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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梅香自暗度,风起青萍口

作者:豚小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穿堂风带着初春微凉的气息,拂过冉梓喜的手背,像是谁轻柔地吹了口气。


    冉梓喜刚跨进门槛,便被张员外的大嗓门撞了个正着:“寒香先生可算到了!这位置我早给您留好了——”


    他拍着主位旁的梨木椅,椅面还垫着簇新的锦缎,指尖划过那柔软织物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今日得沾您的文气,张某这老粗也能多喝两杯!”


    堂中二十余张八仙桌霎时静了半刻,接着是此起彼伏的碰杯声,银盏相撞如风铃轻响。


    穿月白衫子的酒保举着锡壶穿梭,银酒盏在烛火下晃出细碎的光斑,仿佛落在桌面的星屑。


    冉梓喜垂眸扫过自己月白色的衫子——这是出门前夏荷特意挑的,素净得像未染墨的宣纸,正合“寒香居士”清冷淡泊的名声。


    她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檀木令牌,毛刺扎得生疼,倒比那些“才惊四座”“笔落惊风雨”的夸赞更真实。


    “寒香先生,张某先敬您!”


    张员外的酒盏已经递到面前,酒液晃出半盏,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您那《议政赋》里写‘文者当观民间霜露’。


    张某在城南开布庄,去年冬月确实见着冻死的乞儿——您这文章,比我那二十车棉布暖多了!”


    冉梓喜接过酒盏时,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像被烫了一下,酒香扑鼻,带着一丝辛辣。


    她仰头饮尽,喉间烧起一团火:“张员外过誉了。不过是见着些市井疾苦,随手写罢了。”


    “随手?”左侧突然传来清越女声,语调如山泉击石,引人侧耳。


    那穿青竹斗笠的女子不知何时坐在了上首,斗笠边缘垂下的竹丝帘晃了晃,露出半张缀着朱砂痣的脸,似笑非笑。


    她案头半开的锦盒飘出几缕梅香,幽幽淡淡,像是雪夜窗下燃起的一炉沉水。


    满座皆静。


    冉梓喜望着女子案头那半开的锦盒,梅瓣的香气若有似无。


    她忽然想起花嬷嬷昨晚在她妆匣里放的半片梅瓣,用红绸包着,说“这是你生母当年贴身带的,另半片...许是在什么要紧人手里”。


    “姑娘好眼力。”冉梓喜笑着举杯,“不知如何称呼?”


    “容。”女子掀了斗笠,露出一头乌发用檀木簪松松挽着,月白中衣上的墨梅刺绣在烛火下泛着暗光,“容氏。”


    “容夫人?”张员外突然拍了下大腿,“怪不得看着面善!您上月在慈济院施粥,我家那口子还说,京城贵妇里就您最是心善——”


    “张员外谬赞。”容夫人抬袖掩了唇笑,目光却落在冉梓喜身上,“我今日来,是替人带句话。”


    “哦?”


    “有人说,寒香居士的笔,该写些更‘扎心’的。”容夫人指尖轻点桌面,“比如...女子读书识字,算不算得‘民生’?”


    堂中响起抽气声,有人不小心碰翻了茶盏,瓷器落地的声音格外刺耳。


    几个老文人的胡须抖了抖,赵守义的门生小吴慌忙扯了扯同伴的衣袖。


    冉梓喜垂眼盯着酒盏里的倒影,看见自己眉梢微挑——这正是她要的。


    “容夫人说笑了。”她端起酒壶替容夫人添酒,酒液在盏中荡出银波,“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圣人说的。”


    “圣人还说‘有教无类’呢。”


    声音从右侧传来,清晰坚定。


    冉梓喜转头,正撞进沈长风清亮的眸子里。


    这云州书院的学子今日换了件青衫,领口还沾着墨点,像是刚从书斋里跑出来:“寒香先生那篇《议政赋》里写‘文枷重于石枷’,学生斗胆问一句——女子被禁笔墨,算不算文枷?”


    满桌的酱牛肉、松鼠桂鱼突然失了香气。


    赵守义的门生小吴“哐当”碰翻了酒盏,酒液在桌布上洇出深褐的痕,像泼洒的血。


    冉梓喜望着沈长风泛红的耳尖——这小子定是在书斋里反复练习过这句话,连语气都带着股子咬文嚼字的认真。


    “沈公子这问题,该去问圣人。”她端起茶盏抿了口,“不过...若有人愿替圣人答,倒不妨写篇文章辩一辩。”


    沈长风的眼睛霎时亮得像星子。


    他刚要开口,容夫人却先笑出了声:“松月楼的蟹粉狮子头要凉了,各位且用些菜。”


    她执起象牙箸,替冉梓喜布了一碟芙蓉鸡片,“寒香先生,这菜滑嫩,最合您胃口。”


    冉梓喜夹起鸡片时,袖中半片梅瓣硌着腕骨。


    她忽然想起生母的旧衣,那墨梅的针脚也是这样,每朵花瓣都绣了七针——容夫人中衣上的梅,不多不少,也是七针。


    宴席散时已近亥时。


    冉梓喜踩着满地月光上了软轿,夏荷掀着轿帘低声道:“夫人今日打发人来问,说姑娘回来得晚,要留宵夜不?”


    “不留。”冉梓喜摸出帕子擦了擦指尖的酒渍,“柳氏这是怕我吃多了,明儿称体重时压坏她的秤?”


    “噗嗤”,夏荷笑出声,又慌忙捂住嘴。


    轿帘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声声,穿过夜色,像是某种古老的警示。


    回到兰心院时,花嬷嬷正守在廊下,手里端着温好的桂圆红枣茶:“姑娘可算回来了,老奴把灯烛都剪过三回了。”


    她瞥了眼冉梓喜腰间的檀木令牌,又压低声音,“方才院外有脚步声,老奴出去瞧,只看见墙根有半截青布——像是哪家的下人衣裳。”


    冉梓喜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暖意:“嬷嬷记不记得,生母当年常说‘最毒不过文人笔’?”她望着窗纸上自己的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现在倒觉得,最险的不是笔,是盯着笔的眼睛。”


    花嬷嬷叹了口气,替她卸下珠钗:“姑娘且歇着,老奴去守夜。”


    等门帘落下,冉梓喜才掀开妆匣最底层。


    红绸里的半片梅瓣静静躺着,与容夫人锦盒里的那半片,连边缘的虫蛀痕迹都一般无二。


    她对着月光比了比,两片梅瓣严丝合缝拼成完整的一朵,像是什么被封了二十年的秘密,终于要裂开条缝。


    “夏荷。”她唤了声,“磨墨。”


    夏荷捧着墨锭的手顿了顿:“姑娘要写...?”


    “写篇辩文。”冉梓喜抽出狼毫笔,笔尖在砚台里蘸得饱饱的,“辩一辩,女子到底是无才,还是无路。”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溅起几点火星,照亮她眼中燃烧的光。


    她望着窗外的竹影,忽然想起松月楼里沈长风发亮的眼睛,容夫人意味深长的笑,还有赵守义门生小吴碰翻的酒盏——那些酒液洇在桌布上,多像要烧起来的火。


    她笔尖落下,第一行字便带了风:“或曰:女子无才便是德。


    余曰:非无才也,无路也。古有班昭续汉书,谢道韫咏柳絮,若使她们生于市井,困于闺阁,纵有七步之才,亦不过是镜中影、水中月...”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时,冉府外的巷子里,两个穿青布短打的身影正缩在墙根。


    其中一个压低声音:“赵老爷说,这兰心院的庶女最是藏拙,可诗社那寒香居士...您说会不会是她?”


    “嘘——”另一个竖起手指,“赵老爷要的是证据。明儿个你去城南书坊盯着,看有没有生面孔来印文章——尤其是带‘镜中影’‘水中月’这种词的。”


    更深露重。冉梓喜搁笔时,窗纸已泛了鱼肚白。


    宣纸上的《女才辩》墨迹未干,却像已经跟着晨风,飘出了冉府的朱漆大门。


    她将文稿仔细卷好,收进檀香木匣,又在匣底压了张纸条:“容夫人亲启。”


    “夏荷。”她推了推趴在案头打盹的丫鬟,“去把这匣子交给门房,就说...是给容夫人的贺礼。”


    夏荷揉着眼睛接过匣子,忽然轻声道:“姑娘,您这手都磨出泡了。”


    冉梓喜低头,见食指内侧果然有个红亮的泡,是握笔太久磨的。


    她轻轻按了按,疼得皱了皱眉,却笑出了声:“疼好,疼着才醒着——等这文章传出去,有的是人要疼。”


    晨钟在云煌城上空响起时,容夫人的马车正停在冉府门前。


    她接过檀香木匣时,指尖触到匣底的纸条,借着晨光扫了眼,嘴角微微勾起。


    车夫甩了个响鞭,马车“辘辘”驶远,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半开的锦盒——那半片梅瓣,正安静地躺在红绸上。


    冉梓喜站在廊下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耳中忽然响起生母临终前的话:“阿喜,娘没别的能给你,就留半朵梅...若有一日你遇见另半朵,记得,那是你该走的路。”


    她摸了摸袖中那半片梅瓣,又看了看案头未收的《女才辩》。


    风从院外的玉兰树间穿过,带起几片花瓣,落进她的发间。


    该来的风,终究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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