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梓喜蹲在后院井边洗帕子,听着前院传来的人声,指节被井水冰得发白。
三日前花嬷嬷端药进来时,袖中滑出半张诗社告示——杜子昂改了论题,要辩“女子应否习文”。
"这是要把墨梅先生架在火上烤。“花嬷嬷搓着围裙角,银簪在鬓边晃。
“小姐,要不咱们...暂且避避?”
“避?”冉梓喜拧干帕子,水珠顺着指缝砸在青石板上,"他要的就是我退,我若退了,往后所有女子都得跟着退。
“她抬头望了眼院角那株老石榴树,红果在风里晃,像极了那日纳稿箱上跳动的灯笼,"嬷嬷,去把东厢房第三层的《楚辞》取来。”
月会当日,兰溪诗社正厅里檀香混着墨香。
二十余张酸枝木案几摆成半圆,案头青瓷笔洗浮着新摘的莲蓬。
杜子昂甩着湖蓝广袖走进来,腰间玉牌撞出清脆声响,眼尾扫过程砚秋时,嘴角挑得更高了。
“程社主,今日论题既已定下,还请早些开坛。”
他伸手拨了拨案上《礼记》,“莫要让某些藏头露尾的先生,连辩都不敢辩。”
程砚秋正翻着新收的诗稿,闻言抬眼。
他素日总穿月白直裰,今日却换了玄色暗纹,袖口压着金线云纹。
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威严:“杜公子急什么?该来的,总会来。”
话音未落,书童捧着个青布包裹进来:“程社主,门房说有位书贩送来的信,说是墨梅先生的。”
杜子昂"嗤"了一声,探身就要抓包裹:“藏头露尾的,能有什么...”
“慢着。”程砚秋按住他的手,指腹摩挲着包裹上的墨梅压痕——
和前几次投的诗稿一样,“既是墨梅先生的东西,自当由我拆。”
包裹里躺着两页洒金笺,一页是诗,一页是信。
程砚秋先看信,眼尾渐渐扬起,再读诗时,喉结动了动,将诗稿往案上一按:“今日月会,先读墨梅先生的新作《问天》。”
“女子何罪?生而闭于牖?
程砚秋的声音越提越高,尾音几乎要撞破窗纸,
“七岁启蒙,《女诫》压肩;及笄执笔,绣绷锁腕。
若云女子无智,何以《女训》千言?
若云女子无德,何以《内则》百篇?”
厅里静得能听见房梁上麻雀啄瓦的声响。
杜子昂的脸涨成猪肝色,手指抠进案几缝隙里,指节发白。
几个年轻学子攥紧了腰间玉佩,有个穿青衫的甚至站了起来,又慌忙坐回去,耳尖通红。
"好!"不知谁喊了一声,接着是零星的掌声,很快连成一片。
程砚秋望着满厅发亮的眼睛,将信笺扬了扬:墨梅先生还说,“鹦鹉学舌者,安敢谈真才?”
若女子皆愚钝,男子为何惧其言?
若女子可思可辩,何以禁其议?
''"
杜子昂“啪”地拍案而起,茶盏里的水溅在《礼记》上,晕开一片墨迹:“这是歪理!
《礼记·内则》有云,‘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
“杜公子倒是熟。”程砚秋打断他,指尖点了点信笺。
“可《内则》也说‘礼始于谨夫妇’,夫妇若不同学,又如何''谨''?"
“他转向满厅学子,"诸位且想想,若家中姊妹能读《论语》,能辩《孟子》,这宅门里的礼,是更周全了,还是更薄了?"
有个穿竹布短打的少年突然站起来:"程社主,我阿姊从前偷偷读我课本,去年我爹病了,她替我写的家书,比我写得明白多了!"
"我表妹会算账!"另一个声音响起,"我舅父的米行,全靠她管账本,比那些先生算得快多了!"
杜子昂的广袖簌簌发抖,他抓起案上诗稿就要撕,却被程砚秋拦住:"杜公子,这诗稿我还要拿去誊抄,明日挂在诗社墙上。"
他转身对书童道:"去,把墨梅先生的信也抄十份,分送各书坊。"
冉梓喜躲在诗社后巷的茶楼二楼,透过雕花窗看着这一切。
她今日换了身茶褐色短打,头上包着青巾,腰间别着个铜烟杆——这是花嬷嬷年轻时跑货郎的行头。
楼下说书人正拍着醒木讲"墨梅先生舌战群儒",她摸了摸袖中半块碎玉,那是生母留下的,刻着朵残梅。
"客官,要续茶吗?"小二提着铜壶过来,目光扫过她腰间的烟杆,"您这烟杆倒别致,铜皮上刻的是梅?"
冉梓喜手一抖,烟杆差点掉下去。
她抬头时,正看见楼下街角闪过一抹青布裙角——是苏小满。
"续,续!"她抓起茶盏灌了口,烫得直吸气,"我去趟茅房。"
她绕过茶楼后巷,钻进裁缝铺,把短打塞进包袱,换上月白衫子,又往脸上扑了层粉。
再出来时,苏小满正站在裁缝铺门口,盯着街对面的茶楼,脚尖无意识地踢着青石板。
冉梓喜低头摸了摸鬓边的绢花,拐进另一条巷子。
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又跟了上来,耳尖微动——这次的鞋跟声比之前轻了些,像是换了双软底鞋。
她在巷口的糖画摊前停住,买了只金蟾糖画:"阿婆,借您后屋用用?
我家小侄女怕猫,躲里面了。"
等苏小满追到糖画摊时,只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抱着糖画走远,鬓边绢花在风里晃,哪还有半分茶褐色短打的影子。
"姑娘可是找我?"糖画阿婆眯着眼睛笑,"刚有个穿青布裙的姑娘在这转了两圈,莫不是你?"
苏小满攥紧了裙角,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那抹月白背影消失在巷口,忽然想起前日在纳稿箱边遇见的冉家庶女——
当时她鬓角别着野菊,竹篮里装着葱,可那眼睛,和方才糖画摊前的姑娘,像极了。
次日清晨,《问天》的抄本随着晨雾漫进云煌城的茶肆书坊。
茶博士的惊呼声混着算盘声,在青瓦白墙间荡开:"墨梅先生"四个字,成了街头巷尾最烫嘴的名号。
冉梓喜在冉府后院晾衣服,听着门房小厮喊"二姑娘,有位程社主的书童送了帖子来",指尖的青衫晃了晃,在阳光下投下一片影子。
她望着那抹影子,忽然想起《问天》最后两句:"若得青锋破重幕,敢教日月换新章。"
风卷着桂香扑进来,她鬓边的绢花被吹落在地。
花嬷嬷弯腰去捡,却见那绢花底下压着半张诗笺,墨迹未干:"明日,该去会会那些真正的''文坛领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