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房内的烛芯结了个灯花,“噼啪”一声爆响,惊得春桃缩了缩脖子。
“夫人,”她猫着腰凑到妆台前,袖中半片瓷片硌得手腕生疼。
“奴婢今日替二姑娘收拾书案,见她案底压着半张诗稿。”说着便将那瓷片捧到柳氏面前——
碎片上歪歪扭扭留着几个字,“九畹滋兰”的“畹”字少了个草字头,正是前日诗社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九歌·湘夫人》仿写句。
柳氏捏着银簪的手顿住,镜中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你确定?”
“千真万确!”春桃忙点头。
发顶的绢花跟着乱颤,“奴婢前日在诗社外听人念‘沅有芷兮澧有兰’,和这瓷片上的字一个味儿。
还有...还有花嬷嬷那老东西,昨日鬼鬼祟祟往偏房搬了个木匣,奴婢瞅着像装书的。”
柳氏突然将银簪重重插进妆奁,珍珠串子被带得哗啦作响:“你且盯着,若真能坐实她是墨梅先生...”
她从腕间褪下只翡翠镯子抛过去,“这便赏你。”
春桃慌忙接住,翡翠凉得她打了个激灵,连声道谢的话还没说完,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猫叫。
柳氏眉头一皱,春桃立刻噤声——是夏荷每日这个时辰来送夜香的脚步。
夏荷端着铜盆的手在廊下顿住。
她垂着眼看青砖缝里的青苔,耳尖却竖得老高。
房内压低的对话像针一样扎进来,“墨梅先生”。‘诗稿’这些字眼刺得她心跳如鼓。
等春桃掀门帘出来时,她正弯腰假装系鞋带,碎发垂下来遮住眼底翻涌的暗潮。
冉梓喜房里的灯还亮着。
夏荷推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书案上的《女戒》哗啦啦翻页。
正在补绣并蒂莲的冉梓喜抬眼,见她脸色发白,手底下的针便停了:“可是出了事?”
“春桃叛了。”夏荷关紧门,声音里带着急,“她在夫人房里说你藏诗稿,还提了墨梅先生。”
冉梓喜的指尖在绣绷上轻轻一压,绣针深深扎进掌心。
疼意顺着神经窜上来,她却笑得更甜了:“倒也不意外。”
说着便起身,素色襦裙扫过满地月光,“去把那套青釉瓷瓶拿下来。”
夏荷依言搬下案头的瓷瓶,只见冉梓喜指尖在瓶底一扣,暗格"咔嗒"弹出。
她迅速将一叠诗稿塞进去,又从妆匣里翻出张揉皱的纸——
上面歪歪扭扭抄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墨迹晕得像团乌云。
“明日夫人要来查。”冉梓喜将那纸拍在案上,又把《女戒》往诗稿上一压。
“你且记着,她问什么你都只说:‘姑娘每日只做女红’。”
夏荷盯着她眼底跳动的烛火,突然伸手按住她还在渗血的指尖:“姑娘,要不去求求老爷?”
“求他?”冉梓喜低笑一声,指腹蹭掉掌心的血珠,“上个月三妹妹摔了他的汝窑杯,他可是连看都没看一眼。”
第二日卯时三刻,柳氏的掐丝缠枝步摇在廊下叮当作响。
她带着张妈妈跨过门槛时,冉梓喜正跪在地上拾绣线,月白衫子膝头沾着草屑:“夫人早。”
“起来吧。”柳氏扫了眼案头,《女戒》摊开在“妇德”那页,旁边压着的纸角露出来——
“愿得一心人”几个字歪歪扭扭,倒真像深闺女子的痴话。
她伸手翻了翻,底下都是《千家诗》的抄本,连个像样的对子都找不出。
“原以为你读了几本书。”柳氏冷笑,活该是个没根基。
冉梓喜垂着头,绞着帕子的手指微微发颤:“女儿哪敢妄想,只盼着将来嫁个老实人家,每日抄抄女红谱子便罢了。”
柳氏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盯着冉梓喜泛红的眼尾,突然挥袖:“走。”
转身时却瞥见妆台上的青釉瓷瓶——那是已故大夫人的陪嫁,冉梓喜向来宝贝得紧。
她脚步一顿,张妈妈立刻会意,伸手就要去拿。
“夫人!”冉梓喜突然扑过去,撞得瓷瓶晃了晃,“这是母亲留下的...女儿怕摔了...”
柳氏看着她眼眶里打转的泪,到底没发作。
待一行人走后,夏荷立刻关上门:“姑娘,他们差点...”
“无妨。”冉梓喜抹去泪,指尖在瓷瓶暗格上轻轻一叩,“这瓶子裂过一道缝,他们只当是破瓷。”
未时三刻,东市兰溪诗社的纳稿箱前。
冉梓喜戴着斗笠,袖中诗笺被手心焐得发烫。
她左右张望一番,迅速将纸团塞进去——那是新作《咏史》。
“婕妤团扇怨秋风,学士文章压秀峰”两句字里行间都是刺,落款却画了只断翅蝴蝶。
“姑娘,该回了。”夏荷提着菜篮在街角招手。
冉梓喜刚要迈步,却见几个秀才从茶棚里出来,其中一人指着诗社方向大笑:“墨梅先生?
我看是哪个深闺怨妇躲着哭呢!”
她脚步一顿,斗笠下的嘴角勾起抹冷笑。
暮色漫进冉府时,管家的声音在院外响起:“二姑娘,老爷唤你去正厅。”
夏荷的手"唰"地攥紧她的衣袖:“老爷近日总听人说''墨梅''名动全城,方才还问起家中可有人习诗...”
冉梓喜理了理鬓角,月白衫子在风里荡开:“去罢。”她转身时,院角的老梅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她袖中未及藏起的半张诗笺——
上面刚写了半句:“且看今日堂上,谁主文锋。”
正厅的门在身后吱呀闭合,烛火将冉老爷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端坐在紫檀木椅上,茶盏里的龙井飘着清苦的香,目光像把刀,直往冉梓喜眉心里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