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斜地洒进门槛,照出一缕浮动的尘埃。
“来五份《女才辩》!”穿青衫的学子将钱袋拍在柜台,袖口沾着星点墨渍,“隔壁崇正书院的同窗等着急了。”
“客官稍等!”掌柜的抹了把汗,后堂传来沙沙抄录声——
马车昨夜停在书坊后门,这篇带刺的文章便像长了翅膀,从松月楼飞到茶棚,又顺着学子的书箱钻进了书院讲堂。
纸张摩擦的声音夹杂着油灯燃烧的微响,仿佛连空气都因这文字而紧绷。
云州书院的杏树下,沈长风攥着抄本的手微微发颤,纸页在他指间咯吱作响。
他望着台上摇头晃脑念“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同窗,忽然“腾”地站起来,木凳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声响:
“诸位且看这《女才辩》班昭续汉书时可曾裹足?
谢道韫咏絮时可曾藏拙?
所谓‘无路’,不过是有人拿礼法做锁,把女子困在绣楼里当花瓶。”
掌声如惊雷炸响,震得枝头残叶簌簌落下。
几个素日与他交好的学子跟着起身,连后排打盹的老学究都抬了抬眼皮,镜片上反射出一丝迟疑的光。
角落里,赵守义的得意门生小吴捏碎了半块桂花糕,碎屑簌簌落在《女才辩》上,甜腻的香气混着墨味,竟显得有些讽刺:
“放肆!这等妖言惑众的文章,定是哪个不守妇道的——”
“住口。”讲台上的先生敲了敲戒尺,声音沉稳有力,目光扫过满室通红的耳尖。
“今日辩题本就是‘女子是否应受教’,有观点便摆论据。”
他又低低补了句,“这《女才辩》...倒比我教了十年的书都通透。”
与此同时,赵府正厅的紫檀木桌上,八封联名信一字排开,纸面泛着冷白的光泽。
赵守义捏着信笺的手青筋暴起,茶盏“砰”地磕在案上,溅湿了“动摇国本”四个大字:
“那‘寒香居士’分明是在挑动男女之防!若不严查,往后市井妇人都要议论朝政了!”
“老师且息怒。”
小吴哈着腰递上茶,热气袅袅上升,“学生昨日在城南书坊盯了半日,送文稿来的是个穿青布裙的小丫鬟——”
他压低声音,“那身形...倒像冉府兰心院的夏荷。”
赵守义的茶盏悬在半空,茶香在寂静中凝滞。
他忽然想起半月前诗会上,那个缩在角落、连头都不敢抬的冉家庶女。
记忆中她的身影模糊,却隐隐透出一股倔强。
“去查查冉家庶女近日的动静。”他将联名信收进檀木匣。
“若真与她有关...哼,我倒要看看,冉家主母容不容得下一个‘妖女’。”
冉府兰心院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凉意悄悄潜入。
夏荷端着药碗的手一抖,褐色药汁溅在青石板上,散发出苦涩的气息:
“姑娘,方才门房说,柳夫人带着两个粗使婆子往这边来了,手里还拎着...拎着您去年写的女红课稿。”
冉梓喜正对着妆匣理鬓角,闻言指尖一顿。
镜中映出她微挑的眼尾,倒像听见什么趣事:“夏荷,把妆匣第三层的旧帕子拿出来。”
她接过帕子,轻轻擦过案头的端砚,指尖沾上些许未干的墨香,“还有,把东墙那幅《墨梅图》取下来。”
“姑娘,那是您...是夫人留的。”夏荷急得眼眶发红,声音颤抖。
“正是因为是夫人留的,才不能沾了脏东西。”
冉梓喜将画卷塞进夏荷怀里,“藏到后园老梅树的树洞里,记着用油纸包三层。”她转身时,鬓边的玉兰簪子闪了闪,映着窗外斑驳的光影,“去把我那本《女诫》找出来,翻到‘妇言’那章——要翻得旧些。”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啪”的一声,像是鞋跟重重踏在青砖上的回响。
柳氏的鎏金护甲划过门框,珠钗上的珍珠随着脚步乱颤,空气中飘来一阵浓烈的脂粉香:“冉二姑娘好大的架子!为娘来瞧瞧你,还得在院里候着?”
冉梓喜迎出去时,正看见柳氏的手按在她的书案上,指腹抹过砚台边缘未干的墨渍,留下一道淡淡的指纹:
“好香的墨,比婉容房里的沉水香还浓。”她转头,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墙——那幅《墨梅图》昨日还挂在这儿,“二姑娘近日可是在学画?”
“母亲说笑了。”
冉梓喜歪头轻笑,指尖绞着裙角的并蒂莲绣纹,“女儿前日给大姐绣肚兜,针脚歪了,被嬷嬷罚抄《女诫》呢。”
她从案头抽出一本卷边的书,翻到“妇言”章,“您瞧,这‘择词而说,不道恶语’写得多好——女儿正学着呢。”
柳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脸上却挤出一丝笑意。
她扫过案头零散的绣绷、半块未完工的帕子,又掀开衣柜看了看——
除了几件素色衫子,连张带字的纸片都没翻着。
“罢了。”她甩了甩袖子,珠翠相撞的脆响里藏着咬牙声,“我就说二姑娘最是本分,定不会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相干。”
待柳氏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夏荷立刻从里间钻出来:“姑娘,您怎么知道她要查?”
“她若连这点警觉都没有,也当不了冉家主母。”
冉梓喜拾起方才没绣完的帕子,针脚在素绢上开出小花,“再说了——”
她抬眼,目光穿过竹帘落在院外,“真正该头疼的人,还在后头呢。”
松月楼的雅间里,谢知书捏着茶盏的手有些发颤,杯中的茶汤微微晃动,倒映出对面戴斗笠的女子。
他望着对方,茶雾模糊了她的眉眼,却掩不住那双眼底的锋芒:
“阁下可知,《女才辩》已闹到朝堂?赵大人说要‘正风化’,皇上都问了三回。”
“谢老可知,松月楼外的茶棚里,卖炊饼的阿婆都能背两句‘镜中影、水中月’?”
斗笠下的声音清冽如泉,带着一丝清冷的梅花香。
“您当年在诗会上说‘文以载道’,如今这道,不过是要给女子指条路——
怎么,诗社的老规矩,倒容不得新道理了?”
谢知书望着她袖中露出的半片梅瓣,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在江南书院初见恩师时,对方袖中也坠着这样半片梅。
“好个‘给女子指条路’。”他放下茶盏,笑声震得茶碟轻响,“明日诗社要办‘寒香诗会’,阁下可敢来?”
“有何不敢?”斗笠微微一动,露出半截泛红的指尖——那是握笔太久磨出的泡。
暮色漫进松月楼时,容夫人的马车停在了城南书坊。
她掀开帘角,望着书案上堆成小山的《女才辩》抄本,指尖轻轻抚过“无路也”三个字,仿佛触到了某种久违的温度。
“把库房里的澄心堂纸搬出来。”她对管家道,“挑最好的刻工,连夜刻板——”
晚风卷起车帘,半片梅瓣从她袖中滑落,飘进书坊的墨香里,悄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