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区并没有划分什么玄之又玄的派系,东门和西门的关系铁,南门和北门的关系好,纯粹是因为地理位置挨得近,而且彼此的性格合得来。
孟深的朋友基本都在西门,除了叶亭过去的有意引导,最重要的是他们彼此接纳了对方的优点和毛病,志同道合的同时臭味也相投。
初到西门时,孟深没进正门就感受到了一股非凡的艺术气息。如果东门是原封不动的古董建筑,那么西门的风格就是迥异脱俗的代名词。
他们屋子四面的防腐木板画满了题材各异的画,包括山水、花鸟、风俗等,绘画风格也贯通古今中外。
为了防止雨水侵蚀,还用自制的透明防腐油,涂抹了每个画到过的角落。后来孟深究其源头,发现西门队长生前是个不挣钱的画家,死后彻底放飞自我,再也不用感慨怀才不遇了,大大方方地把居住地搞成了艺术品。
屋内客厅的陈设也不大一样,进门右侧有一面超长展示柜,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制品与玩具,上次送到东门那个会叫‘傻瓜’的乌鸦模型就出自这罪恶之地,可见其精神状态一如既往地不稳定。
天花板上绘有完整的壁画,人物繁多,色彩鲜明,只展现了雨都几百年来最重要的那部分历史。
孟深带着沈听走到茅亭时,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响,似乎是物件落在地板上,有轻有重,一声接一声。
走到正门,十五个拳头大的木制品牵手摆出欢迎的仪式,一齐向来者弯腰鞠躬,礼仪一毕,它们就从左到右依次在门口转起圈跳起舞来。动作机械,却也算得上‘优雅’,因为它们看起来真的已经竭尽全力地在扭动不灵活的关节以呈现千娇百媚的姿态了。
“……”孟深抱着礼物箱的手在底下默默收紧,指关节咔咔作响,脸上勉强挂着一个还算是笑容的玩意儿。
怪不得来的路上眼皮狂跳,原来在这儿等着我。都提前给夜鸣传讯不要整这一出了,还反其道而行——故意的吧!
沈听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唇角都扬起来了,弧度不大。孟深无意瞥见,先是震惊,后受到他的感染,竟也翘起嘴角来,一挑眉,赶紧把功劳揽了。
“我、我早就让他们不要搞得这么正式了,结果还是把这套搬出来了。”性格一向耿直的孟师父好不容易想要违逆一次本性,奈何撒谎技术真的很不高明。
而且说完他脚底就发虚了。
“挺好玩的。”沈听笑意不减,弧度扬得更大了些,转头看了眼孟深,又继续去看模型们,抬手指出一个:“你看,角落那个。”
孟深顺着他的视线追过去,左边队伍尾部的一个小人正笨手笨脚地努力伸展四肢,敬业如斯,却每一步都跟卡壳似地,看起来随时要栽倒。
孟深无奈笑笑,他发觉自己不懂沈听的笑点。
一曲舞罢,小人们再次鞠躬,谢幕时从中间分成两拨队伍陆续退场。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两位才子莅临寒舍!实令寒舍柴门有庆!蓬荜生辉!”门忽地被打开,前后拥出两个大汉,一把揽过他们的肩膀就将他们往里请。
这两双臂膀孔武有力,一对人使劲儿,几乎是半抓半拽的状态。
孟深早已习惯了他们的骚操作,由着他们带进,脸上是见怪不怪的笑。沈听就可怜了,对方的脸都没看清,脑袋上挂着十万个为什么就跟着孟师父一并被拱了进去。
一个不经意的侧目,孟深瞥见沈听略微僵硬的表情,想着他可能不太适应别人的热情,又或是某种涌动的情绪在作祟,楚言搭在沈听肩上的手显得格外晃眼。
他心随意动,赶紧把箱子夹在腋下,腾出手来去拉楚言坚实的臂弯。
“楚言,给我徒弟留点好印象,别一上来就拉拉扯扯!”他锁紧眉头,如愿拉下了楚言的小臂。
“哎?!”楚言被孟深拽着往后退了退,吃惊之余又没心没肺地道:“唉呀!以后大家都是兄弟……”
说完还要伸手搭上去,突然意识到确实不妥,这家伙到现在一声不吭,显然不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他这才留意到沈听不自在的神情,失望地撇撇嘴,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在这儿生活了几十年,也算阅人无数,对人的判断自有一套方法。楚言打心底认为能做孟深徒弟的人,脾性大都跟他们差不多,性子直、说得开,没想到这人光表情就硬得跟块石头似地,眉毛再往下塌都要接地了。
摸清了对方的脾气,楚言也就收敛了,悻悻撤回手,不再跟沈听多做触碰。
孟深抱着箱子,不堪重负地往上抬了抬,物件颠来倒去地撞击内部箱板,传出一阵叮叮咚咚的沉闷声响。
楚言顿时被这阵响动牵走了注意力,余光瞄到孟深手上的箱子:“这什么?”
“唉呀,来就来,咱们这交情还带什么礼物呀!”他口是心非,长臂一伸,转眼就抢到了自己怀中。
“我徒弟要准备的。”手心一空,孟深笑了笑,侧身让开位置,头侧向站在一边早已冻成冰棍的徒弟:“这是沈听。”
“……嗯,确实帅。”夜鸣眼球上下一动,只一眼就给沈听的颜值在心里勾了个满分,赞赏性地点着头道。话锋一转,他又跟吃了柠檬似地说:“啧,中转部当初怎么就不送来我们西门呢?真不公平。跟他同一批次进的十来个小鬼,个个有猫腻,前几天还被叶亭一张纸全给带走了。除了小组,西门又只剩我们五个老东西了,好冷清。”
孟深正揉着酸疼的手臂,抬眸听到这话,先是看了眼手足无措的沈听,再一只手搭上夜鸣肩膀,以遗憾的口吻安慰他道:“老夜,全军覆没是很可怜,但我也就这么一个徒弟,你也知道东门的鸡肋业务都我在做,他就算是奸细我也得给他策反了,让他留下来给我打下手。”
夜鸣听完哈哈大笑,在孟深肩膀处连拍三下,阴霾扫尽,爽朗非常:“你小子真会比惨。”
沈听表面镇定自若,一眼看过去像个扎人的冰雕,还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儿,内里其实崩得快熟了——他实在不擅长应付热情的人啊。
“放松点。”跟他相处了几个月,孟深多少摸到了点沈听的性格,就在他紧绷的后背轻轻打了两下,头凑近他耳边,放低声线:“他们不吃人。”
冷凉的气息似有若无地喷薄在沈听耳侧,却仿佛有火在缭,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又似乎揭发了他的隐秘,沈听身形一震,宽厚的背绷得更紧了。
“夜鸣。”夜鸣神情从容,大方地伸出手来,身高不输沈听,透着一股时间沉淀的大气:“鸟鸣的鸣。”
对方的举动中断了沈听的遐想,他故作镇定地回握,干巴巴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呃,倾听的听。”孟深知道他不爱解释,干脆化身操心的老妈子,在一旁补充道。
夜鸣挑眉,余光落在孟深脸上片刻,又快速转了回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好名字。”
楚言这个土匪抢走箱子就放去了展示柜,打算一会儿再拆这战利品。他折返社交场地,看见自家老大跟沈听握了手,他也赶紧迎上去,双手走在身体前,两双大手对着沈听没收回的右手一握:“刚才忘了介绍了,我叫楚言。”
勾肩搭背没到时候,握手他就不收敛了,还颇有自知之明地道:“言多必失的言!”
孟深:“……”
沈听:“……”
夜鸣简直没眼看:“你用个褒义词很费脑子吗!”
“……你,你好。”沈听在一片沉默之后回应,他相继和俩人握手,回回都像个生锈卡壳的机器。
“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们。”楚言蓦地松手,拍胸脯道:“没事也可以来蹭饭,虽然不是我做,但是也就多双筷子的事儿!”
孟深摇摇头,望了眼厨房所在的方向,门是开着的,里头有道鬼影不时移动:“得亏凡时这会儿在厨房忙活,要知道你做了他的主,拎着锅铲出来捅死你。”
楚言难以置信这种话会从孟深嘴里吐出来,这家伙以前可是隔三差五就来蹭饭,要不是这几个月收了徒弟来往得少了,他一个星期至少有三天往这儿跑。
楚言挤着一只眼睛,一大一小地凑到孟深跟前,一字一字道:“你、不、吃、吗?”
孟深被他的逼问激得往后仰,深吸一口气,心想完了,太久没来有点忘本了。
“好了好了,打住。”夜鸣拎着楚言往后扔,把他俩强行分开:“你俩一说上话就没完。”
“沈听你先坐一下,让楚言给你拿点喝的。”夜鸣冲楚言做了个手势,继而面向沈听:“我借一下你师父。”
说完,他十分自然地一把勾住孟深肩膀,带着孟深往里走,大手指出一个方向:“走走走,去看看我前两天完成的作品!”
“灵感找到了?”孟深想起夜鸣上次苦于没有灵感,天天抓耳挠腮,仰天长叹,调侃道:“那我得看看是什么大作值得你拿头撞一个月的墙。”
他被夜鸣锢着往前走,大概是刚把人带来就撂在一边的良心发作了,孟深忽地回头地照顾起他脆弱的心态:“……徒弟,等我几分钟。”
沈听点头,故作无事发生:“没事,我四处看看。”
“嗯……啊,沈听?沈听对吗?你惯喝什么口味的饮料?橙子?雪梨?还是苹果?”听了老大的吩咐,楚言似乎记性不好地复述起沈听的名字,也不等他回应,就一脸‘我懂的’接过话:“好,我去拿!”
然后他就埋头直奔冰箱去了,沈听伸出的手滞在半空,根本来不及拦。
这也太……算了,热情这个词已经解释不上他了。
沈听目送被夜鸣拐走的孟深,跟自己置了会儿气,无所适从的情绪又开始弥漫。他正愁怎么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安静地社死,楚言的声音咋咋呼呼地过来了。
“来来来,这两罐给你。”楚言大步跨来,往沈听手里一塞就是俩玻璃瓶装的饮料:“五种水果混合的口味和清爽的薄荷口味,你尝尝。来这儿的小鬼喝过都说好,没有任何差评!”
沈听略显慌忙地接过,指尖一片冰凉:“好,谢谢。”
楚言挥挥手,一脸‘应该的’得意神色。
沈听将信将疑地打开一罐,舌尖尝到满是水果香气的甜味,眼睛才陡然一亮,心想,确实好喝。
“那什么。”楚言知道他接不住自己这碎嘴子,又急着拆箱子里的东西,于是征求他意见:“你是要一个人走走还是我带你四处看看?”
沈听忙咽下嘴里含着的甜水:“噢,我一个人就行。”
楚言求之不得,堆起爽朗的笑容,高兴地道:“行!你就把这儿当自家,看到什么喜欢的尽管跟我说,除了头顶那壁画不能送你,别的都好说。”
临走前,他又扭头对沈听道:“一会儿开饭了,我回来喊你。”
沈听没想到他还有后话,早已边往嘴里一口一口地送着饮料,边扫视四下的装潢与顶部那不送人的壁画了。他迟钝地应了一句,等楚言迈上通往二楼的台阶了,沈听才继续自己的探索。
西门木屋外部的整体构造与东门并无区别,哪怕是连通木屋正门的茅亭都是一比一复刻。内部陈设大调过,黑木书架只剩一扇,贴着墙根的一扇被拆了,换成了一个一米多高的深棕色长木架,歪歪扭扭地挂着六七张叠在一起的亚麻布。
架子附近是一张一臂宽的桌子,其上堆着几沓生宣纸,熟宣纸也有不少,放得并不齐整,文房四宝和镇纸倒是规规矩矩地贴边摆着。桌底放了七八个颜料桶,画笔裹着不同颜色倒插在其中。
沈听观察周围的环境时,目光不紧不慢,大件小件他都留意,看到新奇的玩意儿就固定住视角,仔细端详。眼睛所到之处,有两米高的长镜,镜边为花,以贝壳堆饰;亚麻布前架上未完成的画,是一处荒草与瓜果并存的菜园;最后,他注意到了墙上的一幅画,画上只有一种簇拥到一块盛开的长条弯曲状小白花。
沈听这会儿可顾不上鬼魂与环境两不熟了,揪着正大步流星路过身旁的流宴就问:“这是……什么花?”
“……哦,这叫引魂花。”流宴也自来熟得很,往后倒了倒步子,在他身边站定说:“可以唤醒生前的记忆,但因为雨都的环境实在恶劣,这种花到现在应该已经灭绝了。我们队长也只是根据古籍上的文字记载,勉强还原它的样子。”
沈听望着画,旁若无人地陷入了沉思。
流宴见他看得实在入迷,想到他是孟深的徒弟,便拿出了乐于助人的架势:“你如果对这花感兴趣,可以去夜萤森林找找看,古籍上说,那里是这种花最后待的地方,说不定会有,但找不找得到就另说了。”
“很难找吗?”沈听追问,扭头看向他。
“对。之前有鬼在雨都各处找过,而且找了好几年……”说到这儿,流宴就没再往下说了,他只对这半句话有把握,没找到不代表真的没有。
“嗯。”沈听领会了流宴的言外之意,总结起来就是概率极低,能找到算你牛批。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希望更具诱惑力的了,沈听不痛不痒地挨下流宴这一管预防针,还是决定试一试。
人与人常无缘,人与花就未必。
毕竟人才会长脚跑掉,沈听想到这儿,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孟深所在的方向,又回过头来看花,眼里闪烁起微弱的幽怨。
品鉴完夜鸣的艺术大作,楚言终于有了‘插足之地’,走过来一屁股把自家老大挤走了,和孟深东扯拉西扯地闲聊起来。
夜鸣不甚在意,跟孟深叙完旧,就忙活自己的事儿去了。
“哎,你生日快到了,今年想要什么礼物?”楚言勾着孟深的肩往自己这边收了收力道。
“你只要别再送我什么珍奇异兽的眼珠子就好。”孟深抬手做出一个禁止的动作,补上迟来的吐槽:“不能吃,还血淋淋的,没有任何观赏价值。”
“不识货!”楚言松开他,愤怒地搡了他一把:“路雪去年生日哭着求我送她,我都拒绝了!”
孟深:“……”你、你确定?
路雪正埋头捣鼓自己新制的玩具,谈话内容里出现自己的名字并不奇怪,可这货闭眼就是谣,她警觉地从沙发上回过头,刺向楚言,露出一个吃了苍蝇的表情。
流宴看到此景,叹了口气,用一副‘他就那德行’的表情摇了摇头,拍拍路雪的肩膀:“在外人面前,给下任队长一点面子。你要干他,至少等咱们的小王子走了再说。”
“哼。”路雪阴恻恻地冷笑,也不放狠话,挂在鼻梁上的镜片闪过刺眼的凶狠红光。
流宴原本离她只有一座之隔,忽然感受到旋涡一般的强大力场,默默挪动屁股坐远了,又下意识看了眼落地书柜上的一个人形裂缝,上回的还没修好呢,这次估计得穿墙了。
楚言还在和孟深吹牛,骇然感到背后有一道冷气,他上身猛地一抖,眼珠子转了又转,这熟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