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易踏入内书库前,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但他筹谋多年,才有了这次进入内书库的机会,他没办法放弃。
就算是死,他也要知道当年的真相。
他们全族为何会被安上谋反的罪名,为何一夜之间全族被诛?
他可以死,只愿彭昱不要让他失望,只愿他夹带在文章中的信能为他的家族洗净冤屈。
阮易屏住呼吸,等待着最后的痛楚。然而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来临,反倒是刀子砍断铁链的尖锐声炸耳,桎梏骤松,没有力气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滑坠,瘫坐在地。
他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止付。
张止付又大马金刀坐回去,阮易想起身,让自己体面些,但实在无力,干脆就坐在地上与张止付对峙。
“你犯了诛九族的罪过,朝廷上下都容不得你。”
“以礼部尚书为首的那一帮成祖皇帝的老臣,说你冒犯了成祖皇帝,必要你以死谢罪,你要不是慧娴长公主的养子,还要诛你九族。”
“你费心为小皇帝拉拢的朝臣,为了替皇帝安抚那帮老臣,杀你的折子比那帮老臣写的都多。”
张止付居高临下地看着阮易,“还有以我为首的武将,被你克扣军饷,处处刁难,他们巴不得你死。”
“所以你看,你必死无疑,何须本将军动手?”
这些话,换旁人听,都要吓死了。阮易却是神色从容,知道张止付这会不会杀他,甚至还调整了坐姿,背靠刑架,身体放松,让自己更舒服些。
“大将军不是为杀我而来,难道是半夜特意来大狱散心?”
张止付瞧着他像一只濒死小兽还倔强地亮出尖牙,心情甚好。
这性情真像自己。
“我就是特意来瞧瞧在朝堂上搅弄风云好不威风的阮易,如今狼狈不堪斗志全失甘心赴死的模样。”
甘心赴死?
若是能活,谁又想死?
阮易垂眸,掩下眸底的万千思绪,再抬眼,又是清冽却逼人的眸色。
“大将军爱看,那就多看,我时日无多,给您当不了几天的乐子了。”
阮易努力撑起腰背,直直对上张止付的眼睛,“还请将军帮我捎一句话给楚峥大人,他托我办的事,我办成了,他说的谢礼可千万别忘了。”
张止付听罢大乐,“楚峥怎么得罪你了,这么咬着他不放?”
阮易道:“大将军信不信随意,我说的可没有一句假话。”
“楚峥跟随我多年,我从不疑他。”
阮易松弛地靠着刑架,呼吸都浸着胜券在握的从容,“信不信随您。”
张止付出了牢室,董息在外候着。
“人死了?属下都安排好了,绝不会让人知道是您下的手。”
阮易用最后的力气回应董息,“劳董大人记挂,还活着。”
董息:“……”
大将军怎么不把这家伙舌头割了,真烦人。
出了关死囚的地界,潮湿恶臭的味道淡了许多,张止付将鹤氅脱了,换上下人送来的狐裘。
“给阮易换一间干净的牢室,囚衣、棉被都要新的。这鹤氅臭了,给他穿吧。”
董息愣住,他没听错吧?
“给他送几本书,多点几盏灯,别看坏了眼睛。”
“不许给他纸笔,这小子心眼多,要防着他往外传递消息。”
董息紧跟两步,“您这是……”
被那家伙的嘴给忽悠住了?
张止付又想起什么,“不要让他吃牢里的东西,你亲自给他送饭,吃的干净就好,无需大鱼大肉。”
董息心道,谁要给他吃大鱼大肉!
“每天只给他吃一顿饭,饿不死就行。”人吃饱了,事就多了。
“不许任何人审他,就说皇帝有旨意,不许人审问、探监。违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按抗旨就地正法。”
“找个大夫给他看伤。不许他死,也不要损伤身体,但要让他好的慢一些。”
一连串的叮嘱,董息都听懵了。
这是要阮易好呢,还是要折腾他呢?
难道是想让阮易生不如死?
张止付出来大狱后,又让心腹廖陲去盯着彭昱。
阮易何等倔强隐忍,去了趟内书库,不知看到了什么秘密,怎会甘心赴死?
若想对外传递消息,入狱后也只有彭昱去探监,这小子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半日后,手下果然传来消息——阮易写了封血书,让彭昱带给皇帝。
血书上只有几个字,让皇帝不必救他。
只是这么简单?
“继续盯着彭昱。”
“还有必要盯着?”手下不解。皇帝与阮易感情好,阮易写血书请皇帝不要为了他惹怒朝臣,在意料之中。
“盯!”
*
几个炭盆烧的正旺,黑炭噼啪作响,阴暗的牢室竟也暖烘烘的。几片雪花从小窗刚刚探进头,瞬间就化作一缕青烟。
听到有人在开锁,阮易放下书,揉了揉眼。
“吃饭吧。”董息瞪了阮易一眼,板着脸将准备好的白粥和一碟小菜放在桌上。
阮易早就饿了,昨天一天就只给了他半个馒头、一盘青菜,今天到了晚上才来送饭,他肚子已经叫了半晌。
“辛苦董大人亲自送饭。”阮易客套完,坐下来大口吃饭。
董息瞧他进得香,纳闷,“你就不怕我在饭菜里下毒?”
阮易似乎对他的话很是震惊,“你那么蠢的吗?”他都快死了,上赶着给他陪葬?
“……”董息努力咽下火气。
“董大人,我在牢中闷得很,大人若是无事,可否说说这几日朝中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董息摇头:“你从我嘴里一句话也套不出。”
阮易向前探身,凑近笑道:“董大人何必对我一个将死之人如此戒备?说起来,去年我查范县贪墨案时,曾看过你写的卷宗,案情梳理清晰,判词既不偏离国法,又能顾全人情事理,你这样的能力,做一个刑部主事实在可惜。”
董息默默在心中念叨,巧舌如簧的嘴,杀人诛心的刀。
“大将军在朝堂一手遮天,提拔了不少人,怎么就没提拔你呢?”
不听不听,小嘴叭叭,挑拨离间。
阮易目光真诚,“我可不是要破坏你和大将军的关系,我只是纯粹地心疼董兄,为董兄叫屈。”
狐狸念经,就当放屁。
“董兄,如今陛下正是用人之际……”
董息忍无可忍,嘴上都没个忌讳了,“难道你想替皇帝拉拢我?大可不必!”
“怎么会,陛下只喜欢聪明人。”
“……”
阮易见董息呼吸已乱,“聪明人都是要被拉拢的,大将军不也想拉拢我。只是不知彭昱伤了我,大将军是否为我出了气?”
“彭昱是伤你,还是替你办事……”董息猛然察觉自己被阮易套了话,气的一脚踹翻了木桌,恨恨离去。
*
连下了几日的大雪,消了半个月才不见残雪。
董息求了张止付几次,要么拔了阮易的舌头,要么换个人给阮易送饭,这些日子,他总快被阮易气死了。
言语欺辱他也就罢了,还套他的话。幸好他这些年在京城当差,没泄露多少大将军的事。
在董息崩溃前夕,张止付终于又一次来到大狱。
割舌头的刀,董息都磨好了,却听到了一个让他差点拿刀自刎谢罪的消息。
“阮易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
董息如遭雷击。
半天,董息才回过神,“那、那怎么能、能让少主待在牢、牢里?”
董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回复镇定,“少主犯下的是大罪,光明正大保住性命怕是不易。但若用个死囚将人换出来,再放把火,把尸体烧的面目全非,就说他畏罪自杀了,并不是难事。”
“救他出来之后呢?”张止付想起阮易那像是把算盘珠子藏进眼睛里的黑眸,又是喜欢又是恼怒,“铁链捆着,他还使坏呢。放他出来,不知道要把这京城搅弄成这么样子?”
“况且,以他的性子,我说相认,他会信?说不定,还会假意投诚将你我杀个干净。”
董息心道,很对很对,少主这性子这脑袋,十分危险。
“那您打算如何?”
张止付拿起董息磨好的刀,刀刃薄如蝉翼,泛着冷电。
“我要把他的旧情全部斩断,让他无人可依,把他的意志全部碾碎,就像熬鹰那般,只有彻底浴火重生,他才能心无旁骛做我的儿子。”
董息垂着头,不敢说话。
“开门,今天的饭菜,本将军亲自送。”
每天食物不多,身上的鞭伤反反复复发作,还有被困住的焦灼,几乎耗尽了阮易的精神,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张止付拎着饭菜进来,他起身时,撑床的胳膊一软,差点倒下。
不能在对手面前丢人,他咬着后槽牙,假装从容的起身。
“大将军好兴致,又来散心了?”阮易嘲讽一声,自顾自打开饭盒,又是半碗白粥,几片青菜。
“昨日我同皇帝说,可以饶你一条小命。”
阮易夹菜的手僵了一下,“条件?”
“我想要威远卫的兵权。”
“好大的口气。”威远卫离京城不远,这三万精兵给了张止付,等于把刀架在了皇帝的脖子上。
张止付道:“你猜他同意了没有?”
“当然不会同意。”
“是啊,他拒绝了,毫不犹豫。”张止付拍拍阮易的肩膀,“你为了他的帝位殚精竭虑呕心沥血,都不值当他犹豫片刻。”
阮易冷笑一声,继续吃粥。
“明日早朝,他要审你,想好怎么认罪了吗?”
倒映在清粥里的面容清瘦,双眼微红。
“哦,对了,为了安抚那帮老臣,皇帝不但决定放弃你,他还要治慧娴长公主的罪。”
阮易猛然抬头,“关长公主什么事?”
“你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长公主虽然只是你的养母,也要落一个‘教子无方’的罪名。是死罪还是贬为庶人,就看皇帝能做到什么地步了?”
张止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今晚,我可以放你出去见他一面。你去问问他,皇位真的比什么都重要吗?”
阮易惊愕地站起身,张止付居然同意让他去见陛下。
不虐哈,阮易可不是面团捏的!
下一章预告:
“别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张止付烦躁得很。
阮易麻木地看着他,“你死了,你儿子能不哭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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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熬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