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着寒意穿巷而过,吹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仿佛低语着未尽的诗篇。
容夫人的马车停在巷口,车帘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她腕间羊脂玉镯的幽光——
那是方才翻书时被纸页划破的细痕,此刻正渗着极淡的血珠,像一滴凝固的泪,在灯光下泛着微红。
“夫人,头版刻好了。”
老刻工捧着雕版从里屋出来,松木熏过的刻板上。
“寒香集”三个瘦金体字还带着新刻的木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与墨味。
容夫人伸手摸过“唯缺发声之路”的序言,指腹触到刻板的毛刺,像是触到了三十年前自己躲在屏风后听先生讲学的心跳。
那时她也有满肚子诗赋,却只能在绣绷下垫半本《楚辞》,如今这墨香里,终要替天下女子争出条路来。
“印五千册。”她将腕间的珍珠璎珞解下来递给老刻工,声音轻柔却坚定,“用最好的洒金笺,每本夹一片梅瓣。”
老刻工接过璎珞时手直颤——这串珠子够他孙子读十年书了。
他望着容夫人转身时衣摆扫过的梅香,忽然想起前日在茶棚听的说书人:“那寒香居士的诗啊,比三月的新茶还鲜,比腊月的雪还净……”
第二日卯时三刻,第一车《寒香集》刚推进朱雀街的“墨宝斋”,书坊前就围了半条街。
晨雾尚未散尽,卖花担子的小娘子踮着脚喊:“给我留两本!我家阿姊在绣坊当差,她认的字比账房先生还多。”
穿青衫的书生挤到柜台前,翻到“欲上青天揽明月,何惧裙钗不如男”那页,拍案大笑:
“好个‘何惧裙钗’!”他的笑声在清晨的街头格外清亮,引来众人侧目。
消息传到朝堂时,赵守义正捧着茶盏喝参汤。
他刚听完户部尚书说粮价,耳边突然炸出“寒香集”三个字,茶盏“当啷”掉在青砖地上,碎成八瓣。
他踉跄着跪到丹墀前,袖口还沾着参汤。
“陛下,这等妖言惑众之书,竟在市井流传!那序言里说‘才女无数,唯缺发声’,分明是煽动女子妄议国政!臣请下旨查禁,以正风化!”
龙案后的皇帝放下《寒香集》抄本,指节敲了敲“镜中影、水中月”那页:
“赵卿昨日还说‘文以载道’,今日这‘道’便成了堵人嘴的砖?”
“陛下明鉴!”新科进士沈长风越班出列,腰间玉牌撞得叮当作响。
“臣前日在松月楼听茶,卖炊饼的阿婆都能背‘若得笔如剑,可破九重天’。这哪里是乱政?分明是民心所向!”
谢知书站在班末,摸着颔下白须笑。
他昨日在书坊翻到“寒香集”时,恰好看见个穿粗布衫的小丫鬟捧着书掉眼泪——
那丫头他认得,是丞相府厨房的,前日替主子送帖子时还被门房骂“没资格进二门”。
退朝时,赵守义的官靴在廊下踩出重响。
他望着谢知书被几个年轻官员簇拥着说话,袖口那半片梅瓣在风里晃,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江南书院,自己也是这样跟着先生的脚步,听他说“文无新旧,唯求真心”。
“谢老。”云州书院的山长追上来,手里攥着封烫金帖子,“您说要请寒香居士讲学……”
“山长可记得书院章程?”谢知书接过帖子,指腹抚过“百家争鸣”四个烫金大字。
“当年您我在雪夜争论‘性善性恶’,先生说‘堵不如疏’。如今不过是给女子个说话的地儿,难不成要坏了老规矩?”
山长望着谢知书鬓角的霜,忽然想起他书房里那幅“铁砚磨穿”的字——
当年为了替被逐的女师鸣不平,谢知书在雪地里跪了三日。
他叹了口气,将帖子塞进谢知书手里:“讲可以,但得加三条规矩……”
冉府的竹影刚爬上东墙,夏荷就捧着个红漆木匣冲进暖阁。
“姑娘!”她鬓角的珠花乱颤,“云州书院的帖子!谢老亲自写的!”
冉梓喜正伏在案头画书院草图,笔锋在宣纸上顿出个墨点。
她接过帖子时,指腹触到谢知书特有的苍劲笔锋,嘴角慢慢翘起来——这是她前日在松月楼与谢知书谈妥的局。
那日她故意露出半片梅瓣,就是算准了谢知书会想起恩师,而恩师当年最恨的,就是“女子无才”的规矩。
“夏荷,把我抄的《女则》拿来。”她翻出张新纸,笔尖在“女红”二字旁画了个叉,“书院要开的课,得有《诗经》《史记》,还得有算术、农桑……对了,再加上我从现代带的《教育学概论》摘要。”
夏荷捧着《女则》过来,见她在“三从四德”那页贴了张纸条,上面写着“糟粕,需批判”,忍不住抿嘴笑:“姑娘这是要把云州搅个天翻地覆?”
“不是搅,是掀。”冉梓喜的笔尖在“女子书院”四个字上重重顿了顿,墨迹晕开,像朵正在绽放的梅花,“掀了这压了女子千年的盖子,让她们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广。”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柳氏的声音裹着怒气撞进来:“反了!反了!冉家什么时候出了个要抛头露面的野丫头?”
冉梓喜抬头,正看见柳氏踩着金线绣鞋冲进暖阁,鬓边的翡翠步摇乱颤。
她身后跟着冉婉容,手里攥着半本《寒香集》,指尖发白——那是方才在书坊抢来的,扉页上“冉”字的墨迹还没干。
“母亲这是做什么?”冉梓喜放下笔,慢慢站起来。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衫子,袖中藏着那张书院帖子,“女儿不过是应书院之邀去讲两堂课……”
“两堂课?”柳氏抓起案头的草图摔在地上,“这上面写的‘女子书院’是什么?你当冉家是你胡闹的地方?我这就去请老爷,家法伺候!”
冉梓喜弯腰捡起草图,指尖轻轻拂去上面的灰。
她望着柳氏涨红的脸,忽然笑了:
“母亲可知,谢知书谢老今日早朝时,在陛下面前夸我‘文有古意,心有大义’?”
她从袖中抽出帖子,展开在柳氏面前,“这是云州书院的邀请函,谢老亲笔签名——母亲要打,是要打谢老的脸,还是皇上的脸?”
柳氏的手指抖着去碰帖子上的签名,指甲在宣纸上刮出细响。
冉婉容凑过来看,见那“谢知书”三个字力透纸背,突然想起昨日在茶棚,几个书生指着她议论:
“冉家嫡女?听说她妹妹才是寒香居士……”
“你……你敢算计我!”柳氏踉跄着后退,撞翻了妆台的青瓷瓶。
胭脂水粉顺着案角淌下来,在地上晕成一团浑浊的红。
冉梓喜弯腰拾起地上的《寒香集》,翻到“欲破文枷须亮剑”那页。
窗外的风掀起书页,梅香混着墨香涌进来,她望着柳氏发白的脸,声音轻得像一片雪:
“母亲,这不是算计。是——”她指尖点在“剑”字上,“时代要变了。”
暮色漫进冉府时,杜子昂正蹲在朱雀街的茶棚里。
他望着对面书坊前排队买《寒香集》的人群,喉结动了动——前日诗会上,他被“寒香居士”用《诗经》原句驳得哑口无言,此刻书坊里飘出的墨香,每一缕都像抽在他脸上的鞭子。
“杜兄。”身后传来个阴恻恻的声音,“听说寒香居士要去云州讲学?”
杜子昂回头,看见赵守义的亲随缩在竹帘后,手里攥着个油纸包。
他打开包,里面是半页残纸,墨迹未干:“冉府庶女,私通外男……”
茶棚的风突然大了,吹得残纸哗啦作响。
杜子昂望着纸上的“冉梓喜”三个字,嘴角慢慢扯出个冷笑。
他将残纸塞进袖中,指节捏得发白——这次,他要让那个女人,永远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