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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堂中先死寂,后鸣鼓掌声

作者:豚小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空气中飘着沉水香的气息,仿佛连呼吸都成了多余。


    他扶了扶老花镜,指尖点着新换的题笺:“最后一轮,《议政》。”话音未落,又补了句,“可不限男女。”


    堂中霎时炸开锅。


    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只余衣袂翻飞、杯盏轻撞,像是骤雨前低飞的燕子,在风里乱了阵脚。


    杜子昂最先跳起来,玉扳指撞得茶盘叮当响:“谢老这是要坏规矩!女子议政?成何体统!”他身后几个跟着起哄的文人也涨红了脸,有个穿月白衫子的甚至拍着桌子喊:“诗社乃清谈之地,岂容闺阁女子指手画脚!”


    冉梓喜垂眸盯着自己绞在膝头的帕子,指甲在绣着的梅瓣上掐出个小坑。


    指尖传来刺绣布料细密的摩擦感,她几乎要把那花瓣抠穿。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题是谢老给的机会。


    云煌国文人最恨“坏规矩”,可偏要在这规矩上凿个窟窿。


    前世读《明夷待访录》时,先生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此刻那些字句忽然在她脑子里活过来,像串烧红的炭,烫得她指尖发颤。


    那种灼热,仿佛穿越时空,从纸页间直抵掌心。


    “杜举人急什么?”张员外摇着折扇踱过来,扇骨不轻不重敲在杜子昂肩头,发出“啪”的一声,像是敲在众人心弦上。


    “题目又没说只能女子写,你若有本事,大可以作篇《男子议政当谨》来压过旁人。”他冲冉梓喜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分明是“看你的了”。


    谢知书抚着银须笑:“题已出,写不写随各位。”他抬眼时目光扫过冉梓喜的方向,像老茶客抿了口新茶,眼里浮着三分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冉梓喜攥紧帕子起身,夏荷连忙捧来笔墨。


    她接过狼毫时,触到笔杆上还留着夏荷掌心的温度,温润而潮湿,带着些许紧张。


    砚台里的墨汁浓得发稠,泛着油亮的光泽,她蘸了蘸,笔尖悬在纸上方半寸,突然想起前世在图书馆抄古籍的夜——那时总觉得“文以载道”是空话,此刻倒真要拿这八个字当刀使了。


    “文贵载道,不在性别;政通人和,岂限闺门?”第一句落下,堂中突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仿佛风都屏住了呼吸。


    她笔尖一顿,想起昨日花嬷嬷翻出的生母旧信,信里夹着半片梅瓣,写着“女子若不能言,这世道便少了半副肝胆”。


    那梅瓣干枯却坚韧,轻轻贴在纸上,似乎还能嗅到一丝淡淡的香气。


    墨汁在纸上晕开,她接着写:“今之文人,徒争虚名,不识实务——诗赋若只写风花雪月,与戏子唱曲何异?”字迹铿锵,每落一笔都似敲在众人的心头上。


    杜子昂的脸由红转青,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节泛白如骨,青筋暴起,仿佛要捏碎那张檀木几。


    他身后那个月白衫子的文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张员外却笑得前仰后合,折扇“唰”地展开,露出背面他新题的“墨香”二字,墨迹未干,映着窗外斜阳,竟泛出金光。


    冉梓喜写得更快了,笔锋如剑挑开层层面纱:“农桑不察,空谈井田;


    赋税不问,只论雅俗——此等文章,读来何益?”最后一句收笔时,狼毫在“益”字末尾拖出道飞白,像把挑破纸窗的剑。


    谢知书凑过来时,胡须扫过纸页,带来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他读得很慢,每念一句便重重颔首,读到“诗赋若只写风花雪月,与戏子唱曲何异”时,突然拍案而起:“好!好个‘与戏子唱曲何异’!”他转身对着满座文人,声音里带着颤:“我等自称文人,可连个小女子都不如——她敢说真话,你们呢?”


    方才还叫嚣的文人全闭了嘴,只有风吹动帘幕的声音,如同无声的叹息。


    月白衫子的那个偷偷扯杜子昂的袖子,杜子昂却像被抽了脊梁骨,瘫在椅子上,玉扳指在桌沿磕出个缺口,裂痕如血。


    有个灰袍老者捋着胡子叹气:“谢老说的是,这赋……确实挑不出错处。”


    “今日最佳,非寒香先生莫属!”张员外一拍大腿站起来,“我张某人虽不懂文,却知道这文章读着痛快!”他冲冉梓喜拱了拱手,“寒香先生,张某想请您开个女学,教咱们云煌的姑娘家识文断字,不知肯不肯赏脸?”


    冉梓喜垂眸看着自己的赋,墨迹未干,却像已经渗进了云煌的风里。


    那风拂过她的鬓边,带起几缕青丝。


    她抬眼时笑得温婉:“张员外美意,梓喜心领了。只是这女学么……”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中还在发愣的文人,“时机未到。”


    谢知书突然咳嗽两声,指了指案头的铜鹤香炉:“该定名次了。”他拿起冉梓喜的赋举高,“兰溪诗社本季擂台,新锐才子——寒香先生!”


    堂中先是死寂,接着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有人激动得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张员外带头叫好,几个年轻文人跟着起哄,连方才反对的灰袍老者都拍红了手,掌心隐隐发疼。


    冉梓喜接过那方刻着“新锐才子”的檀木令牌时,触到令牌边缘还带着木匠新磨的毛刺,扎得指尖微微发痛——这痛意倒比欢喜更真实。


    杜子昂不知何时站了起来,青衫皱得像团腌菜。


    他狠狠瞪了冉梓喜一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最后只能拂袖而去,靴底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像是撕裂了整个空间的寂静。


    “寒香先生。”


    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冉梓喜转身,正撞进青竹斗笠下那双眼尾带朱砂痣的眼睛里。


    那眼神如月下松林,深不见底。


    女子手里捧着个锦盒,盒盖半开,露出里面半片褪色的梅瓣——和花嬷嬷给她的那半片,严丝合缝能拼成完整的一朵。


    梅香虽淡,却萦绕鼻尖。


    “庆功宴在松月楼。”女子轻轻说,“有人想见你。”


    冉梓喜捏着檀木令牌的手紧了紧。


    她望着女子转身时被风掀起的青衫一角,看见里面露出的月白中衣上,绣着株瘦劲的墨梅——和生母旧衣上的针脚,一模一样。


    堂外的玉兰树被风刮得簌簌响,几片花瓣落进她的发间,柔软如梦。


    远处传来松月楼的锣鼓声,混着茶博士的吆喝:“今日摆庆功宴嘞!寒香居士的文章,得好好贺贺——”


    冉梓喜摸了摸袖中那半片梅瓣,又看了看手中的令牌。


    她忽然笑了,笑得像春风里第一朵绽开的梅,清冽却坚定。


    该来的,总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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