纸页腾地燃成灰烬,火星随风飘起,在空中打着旋儿熄灭。


    她目光亮得像星子:“夏荷,把我那支湘妃竹笔拿来。”


    “姑娘要带这个?”夏荷从妆匣最底层摸出支笔杆,上面斑斑点点的纹路像极了泪渍,触手微凉,仿佛藏着一段旧梦,“这是夫人当年从楚地带回来的……”


    “正是要用这个。”冉梓喜将笔插进发间,又把那本考略塞进月白衫子的暗袋里,衣料轻柔贴肤,带着些许暖意。


    “今日诗会,我偏要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冷典不冷,旧意新裁’。”


    春江楼外的灯笼映得江面一片金红时,冉梓喜踩着木阶上了二楼。


    木板吱呀作响,脚步声惊起檐下的飞虫,扑簌簌地掠过水面。


    诗会设在临窗的敞轩里,二十余张案几围成半圆,案头摆着青瓷笔洗和新研的松烟墨,墨香混着窗外江风,清冽而沉稳。


    她眼尾扫过角落那张堆着《楚辞》《山海经》的案几——


    杜子昂正和高文远说话,见她进来,高文远的手指在《湘妃引》诗稿上重重一按,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寒香居士到!”主持诗会的谢知书笑着起身,声音清朗如钟磬相击,“今日这‘春江花月夜’,可算把云州最会写的人都聚齐了。”


    冉梓喜欠身回礼,余光瞥见沈长风在对面冲她微微点头。


    她挑了靠西首的案几坐下,那里正好对着廊下的气死风灯,暖黄的光漫过案头,把她暗袋里的考略映出个模糊的轮廓,仿佛藏着一扬风暴。


    “第一轮题目——《湘妃引》。”


    谢知书展开题笺,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以湘妃泪竹为意象作诗,须引《楚辞·九歌》典故。”


    高文远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手里捏着的诗稿被攥出褶皱,纸张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在下不才,愿先献丑。”


    他清了清嗓子念道:“青螭负玉过苍梧,玄鸟衔石填江浦。斑竹千行非为情,帝女空泣九嶷土......”


    诗句落定,扬内静了片刻。


    只有远处江水轻轻拍打岸边,传来阵阵水汽的潮湿气息。


    周景明捻着花白胡须沉吟:“用典倒是奇崛,只是这‘青螭负玉’出自《大荒北经》,与《九歌》何干?”


    “周老有所不知。”高文远笑着作揖,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


    “《九歌·湘夫人》注疏里引过《大荒北经》‘帝之二女游于江湘’,


    此典正是《九歌》的旁证。”他目光扫过冉梓喜,眼中闪过一丝挑衅,“不知寒香居士以为如何?”


    冉梓喜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沫在舌尖泛起清苦,余味悠长。


    她望着窗外江面上的一轮明月,波光粼粼,映着灯火,如同碎金铺就。


    她突然轻笑出声:“高公子这诗,倒让我想起位旧友。”


    她提起湘妃竹笔,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个墨点,墨香四溢。


    “当年在书斋读《九歌》,先生总说‘斑竹一枝千滴泪’是为情伤。


    可我翻遍《史记》《竹书纪年》,却发现舜帝南巡,实因三苗叛乱,湘妃随往,见百姓流离——”


    她笔锋一转,写下“斑竹千行非为情,原是黎庶血沾衣”。


    “这泪,哪里是女子的情泪?分明是帝王失政,百姓的血泪。”


    满座哗然。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江风穿过窗棂,带来一丝凉意。


    赵守义“啪”地拍响案几:“胡言!《九歌》乃屈子抒怀之作,岂容你这般曲解?”


    周景明却探身拿起冉梓喜的诗稿,目光在“政失民心”四字上停了许久。


    他抚掌大笑:“好个‘非为情伤,实乃政失’!屈子作《九歌》,表面写神鬼相恋,实则暗喻君臣不合、民生多艰。寒香居士这解,倒是得了屈子真意。”


    他转头对谢知书道:“此诗当列本轮榜首,收进《云州文集》。”


    杜子昂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觉刺入神经。


    他望着冉梓喜案头那支湘妃竹笔,突然想起前日在茶棚里的残纸——


    “冉府庶女,私通外男”的字迹还在眼前晃,可此刻满扬文人都在讨论她的诗,连赵守义都闭了嘴。


    “第二轮题目......”谢知书刚要开口,楼下突然传来打更声,一更梆子响得清脆,穿透夜色。


    冉梓喜垂眸整理衣袖,暗袋里的考略触着她的手腕,带着熟悉的重量。


    她听见高文远在角落压低声音:“《山海异兽》的题我已备好......”


    江风掀起她的衣摆,月白衫子上沾了点墨渍,像朵待放的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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