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响——
方才夏荷说老爷在茶楼听了"墨梅先生"的话本,那话本里写的是前日诗社论战。
“墨梅先生”以一首《咏史》痛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迂腐之论。
末了还画只断翅金蝶,说“蝶本应飞,何人为之折翼”。
书房门半掩着,檀香混着松烟墨的气味涌出来。
冉老爷正坐在梨木雕花案后,玄色直裰垂落至地,连茶盏里的热气都压得低低的。
他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尖:“跪下。”
冉梓喜膝盖刚触到青石板,便听见他直截了当的质问:“城中传言''墨梅先生''或出自我冉家,可有此事?”
她喉间泛起一丝苦意——果然来了。
前日诗稿投进纳稿箱前,她特意在末页画了断翅金蝶,原想引那些酸腐文人猜测是被休弃的贵妇,却不想连冉老爷都察觉了端倪。
“女儿愚钝,未曾耳闻,更不敢妄议文坛之事。”她垂着眼,手指悄悄抠进掌心。
鬓边绢花下的碎瓷片硌着皮肤,那是生母陪嫁妆匣里的碎片,磨得薄如蝉翼,若冉老爷要搜身,便可用它划破掌心,装成慌乱时误伤——
这是方才在房里想好的退路。
“你素来聪慧,莫要自误。”冉老爷冷笑一声,指节叩了叩案上的《楚辞》。
书脊泛着旧色,是他当年中举时的启蒙书。
冉梓喜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夏荷说老爷听的话本里,
"墨梅先生"引过《离骚》里:“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或许老爷是要试探她的学识?
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冉老爷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
他翻开《离骚》,指尖停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那句:“解。”
冉梓喜喉结动了动。
现代读研时她研究过《楚辞》的接受史,此刻却要把那些论文里的见解揉碎了,用最稳妥的话讲出来。
“屈子所求者,忠君爱国之道也。”她声音清润,像春溪淌过鹅卵石,
“当年怀王信谗,屈子被逐,仍念着‘哀民生之多艰’。
女儿虽不能及,却也愿学其志,修身养德,不负家门。”
最后一句她刻意放轻了尾音,目光悄悄抬了寸许——冉老爷的眉峰果然松了些,指节不再紧抠书脊。
“那你可知今朝文坛,何谓''才女''?”冉老爷端起茶盏,却没喝,只是盯着水面晃荡的茶叶。
冉梓喜心口一紧。
这问题比《离骚》更难——若说“才德兼备”,便显得自恃才高;若顺着“无才是德”说,又像在认怂。
她想起前日在诗社墙上看见的帖子,有酸儒写“女子习字如东施效颦”,当下咬了咬舌尖,让疼意激得更清醒些。
“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不敢僭越。”
她屈膝更恭顺些,“唯愿习字读书,以备将来侍奉夫家。”
“侍奉”二字她刻意加重了语气,像根细针轻轻挑破窗户纸——那些说“无才是德”的文人,不正是盼着女子只懂“侍奉”么?
案上茶盏“当啷”一声。
冉老爷放下杯子时太用力,溅出的茶水洇湿了半页《楚辞》。
他盯着冉梓喜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你倒是会说话。”
冉梓喜脊梁上的冷汗这才敢往下淌。
她垂着的手心里全是湿的,碎瓷片的棱角在掌心压出红痕。
“明日西市诗社有雅集,你可愿去?”冉老爷突然换了话题。
她心头"咯噔"一响。
诗社正是"墨梅先生"露面的地方,若应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可若不应,又显得心虚。
“女儿才疏学浅,岂敢妄议文坛?”
她慌忙摇头,“况且家中规矩森严,女儿不敢擅离。”
末了又补一句,“若是夫人知道,怕是要罚跪祠堂的。”
冉老爷的目光在她脸上绕了两圈,忽然挥了挥手:“去吧。”
冉梓喜起立时膝盖发麻,扶着门框才没栽倒。
转身的瞬间,她瞥见案头镇纸下压着半张诗稿,墨迹未干,正是前日她投的《咏史》——原来老爷早拿到了证据,方才的问话不过是试探。
回房时月上柳梢,夏荷正站在檐下等她,手里端着温好的桂圆汤。
“春桃被调去洗衣房了。”夏荷压低声音,“方才我路过前院,听见王管家说,老爷嫌她''言语不当''。”
冉梓喜接过汤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
春桃昨日在柳氏面前提"铜盒",今日便被调走——这是冉老爷在敲打她,也是在敲打柳氏。
“小姐,您今日在书房......”夏荷欲言又止。
冉梓喜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把窗纸染得发白。
她摸了摸鬓边的绢花,碎瓷片还在原处。
春桃被贬的消息像颗种子落进泥土
“把《论语》找出来。”
她突然开口,“明日起,每日抄三篇《学而》给夫人送去。”夏荷愣了愣,随即应下。
夜风掀起纱帘,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冉梓喜望着案头未干的墨迹,忽然笑了——
那些盯着她的眼睛,终有一日会被她的笔墨,刺得睁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