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捏着两张诗笺的指尖微微发颤,一张是《咏镜》里“妆台映雪非真色,照破儒冠第几层”的清冽。
一张是《讽腐儒》中“空有皮囊无骨气,徒披儒服误苍生”的尖锐。
他望着案前围坐的十数位诗社成员,喉结动了动:“诸位切莫急着动气,墨梅先生的诗虽锋芒毕露,却……”
“却犯了大忌!”杜子昂“啪”地拍在梨木桌上,茶盏里的碧螺春溅湿了半幅衣袖,“圣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诗若出自女子之手,简直是乱纲常!若出自男子,定是个没读过《孝经》的狂徒。”
他斜眼瞥见张举人正抚着长须点头,声音陡然拔高,“程社主难道忘了去年王秀才因诗获罪的事?这等激进言论,传到州府大人耳朵里——”
“杜兄慎言。”程砚秋将诗笺轻轻按在案上,青瓷笔上压着的《云煌诗钞》被带得翻了两页。
“王秀才是辱骂上官,墨梅先生不过是……”
他目光扫过诗笺上力透纸背的小楷,“不过是说些读书人该自省的话。”
雅室里的争执像滚水般沸腾起来。
老学究们拍着桌子骂“伤风败俗”,年轻书生攥着诗笺眼睛发亮,连门外烧水的小童都踮着脚往里头瞧。
程砚秋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忽然想起前日在街角茶摊听见的对话——
两个卖菜的妇人捧着抄诗的竹片说:“这墨梅先生,倒比那些只会背《女诫》的夫子明白事理。”
他指尖摩挲着诗笺边缘的毛边,喉间泛起苦涩:这世道,连市井都开始读诗议政了。
此时冉府西跨院的烛火刚被挑亮。
冉梓喜倚在雕花拔步床的软枕上,膝头摊着本《全唐诗话》,烛芯“噼啪”爆响,在“元白讽喻”四字上溅了粒灯花。
她望着书中“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批注,唇角勾起抹笑意——前世导师总说她写论文太“钻故纸堆”,如今倒成了破局的利器。
窗外传来春桃的脚步声,带着几分刻意的拖沓。
冉梓喜眼尾微挑,将诗稿往《女诫》底下一塞,抄起茶盏抿了口冷茶。
门帘“刷”地被掀开,柳氏扶着春桃的手跨进来,银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听说你近日爱去后巷?”
她扫过案上的《女诫》,又瞥向墙角的竹篮,“可别学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子的本分……”
“继母教训得是。”冉梓喜垂眸绞着帕子,指尖却悄悄勾住床沿的暗扣,“前日去菜铺买葱,见个老秀才在卖旧书,便捡了两本《千家诗》的残页。”
她从袖中摸出半张泛黄的纸,“就像这样的,字都模糊了,倒也有趣。”
柳氏的目光黏在那张纸片上。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的字迹歪歪扭扭,倒真像旧书撕下来的。
她伸手要接,冉梓喜却先一步递向春桃:“春桃姐姐帮我收着吧,省得被虫蛀了。”
春桃慌忙接过,柳氏的指甲在帕子上掐出个褶皱——她分明看见昨日这丫头的书案上有新墨的痕迹,可如今倒像真被她堵了话头。
“罢了。”柳氏甩袖转身,银镯子撞出清脆的响,“明日跟我去慈云寺上香,莫要再往那些腌臜地方跑。”
门帘落下时,她听见冉梓喜脆生生应“是”,声音甜得像蜜,可落在耳里却刺得慌——这丫头,怎么比她那早死的娘更会装?
月上柳梢头时,冉梓喜挎着竹篮出了后门。
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衫子,鬓角别朵野菊,混在晚归的妇人堆里往诗社走。
兰溪诗社的红漆纳稿箱立在青砖墙下,铜锁在月光里泛着幽光。
她摸出袖中用蜡纸包着的诗稿,借着街角灯笼的光又看了眼最后两句:“莫道女儿无志气,只因枷锁太沉重。”
“咚——”
纳稿箱的铜锁被她轻轻叩响,惊得檐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冉梓喜刚要转身,忽听见墙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缩在阴影里,见个穿青布裙的姑娘探出头来——
是诗社外围的苏小满,手里攥着半张诗笺,正往纳稿箱方向张望。
“小满姐这是?”冉梓喜提着竹篮凑过去,声音里带着几分市井姑娘的憨气,“可是来投诗?”
苏小满吓了一跳,慌忙把诗笺塞进怀里:“没、没什么!我就是……路过!”
她上下打量冉梓喜,见对方鬓角的野菊蔫了半朵,竹篮里装着两棵葱,这才松了口气,“你这是买葱回来?”
“可不是。”冉梓喜晃了晃竹篮。“
我家那口锅挑嘴,非得用后巷张婶的葱才熬得香。”她笑着往巷口走,余光却瞥见苏小满还在盯着纳稿箱,脚步顿了顿——
这姑娘,莫不是起了疑心?
第二日晌午,兰溪诗社的议事厅炸开了锅。
程砚秋捏着新投的《闺怨新说》,指节泛白:“‘十二学女红,十五诵《女诫》,二十嫁良人,一生锁深闺’……好个‘锁深闺’。”
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满堂震惊的学子,“这哪里是闺怨?这是替天下女子问——凭什么?”
杜子昂抢过诗笺,越看越气:“程社主莫要被几句酸文迷了眼!你看这字迹,分明是女子的娟秀小楷。”
他将诗笺拍在案上,溅得茶盏里的水都晃出来,“我早说这墨梅先生有问题,如今证据确凿,定是哪个不守妇道的女子……”
“放肆!”程砚秋拍案而起,茶盏“当啷”摔在地上,“诗无性别,文有高低。你若不服,下月诗社月会设题,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酸腐论调,还是墨梅先生的笔锋更利。”
消息像长了翅膀般飞出诗社。
冉梓喜在后院晾衣服时,听见两个粗使丫鬟咬耳朵:“听说诗社下月要设题考墨梅先生?”
“可不是!就不知道那位神秘先生,敢不敢接招……”
她望着晾衣绳上飘着的青衫,阳光透过衣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袖中碎玉刻的梅章硌着皮肤,像颗烧红的炭。
冉梓喜低头绞着帕子,唇角的笑意漫进眼底——诗社月会?
她正等着这把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