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还对着那幅画入迷,恨不能用眼睛将人家的作品山寨一份带走。
孟深脚步很轻,以至于他站在沈听身侧,沈听也没能察觉,直到他幽幽开口:“喜欢这画么?”
沈听一惊,像被电了一样,慢悠悠地转头看向不知何时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孟深:“好奇,喜欢谈不上。”
“你好像对很多东西都不会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孟深不经意地感慨道,他也看那画,想从那上面找出吸引沈听的点,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怎样引人遐想的话。
沈听寸光未移,凝视着孟深洁净的侧脸,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苦笑了下,把目光重新放回画上:“其实太容易被人看懂也不好。”
“所以这画,你究竟喜不喜欢?”孟深可没兴趣听他打谜语,以为他说的‘好奇’也是掩饰喜好的托词。
沈听抱起双臂,对画重重点了下头,眼中的画却印出一道人影来,他表露心声:“喜欢。”
“实话?”孟深歪头看他,望进沈听的眼底。
孟深:“嗯,好吧。”
沈听:“我不会骗你。”
这两句话几乎同时脱口。
两相沉默之际,吵嚷声填补了这一不知所措的空隙。
“来来来!咱们饭前开一把圆盘!”夜鸣拍手组局。
“雪儿,别弄玩具了,过来凑数。”
“楚言你大爷的,能不能动下你的猪脑说句像样的邀请!”
“那我的猪脑请你过来凑数,行了吧?!”
“滚!”
“……”
突兀的吵嚷声相继牵走了孟深和沈听的注意力,他们一转头,只见路雪几乎以飞的速度靠近楚言,抬腿对着楚言的屁股就是一个横扫。
楚言正低头拉椅子,臀部意外受到攻击,上半身朝着圆盘直直栽了下去,圆盘分毫未损,他倒是捂着磕疼的下巴嗷嗷直叫:“痛痛痛痛痛痛!路雪!你在这儿好歹混了十来年,怎么尊老的意识到现在还令人发指!”
路雪一掀眼皮,翻起凉薄的白眼瞪着他:“哦,那等您老哪天要去投胎了,我再叫您滚,行了吧?”
“老大,你看她!”楚言满目委屈地揉起屁股,扭头就是一纸状书:“对我使用暴力还这么理直气壮!”
沈听大概没见过一米八几的汉子撒娇,撑圆了眼睛看这场闹剧。
夜鸣不动如山地坐着,把玩着盒子里的道具,也不看他们任何人,却冷静地吐出一个字:“该。”
流宴捂着肚子,捶桌爆发出鹅叫。
孟深也失声笑了出来,率先打破沉寂:“我们也过去吧,玩完一把该开饭了。”
“正好我再熟悉一下规则,争取早点上手。”沈听点头,跟上了孟深。
可惜,沈听的构想很快就被三言两句给打碎了。
因为这把六人圆盘一大半的时间都腾出来给楚言和路雪拌嘴了,这俩鬼你一言我一句,在每一轮线索公布的前后见缝插针地阴阳对方,道具也都用来公布假线索,尽最大的可能迷惑对方,这损人不利已的毁灭性玩法导致其他玩家的推理举步维艰,游戏对局也越来越长……
又到猜样环节了,此时的孟深已然兴致缺缺。
他撑着半张脸,了无生气地盯着其他人。因为这对冤家虽然祸害无穷,却跟走了狗屎运一样,一猜一个准,十二轮过去,孟深已不抱任何期望,吊着一口气说道:“我猜灯笼。”
楚言拍桌:“剪纸!”
路雪也捶桌:“刺绣!”
夜鸣煎熬地捏了捏眉心,叹气:“瓷器。”
看着两人剑拔弩张地对视,沈听放在桌下的手正摩挲着一颗血泪,易寒给他的这颗眼泪偏暗,周身涌动着微弱的怨力,他淡淡道:“我猜国画。”
流宴倒在椅背上挥挥手,也疲惫不已:“我跟沈听猜一样的。”
五人敲定选择,圆盘中心逐渐显出一行字来。
“本轮猜样结果——灯笼。恭喜3号玩家,获得一条关键线索。”
“呼!是我!”孟深惊呼,他这具死气沉沉的躺尸一下就坐直了,双眼放光地盯着只有自己能看见的那条线索,粗略地辨别了下真伪,立马道:“公开公开!”
“……”
众人从孟深迫切的语气里感受到了他有多想结束这把已不在乎输赢的游戏,同时也隐约猜到了,这可能是一条真线索。大家表面上无所谓,到底还是对鹿死谁手抱有一丝希望,纷纷对了一下手里不多的真实信息——嗯,有用。
可惜,孟深打破的诅咒只持续了一个回合,猜样的主导权又回到了楚言和路雪的嘴里。游戏进行到十七轮时,其他四个玩家对着一堆假线索欲哭无泪,神情十分痛苦。
在这水深火热之时,凡时裹着条蓝色围裙从厨房出来了,炒菜的木铲还被他抓在手上,他声音洪亮,用一句话将怨声载道的玩家们解放:“饭好了!”
路雪腾地起身,果断抛弃了对弈近一小时的对手,小跑钻进厨房,帮凡时出菜。其他玩家看到她近乎条件反射一样的惊人行动力,心里默默宣告游戏结束。
“不玩了不玩了,太恐怖了,我再也不跟你俩玩圆盘了!”流宴撑着桌子,呼出一口憋屈的长气。
夜鸣也深受重创,黑着脸说:“我也不行了,好不容易闲下来一天跟你们玩一把,才知道你俩在游戏里也是这不招人待见的德行。”
“……呃,你们能不能等路雪回来再审判?”楚言摆出他的死鱼眼,平等又哀怨地扫视在座的人:“都有的毛病怎么就逮着我一个薅?我很伤心好嘛?”
夜鸣无声剜了楚言一眼,递了个‘谁管你’的眼神,其他人也纷纷离座,才不管他头顶积了多大的怨雪。
“苍天!”楚言失望至极地道,他双手合十,仰头作泪流满面状:“我要调离西门!远离你们这群无情……”
他还没撒完泼,夜鸣一个回头给他喝住了:“你敢!你他喵的要是跑路了,我这位置三年后传给这些壁画啊?!”
“不然您老人家问问呢?兴许它们能回应你。”楚言止住泪水,委委屈屈地道:“反正我在这儿的地位还不如它们。”
楚言眼角挂着的泪珠看得夜鸣一噎,这炉火纯青的演技怎么就用在了争风吃醋上呢!他心里郁结得很,扭头对着厨房嚎了一嗓子:“路雪!你俩老规矩!”
这个老规矩就是互相给对方道个歉,谁也不偏袒。
路雪端着菜走到桌前的身形一顿,努嘴点了点头。
楚言这才满意,曲起食指往眼角一挑,完整的泪珠就被弹飞了。他走到孟深身边,一脸无事发生地拍了拍孟深后背,豪爽地道:“走,咱俩地下室搬酒去。”
孟深谨慎地瞄了他一眼,往旁边跨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开玩笑道:“……大哥,你这人格转变得我有点不敢跟你独处了。”
楚言瞅向孟深,一拳抵在他肩臂处:“你怎么比我还爱演?”
孟深:“……”
十几道菜陆续上了桌,路雪从碗柜取出自己的餐具,冲夜鸣眨了眨眼,显然也反省过了,有些讨好地压低声音道:“老大,咱吃完饭再说。”
夜鸣沉声应了个“嗯”,她便在四方桌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就连对任何事都看似不上心的流宴,也提前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楚言和孟深动身去了地下室,一会儿的功夫,他俩就抬上来一大坛荔枝果酒。楚言用取酒器给每个人舀了满满一大杯,酒水接触空气之后迅速挥发,整个屋子顿时清香四溢。
沈听坐在孟深身边,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眼前的那杯酒,状态有点像发呆。孟深趁着众人都在闲聊,偷偷抿了一小口,被沈听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抓包了。
孟深见沈听往自己脸上移动目光,便将食指放在唇间,清亮的眼瞳带着笑意发出恳求,冲他小声地“嘘”了一下,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唇,一点没浪费那清甜醇香的酒水。
沈听看得一愣又一愣,全然忘了要给孟师父反馈,只觉得脖子涌上一股热气,口干舌燥。他动了动略微僵硬的指尖,也想抿一口搁在他右手边的那杯酒,给自己降降温。
最后一道菜由凡时亲自端出,他出了厨房门,径直朝沈听的方向走去。这菜有个浑圆的铁盖遮挡,众人纷纷用期待的目光迎接,凡时却将菜放在了沈听的面前,似乎是要给予他揭开这个庐山真面目的机会。
“来。”凡时如此做,也如此说道:“这最后一道小食只属于我们今天的客人。”
沈听受宠若惊,习惯性地拢起他的一双眉头,用眼神向孟深投递求助信号:怎么回事?
孟深神神秘秘地笑着,眼睫如同弯月,似乎并不着急说话。凡时注意到了沈听丰富的表情,继续解说道:“这是孟深拜托我研制的新菜,秘制馅料,里头包的东西各不相同,除了我试过味道,其他人都没尝过。”
他边说边掀开锅盖,热气蒸腾四散。
气体散尽,众人见到的是一个圆形深口盘,汤底清澈,白乎乎的丸子沉在盘底,大小适中,一共八个。
沈听仍旧皱着眉,心里寻思,这不就是汤圆吗?
“祝贺你通过考核,沈听。”孟深望着他,说祝语的声音轻却坚定,在这寂静中传开,紧接着,高昂的欢呼声骤起。
“西门铁五角祝贺沈听通过考核——!”
他们举杯齐声,目光一齐打向沈听,热情洋溢的笑脸在暖黄色调的灯光下极具感染力,温暖而美好,像他这样不爱热闹的人,蒙尘日久的心也被撞掉点了灰。
他隐约读懂了孟深带他来这儿的目的,这些人的存在既耀眼又无法忽视,是烘托气氛的最佳人选。
心口涌动的暖流正在缓慢攀升,沈听形容不了这种模糊的感受,大概就是他这样一直刻意隐藏自己的人,被看见、被重视、被珍惜了。
“……谢谢。”他迟钝地举杯说道,脸上多了笑容。
“干杯!”众人相继起身与他碰杯。
楚言一口闷了,又给自己满上。夜鸣忙劝他:“少喝点,你一会儿还去不去狱门了?”
“这酒度数又不高。”楚言辩解道,又猛灌一口。
路雪边慢里斯条地啃着一块金黄酥脆的鸡翅边呛他:“老大关心的是酒吗?是你喝多少都能发癫的精神状态。”
流宴赶紧咽下嘴里的醉虾,生怕劝晚了这饭桌变第二战场,不怒却威:“你俩从现在开始,闭嘴吃饭。”
夜鸣和凡时在一旁沉默地点头,以表赞同。
凡时将清脆甜口的青菜嚼完才补充道:“谁再给我打烂一个盘子,罚洗三个月的碗筷。”
路雪和楚言对了一眼,默契地一个低头扒饭,一个端着酒杯安分地坐了下去。
孟深和沈听碰完杯,也喝了只剩一半,剩下的都是搭配着饭菜,小口小口地喝。
他吃的很慢,时不时就嚼着食物托腮和其他人说话,或者看着他们说话。沈听就更沉默了,他不出声,大家都快忘了他是这顿饭菜服务的主角。
沈听本来享用不了这底下的食物。两年前,许冲就提醒过他——人不食阴,违则蚀骨。为防止他误食,还给他封了味觉,如果食阴有味,那就一定是这底下的东西。他一直自带食物和饮用水,藏在固定的地方。可在无法回到人间的那段时间里,水食殆尽,滴米未进三天后,他晕倒在了一个雨夜里。
那天之后,许冲给他封的味觉就解开了。
沈听之所以知道,是当时路过的一个老鬼发现了他,以为他中了毒,就给他喂了点自己配的解药,他被那黑绿的药水活活苦醒了。
因为误食,沈听忐忑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也没有遭到蚀骨之害。后来在思考前因后果时,他以为是那老人的药误打误撞地给他上了道护身符,转而又觉不对,蓦地想起了一阵银铃声……
凡时对自己的厨艺一向自信,见沈听作为初尝此菜的小白鼠已经吃了一半,便问他味道如何,沈听这才抽回了思绪。
这汤底看起来金黄清透,他起初以为喝起来应该是清淡的,实际醇厚浓稠,酸咸兼具,闻起来还有一股奇香。沈听吃到馅料儿才知道这并不是汤圆,有的是咸口的肉丸子,咬下去每一层都不一样,先是脆弹,后是爽滑。有的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馅裹着浓郁的秘制酱汁,咬破一个小口,肉香便会四溢。甜口馅里用的是红豆沙,吃起来细腻绵软,还掺了一种他吃不出的脆甜之物……
每个口味与用料不尽相同,酸甜辣咸,恰到好处,混煮还不串味,也不知这背后究竟下了多大的功夫。
沈听不敢点评,只说他个人很喜欢。他没忌口,有机会的话,希望下次还能尝到。
“我们都不忌口。”楚言听到这儿,把平底的玻璃杯当高脚杯一样晃悠着,点了点餐桌:“老凡,我期待在明天的餐桌上看到这道菜。”
“你想得……”凡时正要呸他,却发现流宴和路雪的目光也黏在他身上,略一转头,他更惊了:“老大,怎么你也……”
“老凡,认命吧,没有什么新菜能逃过我们的嘴。”流宴坐得离他最远,也掺和了一脚。
凡时:“……”
孟深一如既往地喜欢这里餐桌上的氛围,眼里总含着淡淡笑意。他带沈听到这儿来不仅是为了给他庆祝,也包着自己的一点私心。
四区只有西门和北门有厨房,不是不给配,而是只有这两个区的老成员会颠勺做饭。
孟深惦记这口好久了,这几个月一直在带沈听,余下的空闲都用来准备考核,很少能到这儿来蹭饭。
刚被叶亭带到西门时孟深就吃过一次,合他胃口,氛围也好,回去就暗示叶亭给他弄个厨房,结果当下就被否决了。不仅是没空给他做,而且他的饭菜有专使给送,也不难吃,还可以随时点菜。叶亭就猜测孟深是不是惦记凡时做的饭菜,于是跟他说,你要是乐意,来他们这儿吃不就好了?
孟深毫不思索就答应了。
叶亭懵了,他本来只是客套一下。但话已经放出去了,对着孟深那双期待到冒星星的眼睛,他实在狠不下心掐灭他的希望,只好转头跟夜鸣通个气,麻烦他以后给孟深加副碗筷。
一来二去,孟深就在饭桌上跟西门这帮人混熟了。
饭后,他们坐着聊了半小时的天。楚言和流宴要进狱门,孟深觉得磨在这儿太久也不好,就带着沈听离开了。
“这是给你的回礼。”回东门的路上,孟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礼盒递给了沈听。
沈听接过就拆了那精致的包装,发现是那个在门口被他点过名的木头小人:“这不是一整套么?”
沈听端详着它,感慨道:“拆了挺可惜的。”
“不算吧。”孟深用指尖在木头小人的额头轻戳了一下,说道:“就算是整套,也是他们挨个设计出来的……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毕竟用的材质相同。”
沈听捧着回礼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孟深略一偏头,看到了他低垂的眉眼:“已经拆了,你要是想让它们团圆的话,我可以问路雪都要过来。”
“不用。”沈听赶忙拒绝道。
“好吧。”孟深悻悻地收回视线,语气有些遗憾:“看来你不喜欢这些小东西。”
孟深一语中的,沈听没有接话,他确实对这些东西不大感兴趣。
“没事。”孟深耸了耸肩,不再遮掩:“反正这个也只是附赠的,真正的回礼是你饭前看过的那幅画,夜鸣说明天打包好就给送到东门来。”
“啊?”沈听被这个信息打得猝不及防,错愕之余惊出了声。声音虽低,却十分意外。
“不用不好意思。”孟深接过他递来的震惊眼神,想拍他肩膀,但这家伙的身高对他来说真有点硬伤。他顿了顿,得抬下手才够得着:“我给他们送的礼也不便宜,上次比赛的头奖夜光石,我都塞进去给他们了,还有半年前我……”
沈听在这滔滔不绝的耳语中低头,怔怔地盯着那木头小人。它憨态可掬,唇角飞扬,会永远冲他灿烂地笑。感激之余,他眼中却布满了忧虑。
耳边是孟深在说话,他竟有点走神。
回神的时候,沈听只听到孟深说:“……你是我徒弟,我总得了解一下你的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