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座钟行将就木地指向十点,主动将自己敲响。
钟声余韵未散,沈听带着笑意,脚步轻快地从楼上走下,没错,他脸上带着笑意,甚至可以用灿烂来形容。孟深正在给叶亭泡花茶,刚往白净的陶瓷茶壶里丢完两包花茶叶就迎上了这铁树开花的一幕。
手一抖,孟深差点把铁壶里的热水浇给手背,他回神,茶壶底部已经洇出了一滩水渍。
沈听胸膛起伏着在楼梯口站定,看到扭过头去忙的孟深,终于意识到情绪不该太过外放,于是调整起呼吸,收敛这昭然的激荡。手表已在腕间戴着,他拿着信件的右手却微微颤抖。
我可以留在这儿了,他想。
然后他将收敛好的神情转向孟深,说出那句已经在房间里上演过数遍的台词:“我考核过了。”
在下面看了两个多小时的情绪管理书籍,孟深以为现在的他已经全副武装、强得可怕了,却还是在撞进沈听舒展的眉眼时轰然崩塌,他极力抑制住汹涌的情绪,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淡定点头:“祝贺。”
经过一系列的内心激战,孟深臆想了一下自己在沈听眼里作为师父应有的表现,自恋地想,我真稳重!
可惜似乎只起到了反作用,孟深抬眼去看徒弟时,沈听的笑容像昙花一现,迅速枯萎了。
呃,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应该跟他没关系吧?他难得成熟内敛一次,结果这么令人扫兴吗?!
“咳咳。”孟深错开直视沈听的视线,迅速转移话题,心里直发虚:“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请西门的朋友做一桌菜,就当给你庆祝了。”
两年前他通过考核的时候,叶亭就是这么给他庆祝的。他师从叶亭,工作模式像叶亭,日子久了就顺道把不外出的毛病也学了过来。除了西门,孟深再没去过其他的社交或娱乐活动场所。他想着,既然想不出别的招待,干脆把这个当传统沿袭算了。
“好。”沈听对着孟深所在的方向,回应得十分干脆,明明上一秒还跟丢了魂儿似的。
孟深惊叹于沈听调节情绪的能力,仿佛他才是那个在一楼看了倆小时工具书的人。
泡完了这壶令他汗流浃背的茶,孟深取了毛巾擦净桌面,接着动作干脆地弯下腰,从底部的储物柜里取出一个花洒,走向浴室装水,门还没进,他才想起来有件事没交代。
“哦,差点忘了。”孟深顿足,回头对沈听说:“考核通过的鬼使,中转部会赠送一件衣服作为贺礼,可以自选图案再让他们定制,你想要什么样的?”
沈听走到沙发坐下,将信件放在了茶几上,联想起孟深常穿的那件风衣,他身后印的是竹子。
不知为何,他粗略一想,脑子里第一时间冲出来的竟是水岸边的那棵老槐树。
“槐花吧。”沈听遵循了大脑本能的选择,目光在那张烫金纸上反复流连。
“嗯,意见表给你放四方桌上了,记得填。”孟深打听完,沉默地挑了下眉,两步迈进了浴室。
嗯,岂止少见,简直稀有。
孟深边打水边无限腹诽道,其他鬼选的印花基本都是观赏性比较强的物质,比如花,云或者树,也有的为了显得自己有文化,直接把书法往上印,被选的还大多是草书,少有看懂的。
也不能说没有美感,而是鬼穿起来多多少少有点像驱邪,很容易在工作的时候把自己和工作伙伴一波送走。
沈听这个选择,至少不会让他产生这样的顾虑。
孟深自己说服了自己,水也正好接满了。他心情愉悦地哼起歌来,奔向阳台,给那些半死不活的绿植浇水。
三个月一晃而过,孟深也参加了属于他的一次大考。说是考核,其实就是免费增加一次工作量,以及筛选一些倚老卖老的摸鱼鬼。
老鬼们的考核期也是四区每个队长的一次重大聚头,三月一次,互相交流一下彼此的工作信息与进度,以及增进一下几十年都不曾进步多少的友谊。
聚会地点设在一个全新的幻境,入口是一扇高大的石门,进去之后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地,人一齐,就会自动划分为四个区域,地面随之凭空长出缠满花藤的石凳。这种凳子又冷又硬,他们一般都不坐,除非桌上多出茶水和零食来。
孟深左右扫了一下,每张凳子毫不意外地被冷落了。
在分区内,孟深再次见到了南北西门的老成员,只是碰过几次面,大都不熟。
两年前,叶亭曾带他挨个认这些老前辈,当时的他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在其他老谋深算的队长眼里,这已经是明晃晃地在宣示‘这是我的继承者’了。
除了西门,每个队长和老成员都对他保有敬意,都聊得来,但不深入。他那个小王子的名头也不吓人,虚名而已,也有一帮跟他不熟从没说上过话的鬼时,私下都叫他东门小王,说实话他已经很感激了,人家没恶俗到叫他小王八。
叶亭近年来基本只跟西门联系密切,连带着孟深的心也偏向他们。
孟深应付了一圈主动来跟他打招呼的鬼使,一溜烟闪进西门,再也不出来消耗社恐能量了。
几个队长只有叶亭没来聚头,作为所有队长里最忙的鬼使,除了日常的制药,每次考核通过的名单、刷下来的鬼使和嫌疑苗子名单等最后都会汇总到他那里。
这天又正好是周末,叶亭忙得飞起,抽不开身,虽然他平时也很少陪孟深来,他不在,其他人就没什么压力,跟孟深的交流也自然点。在没有叶亭作伴的这段时间,他都是一进门就直奔西门所在的区域,东门那几块冷板凳,他不坐,几乎形同虚设。
“这次南门跟咱们一样也清出去好几波,北门前后清了十个,东门就进了一个沈听,过考核留下了。”西门其中一个队员楚言到处兜圈,搜罗好信息,整合给了自家队长。
孟深不甚在意地听了一嘴,就走神了。
他用眼睛不断游走在其他区的鬼使上,注意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于是问正听汇报的西门队长夜鸣:“……那位是?”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新面孔,利落的黑色长发,怀抱双臂,不怒自威,站在南门的队伍里听一众女鬼说笑。
夜鸣抽出处理汇报信息的思绪,与孟深望向同一个地方,精准地判断他指的是哪一位,恍然说道:“啊,那位啊,南门新上的队长,风悉,待监测组的。跟她一块在南门干了三十多年的姐妹在大考核前投胎去了,让她回来顶岗,现在南门的老鬼就剩她一个了。”
“你来之前,南门的使者一直是‘鸡肋’业绩最高的保持者。”楚言挤进他俩之间的缝隙,在耳边八卦道:“据说是她单干出来的,只是后来进了监测组,现在回来当队长,就再也没集过泪。”
听了这番描述,孟深打量的眼光立刻从散漫随意上升到了肃然起敬。原因在于四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随意调换在岗成员。
不仅是为了迎合叶亭讨厌批文件的毛病,也是为了保证岗位的专业性以及便于风险控制。因此四区能够轻易被调岗的鬼,屈指可数,具备‘哪里缺了补哪里’的资格,一定深受叶亭信任并且各方面都有过硬的素质。
“之前监测组不是老出bug吗?虽说是跟研发组配合,但是前面两次都是工作失职,还是在她的管控之下。”楚言的嘴跟开了闸似地滔滔不绝,把手搭在孟深肩膀上,随意地晃悠着,起了个危言耸听的新调:“听说这姐妹,骂了那群孙子足足三天!”
孟深:“……”
孟深嘴角抽了抽,脊背默默爬上三层冷汗,不一会儿便透心地凉,想起自己上次要给监测组送‘真不敬业’锦旗的念头,后怕地庆幸最后没实践,否则当着这个姐姐的面儿,他难说是去给人难堪,还是得拎着锦旗灰溜溜地原地打道回府。
迷雾四起,蛇走一般从地面铺开,考核要开始了,孟深挥手作别西门的朋友,眼睛又过了一遍人群。
结果就撞上了一道目光,正是风悉。
她的视线越过重重鬼影,在自己身上定格了一秒。同样是起于无意,她的眸光沉静坚毅,笑意淡淡,与孟深前后完成这一简单的点头之交。
移开视线之后,孟深略微紧张地呼出一口气。
实话实说,他感觉自己回应得有点露怯,差点接不住这资深鬼使递过来的眼神。
孟深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东门时,沈听正坐在四方桌前看书。
他到东门的这几个月,逐渐适应并养成了自己的习惯。只要是休息日,每天早上十点,他就会拿着几本书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桌边第一个座位,比老座钟的报时小鸟还准时。
哪天要是起得晚了,孟深连墙上的钟都不用看,只稍从二楼往下一瞄,只要沈听跟npc一样刷新的身影出现在那儿,他就知道已经过十点了。
挂好还在滴水的伞,孟深换鞋往楼梯口走,边走边对沈听道:“明天我去西门,你跟我一块。”
揭过一页书,耳边突然传来孟深的话,沈听专注之余以为自己错听,于是抬头去确认声源。
接收到沈听的疑惑表情,孟深以为自己嗓门小,以至于他没听到。
“西门,去不去?上次我说要给你庆祝的,我已经拜托我在西门的朋友张罗了。”这次他放大音量,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低头顺起打湿的前额碎发,捋下一手的水。
说实话,他也拿不准沈听喜不喜欢热闹的地方,西门挺吵的,因为住着几个时不时就抽风的神经病,斟酌再三,怕被他拒绝,索性一个话题捡两头说:“你要不愿意我就再想……”
“去。”沈听点头,将手边的书推到了一边,答应的瞬间,他脑子一转,当即计划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在那边有几个朋友?”
孟深把没说完的‘再想其他庆祝方式’咽回喉咙,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你问这个干嘛?”
“准备见面礼。”沈听一本正经地说道,放在桌上的手交叠起来,似乎做好了要跟他长篇大论‘儒家文化的核心精神’的准备。
孟深一听一看,下巴差点掉地上,关键沈听眼神还特坚定,一点不像在抖什么幽默细胞。
见面礼?有被他讲究的礼貌吓到。
跟那帮鬼混久了混熟了,礼仪早已是脑后浮云。
“不用……”孟深刚要开口果断拒绝,脑子忽地一抽,如果是站在沈听的角度,他这么做还真有点道理。
当初他去西门是叶亭看他一个朋友都没有,所以顺手给他捎上了。他那会儿的头脑还是个花苞,自己都没开,哪能管别人晒不晒得到阳光?
而且叶亭当时没抱什么期望,只是带他去认一认生面孔,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和那群野鬼处到了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地步。礼仪上也就不瞎讲究了,直接略过,也就彼此过生时才会贯彻礼尚往来的精神。
自从做了鬼,孟深很少搞人情世故那一套了,他直性子不喜欢,其次他受叶亭这棵大树的庇佑,只有别人来捧他的份儿。
但眼下的情况不同了,他升咖了,成师父了,轮到他带徒弟进入自己的社交圈了,而且这家伙很有自己的想法……既然沈听这样提了,那是不是应该尊重他的想法?
孟深飞速转着眼睛,一合计,决定了,战术性咳嗽两声,调转话头:“……不用替我考虑这么周到,礼物的话,我来准备。”
沈听嘴皮子刚要动,就被孟深一个预判回头拦截了,他自认为十分大方豪气地道:“我说了我来就我来!不要啰嗦,做师父的带徒弟去认生,怎么能让徒弟破费呢?”
孟深在心里打起了算盘,反正地下室存金柜里的好东西车载斗量,他正好下去捡几件出来见见光,也给这次大考第一名的奖品腾腾空间。
“不是。”沈听被堵了一嘴,脸色有点一言难尽,身体往后靠向椅背,膝盖不自觉地转向孟深,就差起身奔过去了:“我是想说,你后面挂了片树叶。”
“哪儿?”孟深晃动脑袋竭力朝后背看,左右手轮番上阵,绕回背部抓了几下也没找到:“哪儿呢?没有啊!”
沈听几乎是归心似箭地离了椅子,好像就等他这句话了,两步并作一步在孟深身后停下,替他在衬衫后领子的夹缝里拈了下来。
孟深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来看,很小的一片叶子,只有两个拇指盖大小,粘在沈听微微泛红的指尖上。
这也是他不爱出门的缘由之一,雨都环境复杂多变,一出门他就到处‘拈花惹草’,绝不空手回来。
这么小一片,亏他坐那么远能发现。
孟深腹诽完,忍不住压低目光,多瞧了几眼沈听那双火眼金睛。
突然,沈听俊朗的眼眸一抬,差点跟他的视线撞在一处,孟深赶紧移开,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头一扭,脖子迅速自动制热。
左右解释不上来这种奇异的感受,孟深一阵烦躁,闹心地抓了抓湿漉漉的脑后发。
飞溅的雨水打在沈听脸上,只有几滴,但他只是稍微低头闭了闭眼,没有退开一点距离,只用另一只手刮了刮鼻翼上的水珠。
“希望没毒。”沈听拿在手里前后端详,视线几乎要将叶子洞穿,一脸担忧地说:“一会儿叶哥出来,我拿给他看看。”
孟深:“……”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都不操这个心。孟深心想。但看在这份关切上,他还是嘴下留情了:“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