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梓喜蹲在洗衣盆前,手底下揉着嫡姐冉婉容的月白绣鞋,耳尖却支棱着——
门房小厮的声音顺着穿堂风飘过来:“二姑娘,程社主的书童送帖子来啦!”
她指尖的皂角沫"啪"地溅在青布裙上,抬头正看见个戴瓜皮帽的小书童举着红漆木匣,被花嬷嬷拦在院门口。
木匣上系着墨绿丝绦,是兰溪诗社的标志。
“姑娘且慢。”花嬷嬷往她手里塞了块帕子,“先擦擦手,莫要显得太急切。”
冉梓喜低头擦手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三天前她匿名投给诗社的《问天》,此刻怕是已经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茶肆里说书人拍醒木的声音、绣坊里绣娘的私语、甚至昨日给柳氏奉茶时,都听见她跟账房说"最近冒出来的墨梅先生,倒像是哪家藏着的野路子——
现在程砚秋的帖子来了,这一步,她等得太久。
“二姑娘。”小书童见她走近,规规矩矩行了礼。
“我家社主说,《问天》里''若得青锋破重幕''两句,当得云煌城今秋第一声惊雷。
这帖子是请墨梅先生下月初三去参加文坛雅集的,社主特意交代,身份绝对保密。”
冉梓喜接过木匣时,指尖触到匣底凸起的暗纹——是程砚秋的私印。
她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光,面上却挂着怯生生的笑:“小公子莫要开玩笑,我一个深闺姑娘家,哪懂什么墨梅先生?”
“姑娘若不信,”小书童从怀里摸出半张诗笺。
“这是社主让我带来的,说墨梅先生前日投的诗稿里,有个''謇''字用得生僻,定是读过《楚辞集注》的。”
冉梓喜的呼吸陡然一滞。
那半张诗笺正是她昨日凌晨在漏雨的偏房写的,为了防人追查,特意把“謇”字写成了异体。
程砚秋竟连这都注意到了...
“谢程社主美意。”她将木匣往花嬷嬷怀里一塞。
“我先去给夫人奉早茶,这帖子...嬷嬷帮我收着。”
话音未落,前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柳氏的尖嗓门穿透游廊:“搜,把这屋里的箱笼都给我翻了。”
冉梓喜的脚步顿在原地。
她看见春桃从自己的厢房里跑出来,手里举着半卷绣帕:“夫人您瞧,二姑娘房里搜出这个。”
柳氏接过绣帕的手直抖。
帕子角上绣着朵残梅——和前日在城中传抄的《问天》诗末那枚“墨梅”印,分毫不差。
“好个冉梓喜!”
柳氏甩袖指向她,“我当你每日蹲在后院洗衣是安分,原来在背地里写些''敢教日月换新章''的反诗。”
冉梓喜看着那方绣帕,忽然笑出声来。
这帕子是她上月给柳氏绣的寿礼,残梅是按柳氏房里那幅《寒梅图》绣的,针脚疏密她再清楚不过。
她缓步上前,指尖划过帕角:“夫人若是不信,不妨问问张妈妈,这帕子是您生辰那日,我在佛堂跪了三个时辰绣的。”
柳氏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张妈妈是她陪嫁,此刻正缩在廊下搓手:“回夫人,二姑娘那日确实在佛堂...连午饭都没吃。”
"姐姐莫要动气。"冉婉容扶着丫鬟从垂花门进来,指尖绞着绣金帕子。
“妹妹素日最是乖巧,许是被人栽赃了?
只是这‘墨梅’二字,到底太凑巧了些...”
她话音未落,冉梓喜突然"哎呀"一声,踉跄着撞翻了春桃手里的铜盆。
肥皂水溅了春桃满裙,她慌忙蹲下捡帕子,却在柳氏脚边捡起半片碎瓷——上面沾着些墨渍,像是刚写过字。
“夫人!”春桃尖叫着去拉柳氏。
“这...这碎瓷上的字,和《问天》里的‘重幕’二字,笔锋好像!”
冉梓喜垂眸盯着地上的水渍。
她早该想到,柳氏昨日命人在她房里泼茶,原是为了今日的“巧合”。
她指尖抵着藏在袖中的半块碎玉——生母留下的,刻着残梅的那半块,忽然有了主意。
“夫人要查,我配合便是。”
她抬头时眼尾微挑,“只是我房里的书箱钥匙,前日被花嬷嬷收走了。
说是...怕我看些杂书坏了规矩。”
花嬷嬷的手在袖中抖了抖,立刻接话:“回夫人,老奴前日见二姑娘总捧着本旧书掉眼泪,想着姑娘生母去得早,怕她触景伤情,这才收了钥匙。”
柳氏的眉头皱成个川字。
她自然知道花嬷嬷是冉梓喜生母的陪嫁,可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总不能真去搜个老仆的箱子。
她甩袖转身:“今日暂且罢了,若再让我查出什么...”
“夫人放心。”冉梓喜福了福身,发间的绢花晃了晃。
“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逆夫人。”
月上柳梢时,花嬷嬷裹着件灰布外衣溜进冉梓喜的厢房。
烛火被风一吹,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姑娘,老奴今日去城隍庙烧香,听见几个酸秀才在说,杜子昂那起子人要联名写文章骂墨梅先生''悖逆''。
还有苏小满那丫头,昨日在西市茶棚跟人说,见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往诗社纳稿箱塞东西...”
冉梓喜正在灯下补衣裳,针脚突然歪了。
苏小满是前日跟踪她的那个青布裙姑娘,看来那日糖画摊的易容,到底还是露了马脚。
她放下针线,从枕头底下摸出张诗笺——是她新写的《咏竹》:“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
“嬷嬷,明日帮我把这诗稿投到东市的纳稿箱。”
她指着诗中“节”字的异体写法,“把''卩''旁写成''阝'',再把''凌''字少写一点。
杜子昂那起子人最爱抠字眼,看见这些错处,肯定要骂作者没读过《说文解字》。”
花嬷嬷眯眼瞧着诗笺:“姑娘是要他们把墨梅先生当成个半吊子?”
“正是。”冉梓喜将诗稿折成小团塞进瓷瓶。
“他们越觉得墨梅是个没根基的,就越不会往深里查。等雅集那天...”
她指尖轻轻敲了敲程砚秋送来的帖子,“我要让整个云煌城的文人,都记住墨梅先生的名字。”
烛火突然"噼啪"炸响,惊得花嬷嬷打了个哆嗦。
冉梓喜吹灭蜡烛,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照见她放在案头的《楚辞集注》——
书页间夹着半张诗笺,墨迹未干:“明日雅集,当以《离骚》为剑,破他们的文枷。”
后半夜,柳氏房里的烛火还亮着。
春桃缩在门后,声音压得极低:“夫人,奴婢今日在二姑娘房里捡着个碎瓷片,上面的字...和诗社传的《问天》真像。
还有花嬷嬷那老东西,方才鬼鬼祟祟去了偏房,保不准是藏什么...”
柳氏捏着那方残梅绣帕,指节泛白。
窗外的桂香飘进来,混着烛油的焦味,她突然将帕子扔进炭盆:"明日让张妈妈去东市,盯着所有纳稿箱。
冉梓喜要是敢再折腾..."她盯着炭盆里跳动的火苗,"我就烧了她的诗,再烧了她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