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道光被打碎,夜色如泼墨般洇开,一辆马车在西华门前停下,下来几个宫人,鱼贯进入皇宫。
半个时辰后,首领太监王德将天青釉茶盏放在皇帝晏元纬手边,挥退跪在两侧为皇帝捶腿的宫人。
“陛下,阮大人进宫了,正在殿外等待召见。”
晏元纬霍然起身,还未走下玉阶,又生生止住脚步。
“陛下?”
年轻的皇帝广袖下的指节将腰间玉带攥得发颤,半晌才道:“让他走。”
王德诧异,“陛下,明天就要给阮大人定罪了,这或许是他死前唯一能和您说话的机会了。”
晏元纬坐回沉香木雕万寿御座中,指腹在扶手的东珠上来回摩挲。
“张止付刚找朕讨要威远卫的兵权,他一个死囚后脚就进宫了,让朕如何见他,见了又能说什么?”
“陛下,阮大人绝不会贪生怕死,求您以兵权换他性命。”
“朕当然知道他不会,所以才更不能见他。他为朕做了那么多事,朕却护不住他,朕哪有脸面见他?若是见了,朕怕自己舍不得他去死。”
王德伏地,痛呼:“陛下!”
“朕这皇位得来不易,坐的也不易,关乎太多人的身家性命,朕不能为了他放弃朕身后的那些人。”
王德起身要往外走,晏元纬忍不住问,“他还好吗?”
“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病骨支离,弱不胜衣,在牢里的日子不好过。”
晏元纬抬手,王德躬身退下,来到殿外。
阮易看见王德,快走两步,就要入殿,王德伸手拦住,阮易愣住。
“陛下不见我?”
王德不知怎么说,只点了点头。
阮易没想到皇帝竟然不肯见他,他在原地愣了片刻,很快回神,走到小厨房,让宫人做了一碟条头糕,巴巴地端过来,请王德呈给晏元纬。
“阮大人,您不必再做什么了。”
见王德不接,阮易道:“养恩未报,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长公主受我连累。辛苦公公再替我走上一遭,陛下看见这条头糕,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王德无奈,避开阮易期待的目光,将条头糕送入殿内。
很快,王德又原封不动地将条头糕送还。
这条头糕是他二人小时候在公主府时,慧娴长公主常亲自下厨给他们做的糕点。阮易想让晏元纬看在旧时情分上,不要牵连长公主。
王德道:“陛下说,他从来不爱吃甜食。”
阮易明白了,晏元纬的意思就是无旧情可念,不肯放过长公主。
退到台阶下,阮易双膝跪地,青石板透骨凉,他只觉四肢百骸的寒意比青石板还要冰上几分。
王德实在不忍心,“大人别怪陛下,他很难。”
阮易道:“谁不难?百姓食不果腹,兵卒有家难回,臣子如履薄冰。况且再难,也不能不念恩情。”
“陛下三岁丧母,在公主府的时间比在宫里的时间还长。”
“即便不喜甜食,糕点亦能果腹。”
王德道:“陛下早有决断,你再求也没用,何必折腾自己的身体?”
“反正明天就要身首异处,这身体还有什么可爱惜的?陛下若还念有一丝情意,请让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莫牵连他人。”
见劝不动,王德只得进去劝另一位。
殿里那位仍旧不肯松口,让王德拿软垫、大氅给阮易。
阮易不要。王德进去出来两头劝,谁也不肯松口。
眼看阮易的脸色一分白过一分,唇都没了血色,终究还是殿里那位先冲出来。
“为何要逼朕?难道能保住姑母,朕会不想吗?”
阮易道:“您想,但您没有竭尽全力去保。您在衡量,姑母不值得您拿皇位去赌。”
晏元纬被他这样一针见血地说出心思,登时大怒,“朕连你都能放弃,为何不能放弃她?阮易,从朕坐上这个位置,就没有退路了。朕只要往后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阮易攥住龙袍下摆,仰起头,红着眼想从皇帝的脸上找回一丝熟悉。
“陛下,臣有办法,既能保住姑母,也不会影响到陛下。”
晏元纬大力抽回衣摆,本就没什么力气的阮易被这股力道带的额头抢地,左眼上方霎时裂开血口,血滴顺着眉骨滑落,在青石砖上摔的支离破碎。
王德下意识要去扶阮易,看了眼晏元纬,又生生止住脚步。
晏元纬根本不敢去看阮易,他侧过身,大口喘气,“你不能为朕分一辈子的忧。既如此,这件事也不必劳烦你。”
“陛下!”一个宫女跌跌撞撞跑进来,伏地道,“慧娴长公主服毒自尽了。”
晏元纬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上廊柱。
阮易只觉脑子空了片刻,仿佛自己已从凡尘间抽离。
他回过神后,跌跌撞撞起身冲向西华门。
守门的侍卫早以安排好,见他过来,将门开了一尺宽。
他刚冲出去,就被人摁倒在地,双手被反剪,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腕骨。
董息悄声提醒,“轻点,他纸人一般,不捆也没事。”
阮易挣扎着看向董益,哀求道:“让我去见见长公主,求你让我去见见她。”
董息为难。
“求求你,让我见见她。”阮易声声哭求。
张止付从马车上下来,让人给阮易解开束缚,“上车,我送你去见她。”
阮易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走向马车。
两人对坐无言,阮易的眼泪混着血珠,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张止付有点后悔让阮易去见皇帝。
“别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张止付烦躁得很。
阮易麻木地看着他,“你死了,你儿子能不哭吗?”
张止付心虚地撇开头,“他可能会敲锣打鼓地欢庆一番。”
马车很快停在公主府前,阮易从后门进去,一路连跑带爬才到了长公主床前。
长公主还没咽气,毒药折磨的她腹中剧痛,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殿下,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您。”阮易跪倒在地,抓着长公主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您怎么这么傻,我会想办法的,我一定、一定能保住您。”
“殿下,我、我对不住您。”
“母亲她不怪你。”长公主的儿子盛和新,轻轻拍了拍阮易的后背,“她收养你的第一日就知道,你将来一定会犯下这样的大罪,她若是怕牵连,就不会把你带在身边了。”
阮易抬头,哽咽喊了一声“兄长”。
盛和新从怀里掏出一道奏折,“母亲怕皇帝明日不保你,她先服毒谢罪,希望那些老臣能看在她以命折罪的份上,留你一条性命。”
阮易匍匐痛哭,“不,该死的是我,该死的是我。”
“小弟,你虽不是母亲亲子,但在我家这么些年,我和母亲都把你当作至亲。母亲已经赔了一条性命,你千万要保重自己,莫辜负了母亲的苦心。”
“兄长,让我去死,让我换殿下的命。”阮易忽然想到什么,用手背狠狠擦掉眼泪,大声喊管家进来。
“你再安排人进宫报信,你这般……”
四更天,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走进来,将怀里的药瓶递给阮易。
阮易急忙打开,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药丸,拿水喂给了长公主。
“小弟,这是什么?”
“回还丹。”
盛新和吓一跳,“这是宫里秘药,全天下只有一枚,听说能起死还生,先帝死前都没舍得吃,要留给陛下保命用的,你竟敢把这个偷出来?”
“这药集天下奇珍,但却并非万能,是解毒用的,再厉害的毒药它都能解个七七八八。先帝死于刺杀,吃了这药也不管用。”
阮易又要来针具,扎入长公主太冲、少府等穴位,泄毒渡厄。
火针烧至通红,晾上片刻,温入关元穴,激发元阳推动药性。
五更时,长公主呕出许多黑血来,脉息逐渐平稳。
阮易恭恭敬敬给长公主磕了头,又拜了兄长。
“我得走了。”
盛新和哪里肯让他回牢里,“马车已经备下了,我让人送你出城。”
“兄长,我要是走了,殿下就真活不成了。”
“母亲就是想拿命换你的命,你如今逃出来更好,免受皮肉之苦了。快逃吧,车就在后门,盘缠干粮都给你备好了。”
阮易泪如雨下,他抹了把脸,强扯出一个笑容,“阮易拜别兄长。”
出了后门,就见管家的儿子盛六驾着一辆马车。
“小公子,快上车。”
阮易抬脚就走,盛六掏出绳子,“小公子,世子交代了,绑也要把你绑走,得罪了。”
正要捆人,暗处突然飞出两道锁链,将盛六和阮易都捆了个严严实实。
一把刀逼近盛六,阮易急道:“别杀他,我和你们回去。”
盛六要叫人,被人从后面打晕。
阮易回头看了眼公主府,上了他来时的那辆马车。
回到大狱,换了件干净的囚衣,董息收起那些满是尘与血的旧衣,很是佩服经历了这样的一夜,还能坐下来慢条斯理吃饭的阮易。
“今天的饭菜不错。”阮易举杯谢过董息,“还得是断头饭才好吃。”
“少说话省点力气吧,路都走不稳了。”董息问他,“一会就要受审了,可还有力气坚持?”
“为何要坚持?犯人不都是被拖着走的吗?”阮易又吃了一杯酒,“玩笑话,董兄莫见怪。”
“我当然得有力气,今天的好戏才开场。”
[比心]
下一章预告:
阮易被带走前,一直作壁上观的兵部尚书楚峥回头看了一眼,阮易轻轻点了点头。
楚峥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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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服毒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