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都》 第1章 无人之地 雨都最初叫花都,是一位上神赠予爱女的生辰礼。 此处遍地红花,奇珍异草无数,每日清晨都有三两女冥兵结伴到这儿摘花,送给即将投胎往生的鬼魂,诚愿他们来世积德行善、福运绵长。 可惜天不佑盛地,若干年后,地府出了个千年难遇的疯子,这疯子搅得地府内部一片混乱、支离破碎。 闹就闹了,他还要头脑发热地发动内战,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将这位神女的后花园几乎夷为了平地。 黄泉路干了,奈何桥断了,千万冥兵丧命于此,既投不了胎又转不了世。无数冤魂聚而不散,久而久之便化身光团漂泊、化为大雾弥漫、化作雨水落下,日日夜夜地谴责这滔天的罪行。 上苍怜见,降下神来,平定战乱,顺手抹了那疯子的脖子。而将花都干成雨都之后,地府也从此分为了两派势力,称为一府、二府,分管审判惩治与送魂投胎事宜。除职责外,互不相干。 正在这时,一个冥兵依靠一种叫做‘清泉’的药水做起了两府的生意,这闻所未闻的邪药竟能使伤口迅速愈合,还全无副作用。两府见此,双眼默契地齐齐放光——这才是值得他们大张旗鼓地干一架的东西啊! 要不是眼下伤残众多,上神又前脚刚走,他们指定弄死这单枪匹马的小兵,再火速把配方搞过来,造福自家人! 可惜这无名小兵也不是傻的,敢在这个敏感期发财,必定想好了后路。 趁两府休养生息之际,他当即招揽新进冥界的鬼魂,为他所用,逐一扩大产业,将‘清泉’远售外海与神界,四区自此诞生,在雨都扎下根来。 声名鹊起之时,四区的存在甚至得到了神的审批,还以制作药物为由,分走了两府的一部分职责。两府大跌眼镜,一把掐红大腿根,誓要挤掉这个在他们地盘上冒出来的小疙瘩。 散布谣言、离间内部、渗透策反等各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统统上阵,可惜都以收效甚微为告终。 俩地府领头眼看软硬兼施也收拾不了这硬茬,灵机一动,包藏祸心地给神界递了个本子,又当着众神的面儿对着清泉创始人一顿明夸暗讽,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直接亲手把这小兵抬上了神界。 俩老头忙忙碌碌几百年,一路蛇蝎心肠、雷霆手段,还是抵不过命运高超的编织技法,转手就给人做了身漂亮嫁衣。 有了神的庇佑,雨都这个不被看好的破落地方就这么在夹缝里活了下来,越活越兴盛,越活越长久。 这天,一年轻男子撑着黑伞,抬左手捏了捏眉心,两条长腿平稳地在大雨里行进。 走在他前头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背,苍着脸,回头瞥了他一眼,头还没完全正回去,屁股就挨了一脚。 中年男人惊叫一声,一头栽进了蓄满雨水的浅坑。 “阳间大道走不好,走死人路你也分心啊?”年轻男子踹完人就笑,眉目拉长,一股吊儿郎当的痞气。 冥界的带路者里就没几个好脾气的主,易寒自认折中,不过他对罪人的耐心也就这么点。 严康深知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并不好惹,死死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站起,胡乱抹下糊在脸上的脏水,自觉地继续往前走。 他们脚下的这条道叫赎罪路,通往雨都四区。 说是路也不尽然,因为这条路上不仅没有道的痕迹也没有任何方向标,带路者的作用就在于此,他们会将冥界挑选出来的罪人,分别送往雨都四区,做特殊处理。 而雨都四区,分东西南北,每一区域有一道狱门,每一扇门前都有渡魂使把守。为第一任雨都领主所设,也是维持整个雨都产业的关键源头。 在还没跟这个人走之前,严康在恶鬼道排队等冥兵记录生前罪行,他所在的队伍一眼望过去,全是乌压压的人头。 实在闲得慌,严康就跟排在他前头的鬼聊了几句,牛批越吹越兴奋,眼看就要手舞足蹈起来了,身后忽然吹起一阵彻骨的阴风,冷得打颤的严康扭头一看—— 一男一女身着黑袍,从远处朦胧的白雾中走出,脚程看似很慢,实际快到飘出虚影,一眨眼的功夫,这俩人就跟两根铁柱子似地直直矗在了他跟前。 惊慌失措间,严康的双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这两个前来挑选罪人的冥兵在他面前同时掀下兜帽,虽然大家都是鬼,但这两张惨白如纸的脸一暴露在空气中,还是吓得严康一把捂住了心口:“卧槽!” 黑袍女人完全无视严康的胡言乱语,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用例行公事的语气道:“你被选中了。” “你、你在跟我说话?”严康胆战心惊地扫了眼他们,左右看了看,抬起食指指了指女人,最终朝向自己。 “没错。”她的脸本就像涂了白面一样可怖,加上冷漠的语调,显得十分高高在上:“你接下来要去四区,不要多问,有人带路。” 严康傻眼了,做了鬼,他连基本的人权都没有了?还不要多问,我特么答应去那个什么四区了吗?! 女人话音一落,站在她身侧的男人就往空中扬了扬袖子,无数金色蝴蝶簇拥着从他袖口一齐飞了出来。 金蝶在半空中飞舞盘旋,如同闪耀的细腻金粉,不一会儿,它们分别流往不同的方向,其中一只缠着耀眼的红光,吸引了严康的目光。 它迅捷地扎向队伍另一头,落在了一个宽阔的肩头上。女人的视线追随金蝶,右手送出一个响指,等她摊开手,掌心中央凭空现出了一块只有半个手掌大的刻字木牌。 “这是你今天的第一个罪人。”女人长臂一伸,动作干脆利落地将木牌隔着两条队伍抛向对面:“易寒。” 好些鬼顺着越过头顶的木牌轨迹望去,最终注意到了这个不知何时就已经站在这儿的男人。 长靴干净,穿着一身没有任何装饰品的纯黑及膝风衣,立领敞开,露出同色内衫。他指节分明的右手攥着一把绘着青竹的黑伞,头发长到肩下,额前刘海几乎盖过眼睛,五官立体,黑瞳深邃,身段在一众鬼中鹤立鸡群。 “谁要去四区啊?我看看?”看到女人甩牌的举动,一女鬼停止了跟前面姐妹的交流,抻长了脖子左右观望,目光最终锁定在身后的严康上。 刚被点过名的严康听了浑身不自在,转头就赏了她一个白眼:“来接你的!” “喂!你别胡说啊?我死之前可分过尸,徒手把你肠子拉出来信不信!”女鬼还没呸完他,严康就已鬼鬼祟祟地溜了,老鼠一样窜到了队尾。 这女鬼也赶紧收了看戏的脖子,生怕那俩审判者真找上自己。 另一头接住木牌的易寒,随手将其翻到了正面,瞅到名字,他眼睛眯了眯,扯唇笑道:“严康?又一个名字寓意比我好的。” 黑袍女人丢完牌子,一个眼神都没给自己的同事,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向下一个目标,停在了刚才跟严康拌嘴的女鬼面前。 “你。” “还有你。” “你们仨。” 那女鬼一脸的绝望幽怨,十分不情愿地蹬腿站了出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干什么?!放手!嘿!我让你放手!你特么聋子啊你!”被易寒连拖带拽地抓出队伍的严康打了鸡血似地狂甩胳膊,三百六十度来了个遍,厉声反抗道:“不是你谁啊?!妨碍我走流程!” “还做投胎美梦呢?你不是知道自己身上担着人命吗?就算我放了你,这里的冥兵也只会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进炼狱受罚,要么投畜生道。”易寒单手拽着严康的后衣领,拖地前进,左手陆续比出一二,边走边嘲笑道:“啧,不过对你来说,好像都挺合适。” 严康双臂一个风火轮旋转扭动,锲而不舍地骂道:“我特么怎么样也不关你的事吧?你什么东西啊在这儿教训老子!放开我!” “刚才审判的话你要是没听进去,我也懒得重复。”易寒往后睨了一眼,语气十分不屑。 任凭严康如何挣扎,易寒那只擒住他的手自始至终都像镣铐一样稳固坚实,不动分毫。 “干你屁事!放开!老子要去投胎!” “你作的孽当然跟我没关系。”易寒点点头,脾气很好的样子:“先过四区。” “……” 挣脱无果,严康毅然转为嘴炮,只要是人类市面上能听到的脏话,他翻出来一句就扩成三句喷,难听就算了,还一大堆语病,易寒捡来当新语言听,直到那个只为骂人而诞生的词——sb的出现,严康三句话里强塞十个,比他装b的时候还能装,易寒彻底兜不住了。 他摸了摸受到玷污的耳朵,额头浮现出一道明显的青筋,眼神一凛,二话不说,手一松,丢下严康这坨烂泥就走了。 严康瘫在地上愣了会儿,转瞬变得兴喜若狂,站都来不及站,连滚带爬地往恶鬼道方向折返。 而那道身高腿长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 阴间里的鬼仗着死了什么都敢说,吐糟规则的随手一抓就有十来个,于是某些出名的风言风语就在严康到这儿不久后不请自来了。 比如冥界默许雨都的冥兵抓鬼去做些‘不可描述’的黑色生意,而被选上的货色大都是些杀人犯。 严康想过自己会位列其中,但那两个连鬼都能吓一跳的审判者闪现到他跟前时,他还是选择了装死。 因为众鬼心中有同一杆秤,比进两府受罚还要丢脸的——是被雨都的冥兵选为‘天命之子’。 排队那会儿,他才跟众鬼吹嘘完自己生前混得有多滋润,死后不说呼风唤雨,至少也给他个机会装装逼,感受一下做鬼的体面啊,转眼就抓他去当原料怎么行? “这给我提溜的,浑身不对劲儿……”严康爬行了一段,麻利地站起身来,搓搓脖颈,扭头往易寒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呸!” 可惜刚自由两步,严康就后悔了。 他想起飞过众鬼头顶那块木牌的刹那,一股窒息感从他的喉咙直抵天灵盖,脖子像被仇人掐住,还是下死手的那种。 严康本能地要去拽下那双手,可那手无形,他只好胡乱地抓挠脖颈,边抵抗边躬身跪倒在地,慢慢地,他的手也掐上了自己的脖子,发出断断续续的、极度痛苦的哼鸣。 偏偏祸不单行,他的腹部猛地传来一阵真正意义上撕心裂肺的剧痛,严康低头一看,他的五脏六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腐烂、掉落,他两眼空洞地伸出两个爪子,一扑一捞,浓稠的血液与烂肉挂在指缝里流淌、滑落。 他简直要两眼一翻,背过气去,猛地大口呼吸起来……等等,我能呼吸了? 刚露出庆幸的笑容,下一秒,他的身体如同一具四肢不协调的提线木偶,完全不受他控制地起身、立正、转弯,朝圣一般,虔诚地往易寒离开的方向移动。 “啊、啊、啊啊啊……”他惊恐地大叫,拼命想要夺回身体的掌控权,却在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右手咔地一声,被生生折断:“啊——!” 身后众鬼在几十米开外听见这声嘶力竭的哀嚎,纷纷朝他投去疑惑的神情。 “他这是哪门子的行为艺术?生前干这个吃饭的?”一鬼尖声吐槽道。 另一鬼纳闷道:“人、人体皮影戏?” “咦——看着都渗鬼,给我钱要我看,我都得感慨这钱来得恶心。” 众鬼眼中的严康,一会儿发疯地掐住自己的脖子,一会儿猛抓自己完好无损的肚子,蜷在地上时,又是打滚又是抽搐又是做伸展运动的,总之变着法地用各种高难度的难看姿势折磨自己。 似乎是感知到了严康无声的求饶,易寒迈着那双长腿在黑暗中现了身。他姿态居高临下,脸上却是笑盈盈的,看着严康精疲力竭地栽倒在地,他炫耀地扬了扬手里的木牌。 痛觉缓解,幻觉消失,严康当即反应过来,这一切的根源,都在男人手上那张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黄木牌子上。 “你……” 严康在大喘气中颤颤巍巍地抬起头,仰视中的易寒漫不经心地接过下文:“唔,你的灵牌。” 骤然刮起的风带起他银色耳坠的流苏,在晦暗不明的四下成为唯一的照明,熠熠闪光。那张嚣张却实在漂亮的脸仿佛在说‘我早说过,要想不受罪,最好把这儿送到你耳边的话都听进去。’ 严康心里骂了句‘操’,信邪了,这鬼地方还真能把命根子给替换成外物。每个被四区选中的鬼都会被打上‘罪人’的称呼,然后生成一张小小的灵牌,也叫身份牌。正面记载个人信息,反面记载一生行善作恶之事,方便雨都这群变态随时随地制裁他们这些可怜虫。 灵牌一旦遭到损毁,鬼魂本体就会痛不欲生。若灵牌化为灰烬,本体也将不复存在。 严康气得牙痒,眼珠子瞪出三米开外,却碍于对方捏着他的喉咙不敢发作。 “现在能听话了?”易寒似乎看穿了他心里那点恐惧,左右翻看木牌,曲起手指在上面敲了敲。 严康的嘴唇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最后在易寒骤然变冷的眸光中低下了头。 这鬼与鬼使在雨里赶了近半小时的路,终于透过朦胧的雨帘望见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灯火。 走近,一座类似茅亭的建筑独自置身在空无一物的黑夜中,顶部四个角,比寻常茅亭要高大宽敞,角檐下悬着两只约一尺长的大灯笼,里边装的不是蜡烛,更像是石头,还是用细绳交错吊起的小碎石,发出萤黄色的光。 那灯下站了个人,肩抵在梁柱边上,头微微低垂,眉眼泛着睡意。 一兵一鬼从男人身侧走过时,他勉强抬起眸,扫视了眼紧跟在易寒身后的严康,衣服下摆一片污泥。 他捂嘴打了个呵欠,眼泛泪花:“又是个硬茬?” 新到冥界的鬼由于各种谣传与信息差,跟带路人起冲突是常有的事。甚有觉悟的鬼,不信谣不传谣,还爱点体面,因此衣服大都平整干净。只有那些听了谣传便信以为真的墙头草才会跟带路者大打出手,没有思想的芦苇总是易折,干完一架,他们衣服的下场不是脏污就是破损了。严康都算好对付的了,没干起来,也就泡了个水坑,弄脏点衣角,真要跟带路的练家子干起来,得全程手脚并用地爬着去四区了。 “就嘴硬。”易寒拿鼻腔哼出一声冷笑,驻足,忽地一脚将严康踢倒在地,语气嘲弄道:“来,告诉他,你生前都做过哪些风光事。” “嘶……啊!”下巴磕在木板上的严康痛呼,故作没听见易寒的命令,若无其事地爬起,缩到茅座边上,揉着痛处装起了哑巴。 “嗯?”面对严康的缩头行为,易寒歪了歪头,将手中灵牌反复抛接。 严康担惊受怕地用余光瞄着,心也跟着灵牌起落,他紧了紧后槽牙,刚下决心开口却被易寒打断:“灵牌的规则知道吧?” “不至于。”严康还没回话,叶亭懒叽叽地给自己翻了个面,背部抵着梁柱,一点观赏欲都没起来。 易寒的道德感虽然玄之又玄,还时有时无,但他心里有一套明确的标准,易寒这一脚有点踩他线了。 严康愁容满面地无声摇头,刚才他已经吃过这东西的苦头了。 易寒沉默地用指腹擦出一道火苗,往灵牌凑去,耳边当即传来他跪地磕头的求饶声:“别别别!我说我说!我我我、我抢过劫,还杀了个女人……” 易寒蹙着眉将火苗凑到木牌底部,只要稍微往上一送,就能给他屁股烧上。 严康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目光闪烁地继续道:“那个女人,她怀……怀孕了。” 这话总算给叶亭的眼神搅起了点波澜,他一声不吭地晃到易寒身边,手轻轻一压,将牌子送进了火苗。 木牌被火焰吞噬的刹那,严康全身上下也跟着着了火,他熟练地打起滚来,尖锐的哀嚎声在雨夜的矛亭中此起彼伏。 两个没人性的鬼使面无表情地支在一旁不为所动,唯有黑色的眼瞳在闪耀跳跃的火光。 这雨是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滴一茬接一茬地打在少年暗红色的伞面上,他拎紧了眉毛听着,这声响比他离开时还要清脆。 他紧抿着唇,将有些圆润的下颌收束起来,脸上挂着‘我一肚子火’的表情。 半小时前,孟深收到了审判的通知,要他去夜鸦台接一个新成员。人没接到就算了,还莫名挨了顿骂,这会儿的心情臭得像隔了好几夜的馊饭。 他暗暗攥紧手提油灯,往前边送了送,幽蓝的光照在他饱满的额头上,眉骨虽不立体但也初步成了型。他放眼望去,瞥到了茅亭里泛起的火光,当即娴熟地翻了个白眼,心想,易寒这斯又在捉弄新来的罪人。 被审判挑中的罪人只知道在投胎前会被捉去四区提取一种原料,具体是什么,没有鬼能提前得知。任何小道消息都会在踏进四区后被彻底隔绝,因为从这里功成身退的鬼,不会流回来时路。 易寒捉弄这些小鬼全凭心情,虽然他就没给过罪人什么好脸。他的职责是给人带路,孟深就不一样了,他得和这些新来的鬼打好交道,才能让自己的工作顺利进行。他们又是一伙的,因此给人的第一印象十分重要,但是这个哥,显然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主,否则孟深就不会隔三差五地看见矛亭着火了。 好在孟深也不是天天都操这个心,照往常,叶亭这时候已经上去拦了。 “差不多得了。”易寒从叶亭手里抽回灵牌,拍了拍他肩膀:“一会儿真弄成灰了,没法跟孟深交代。” 孟深嘴里那位会拦人的叶亭耸耸肩,很快就接纳了这股后知后觉的冲动。 易寒捏着牌上下一挥,火光顿消,严康却还躺在木板上左右翻面,吱哇乱叫个不停。 别说烧焦了,他上下两件加上裤衩子,连个火星子都没有。 少年从雨中走入茅亭,收回红伞,头也不抬地越过三只鬼,直接往里钻。 经过易寒身边时,孟深瞥了眼还在旁边打滚的某块黑炭,终于忍不住吐槽道:“易寒,你这癖好还不换?” “这次可不是我。”易寒一脸无辜地摊手,下巴轻佻地指向叶亭:“嗯。” 孟深顺着他的视线追踪到了一脸淡定的叶亭,顿时有口难言。他赶紧移开目光,却正好对上了将眉毛挑起三丈高的易寒,那神色像在得意地说‘没猜着吧’? 叶亭一掀眼皮,看向孟深:“这回我干的。” 孟深急着追责的嚣张气焰被他哥一句话扑灭了,他默默放下手里的伞,转身向易寒伸出一只手:“再擦个火,让我烧一次。” 连他哥都要教训的人,这人生前得多不干人事儿。 一直装死的严康听到这话,灵活滚动的身体僵住了,片刻后,他故作痛苦地“哎呦”一声,继续抱着双臂哀嚎起来。 “算了。”余光扫到严康这副装模做样的德行,显然就吃了点幻觉的苦,孟深赶紧撤回了手,对易寒说:“丢去禁层,明天我处理。” 他说完就捞起自己的伞,头也不回地走了。 易寒姿态懒散地垂首,刚好撞上了叶亭抬头的视线。二鬼目光接洽,摇头,相视一笑。 整座茅亭的后方连着一条没有护栏的长廊走道,长约五十米,地板宽度仅比茅亭小一些,廊顶铺满了厚实的茅草堆,以阻绝雨水。 孟深手里提着的那只蓝火油灯在一片漆黑中时隐时现,两兄弟就这样目送那道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那间设计精巧的深棕色两层木屋。 他们在亭子里闲聊了些有的没的,这才动起身来。 茅亭走廊底部铺设的长条木板刮痕十分明显,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却从未被更换过。只是哪里缺一块就有人削些新的来补上,因此表面颜色深浅不一,板块衔接处也不大严合,人走在上面还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要是低头仔细去看,板面还有桐油涂抹过的痕迹。 此时的严康乖得像呆头鹅,不紧不慢地被赶在前头。两个鬼使则走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还别说,这小子隔三差五地修地板还真有点儿用。”易寒求证地抬起右脚用力踩下,听到了木板结实的回应声,他嘲弄道:“有人味儿了。” 叶亭抱臂一笑,明眸发亮:“那你之前还说他闲得慌?” “他不闲。”易寒淡定地挑起一条右眉:“你能看见他给木板涂桐油?放眼整个四区,这事就他能干。” 叶亭扶额,这真反驳不了。 推开木屋门,孟深边放伞边准确无误将油灯挂在了进门右手边的墙钩上。 他换下被雨水浇透的黑色长靴,趿拉起拖鞋,朝遥遥斜对着门口的两扇顶天落地的黑木书架走去。书架中央是一条通往二楼的木制楼梯,他回自己的房间洗了澡,取了条干净的毛巾下楼。 驻足在将近三米的长方桌前,孟深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低头揉搓刚洗的头发。 他眼前的桌面堆满了翻开的泛黄书籍,内容都是些图文结合的药材与植物介绍,新书也有几摞,整整齐齐地契在桌面边缘。桌心摆的主要是一些叶亭新研究的药水,圆形瓶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液体,亮晶晶的,东倒西歪地躺着。 一楼只有一个大长窗台,对着宽敞的客厅,左侧还是一扇落地书架。大风进窗,掀起透明的落地窗帘,孟深望向窗户,目光落在叶亭养的那些半死不活的绿植上。绿叶不长,叶瓣常年枯黄,看起来风扫过就能散,唯有根茎要强地扎在盆栽里,固执不倒。 木屋的照明仰赖四方桌头顶的一块棱形石头,它嵌合在结实抗腐的木板中,只有楼下受它普照。 这座两层木屋伫立在此已有三百年,见证过无数鬼魂的爱恨情仇,创始者以及历代在此任职的鬼使却没有留下过任何一张照片或是个人资料,只积累了一些破碎的传说,留给后人揣摩。 或许不是没有,也许在此任职的先辈曾经拿起,最终又放下了。又可能,做鬼之后就淡泊名利了?孟深这么想过。更或者,前辈们大抵都是被迫来到这儿扫地的,由于极度反感‘死了还要工作’的这一事实,所以把居住环境一并连坐了。 孟深跟寻常的鬼有一点不同,他阴差阳错地没了做人时的记忆,又在这混得太好,过得滋润,以至于根本不想投胎,久而久之就把这儿当家来待了。 叶亭腻在这地方更是有二十多的年头,是东门最老的鬼,其次是易寒,只比他晚一年下来。 人死之后,容貌就不再随着年纪增长,叶亭的面孔也因此停在了二十四岁。孟深死了才两年,哪怕他今年给自己算到了19岁,往后年岁增长,他也永远长着一张17岁的脸。 驻守在狱门前的冥兵有同一个职业称呼,叫渡魂使,与其他为雨都打工并且有头衔的冥兵基本是平级关系,而那两个整天飘在雨都领主身边跑腿的审判者,负责传达领主苍羽的命令,话语权在他们这些人中间会高点。 易寒把严康丢进禁层的小房间,就风尘仆仆地走了。带路这个职业做的事很杂,他这会儿离开东门,可能是去带下一个罪人,也可能出现在其他区的狱门,找座最高的楼看戏。 “去夜鸦台了?”送走易寒,叶亭也回到了木屋。 孟深还在搓头发,听到提问顿了下,边擦边说:“对啊,你出去那会儿,审判来了,让我去接个新人。” 没等叶亭接话,孟深随即想到什么,敏感地猜忌道:“苍羽怎么突然往东门增派人手?这是要把我换下来?我可是一个鬼在干三个鬼的活,这年头还能找到比我更能当牛做马的鬼?” 认真地思索了下,孟深头发也不擦了,郑重其事地说道:“那我高低得瞻仰一下。” 自然是找不到的。每个门大概会有三个鬼从事他这份的职业,其中两个各分配三天工作,第三个负责周日与节假日协助。其他三区还会下分三个小组,每个门拢共有十二个人。东门比较特殊,不设小组,但三个人的工作量不变,只留下孟深一个,也只留得住这一个,毕竟一鬼干三活的不合理要求吓跑了无数生瓜蛋子,大家宁愿投胎也不接受这暗无天日的压榨。 唯一的欣慰的是他师从叶亭,工作效率远超常鬼,忙是忙了点,工作与比赛的奖金和礼品对得起他的牺牲,堆满了地下一层的两个顶天储备柜。 “看情况,先带着,你要是觉得累可以把人留下,减轻一下你的工作量。”叶亭走到四方桌前,拎起一瓶紫色药水,略想了下说:“我本来打算再延几天的,没想到易寒找人的手脚这么快。” 孟深愣了下,搔动耳边半干的头发:“原来是你老人家申请的啊,早说,吓我一跳。” 叶亭瞅着松了口气的孟深,笑了一声,随即拐回了最初的话题:“你接的人呢?” 孟深登时朝天翻白眼,鼻孔冒火星:“一提我就火大,这人不知道自己死哪儿去了!害我白跑一趟就算了,我明明按点儿去的,死老头非说是我来得太迟,给我按在那儿训了半天!欺负我没接过新人!” “说不定那人临鬼门关一脚,后悔,想回去了呢?”叶亭没心没肺地侃笑道,修长的手指捏住瓶口,拿掉了木塞。 “呵!”孟深蓦地冷笑,一把扯下毛巾,神情阴险地道:“他就算回去了,我也要给他拽下来!” “干嘛?”叶亭充满玩味的眼神轻飘飘地望向他。 “让他给我道歉!”孟深咬牙切齿的气话刚撒完,就有人十分不识趣地敲了三下门。 “谁啊?!”孟深朝门调转枪口。 “沈听。” 我来啦~[撒花] 地狱即人间。 狱中人一切照凡人处理,设定诸多,但应该不影响日常拌嘴(总之就是瞎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无人之地 第2章 无人之地 “呦,刚说到道歉,人就送上门儿了。”叶亭边笑边闻了下瓶中液体的气味,眉毛一挑,挑个最近的座位坐了下来。 孟深无声地剜了叶亭一眼,丢下毛巾起身,大步往门后走去,心想,最好真是那个王八蛋。 叶亭无视了孟深的眼神激光,抓过桌上的一打药材资料,哼着小曲低下头,指尖飞快地点了起来。 孟深眼放红光地走到门口,靠蛮力掀开了门。 只见那个鸽了他的大人物一手撑着黑伞,将落在他头顶的蓝光遮去了大半,腰杆挺得跟视线一样直,钉在给他开门的自己身上。 “你……” 视线相撞之际,孟深被对方那张看起来里外抹了三层白面的脸吓得紧了半圈瞳孔,满腹责问涨到喉咙还没发作,就自动打道回府了。 叶亭歪头往门那边瞅了下,只抓到了孟深浑圆的后脑勺。他肩膀一耸,手拿资料,无谓地上楼去了。 雨势正值最大,屋外一片哗声。 孟深拿眼睛快速地上下扫视了这新来的一眼,足足高了自己一颗头,前额碎发铺了一层雨珠,头发黑得像刚从墨水里捞出来似地。一双剑眉,纯黑的瞳仁,鼻梁挺翘,嘴唇微微泛着紫气。单薄的黑色衬衫早已湿透,勾勒出硬朗的胸膛和手臂,脚下渗出的水渍在这短短时间内漫成了一滩。 沈听的目光放在孟深脸上的瞬间,好似那干旱多年的地界终于落了甘霖,仅一秒就遍地花开,哪怕没有笑容,他也仿佛从一个面瘫变成了活人。孟深对他这冰山融化的演技没有一点观赏的兴趣,只有不解。 在这沉寂的片刻,只有成股的雨水顺着伞扣缓慢往下荡。 “我……” “外边雨大,进来再说吧。”孟深挪开视线打断他,侧身请人。 淋成个落汤鸡过来,最好是有什么隐情。 孟深勉强善解人意地想了一通,主动熄了开战的心思。 见孟深扭头进了屋,沈听闷出了一个‘嗯’字,不紧不慢地收回伞,搁在了外头。 那伞特殊得让人在意,通体黑色,伞边却用金线绣着一圈显眼的连贯小花。孟深不由地回头多看了一眼,心里纳闷道:伞都要镶金边?这人生前得多金贵。 “谁带你过来的?”走向四方桌,孟深抄起一本上午没看完的工具书,埋头就看。 “我自己找的路。”沈听说,音色低沉。 孟深翻页的指尖一顿,他拿胯靠着桌沿,抬头看向沈听,有些不可置信地道:“没有我和其他人的指引,你一个人怎么找得到路?” “抱歉。”沈听皱着眉迎上孟深的视线,苦大仇深的,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让你白跑一趟。” 孟深:“……”我刚才火药味有那么大么? “我中途有事离开了,问那边要了指戒。”没等孟深接茬,沈听抬起手,向他展示套在他左手食指上的东西。戒面光滑,没有任何雕饰。 指戒是雨都的一种引路物件,只要朝着想去的目的地走,戒身就会发亮。 一般情况下,运转部若要分派新人到四区,都会让区域在职的老人去接,从未发生过派发道具让新人自己摸黑过去的情况。 孟深避开跟沈听的对视,糟心地揉了揉太阳穴,也不知道这个例外,怎么就出在了他们东门。 “不用跟我道歉,错不在你。”他叹了口气,视线掠过沈听指上的银戒:“是鸦台那边态度敷衍,没跟我说明情况。” “嗯。”话已至此,沈听不再解释,简单打量了下四周,问道:“有浴室吗?” 孟深手里的书又翻过了一页,心思却已不在这上面。他紧绷着脸,双耳失聪,脑子里开始规划一系列针对文老头的复仇大计。 “有啊!”叶亭怀抱一摞顶到他下巴的书,噔噔下了楼,替孟深回应了沈听:“在楼上,让他带你去。” “发什么愣呢孟深?让新人湿哒哒地杵在这半天,还不赶紧给人安排房间。”叶亭快步走过来,书往桌上一震,威力堪比核弹爆炸。 “啊……哦。”孟深这才回过神来,合上书放下,一摸信息过载的脑袋,眼神示意沈听跟他走。 “上楼,跟我来。” 沈听跟在孟深身后上到了二楼,孟深在楼梯口拐弯后一直往里走,直到长廊尽头才停下,他站在尽头的房门前,也不用钥匙,抬手在门上左右敲了两下,门就开了。 “你住这间吧,空很久了。”孟深侧身抱臂,耐心地给他解释道:“这两下是初始密码,你可以自己换一个,换的时候,你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敲,敲几下,敲在哪个位置,自己记住。另一种是画,什么图案都行,只要你记得住。否则这门得拆了重装。” “谢谢。”沈听硬邦邦地说完,张了张唇,似乎想对孟深说些什么,最终又没说,越过他进了门。 “嗯,半个小时下去开……”孟深转身欲走,回过头想交代点事,结果沈听一进去就把门合上了。 “……会。”莫名吃了记闭门羹,孟深脸上默默排起一行黑线。 下了楼,孟深将自己扔在沙发上,一脸的爷很不爽,连语气都带上了脾气:“这人,你得自己带。” “怎么了?”叶亭的视线越过书堆,快速瞟了眼孟深,又赶紧低头对书捣鼓药瓶里的紫色液体,一边折腾自己的事一边开解人:“还在因为文老头生气?” “不是,我隐隐感觉自己跟他八字不合,光交流这块,我就够呛。”孟深仰头往天花板看,回想在房门口前沈听欲言又止的脸部动作,似乎憋了满腹的埋怨,随时准备开口炮轰他。哪怕孟深不明白他哪儿来这么大的怨气,他还是站在一边等了,结果这家伙就动了动嘴皮子,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他虽然比不过四区交际一枝花的易寒,但是跟谁都能唠上两句,唯独对木头不行,他感觉这个姓沈的日后一定会急得他抓肝挠肺。 从回想里抽出思绪,孟深拿手抵着下唇,纳闷道:“还有,哥你注意到没,从见面到刚才我给他安排房间,他那双眉毛就没下来过……你说他要不是对我有意见,不然怎么见着我就一副苦瓜样啊?” 叶亭晃了晃瓶中液体,观察颜色的变化,专注之余,他敷衍地回答道:“我就看了他一眼,没注意到这细节……嗯,也许人家就爱皱眉呢?” 孟深:“……” 没从叶亭那得到什么锦囊妙计,孟深只好撑起下巴,盯着窗外的大雨发起了百无聊赖的呆。 “等等,今天下酸雨?”孟深噌地从沙发直起身,将后知后觉的一些细枝末节串联起来,心想,不对劲。 面对失败的调试,变黑的液体,叶亭扁了扁嘴,从另一头的四方桌泄气地走出:“是啊。” “那就怪了。”孟深惊诧地道,思绪流动间,眼里的窗外雨仿佛都下得更快了:“今天这么大的酸雨,他整个人都淋湿了,身上怎么一点酸味都没有?” 正埋头翻药材资料的叶亭听到这话,也愣了一下。 雨都所下的雨水酸涩交替,今天下了酸雨,明天就下苦水。 只要是在这地界里存活的鬼,不论冤魂还是恶鬼,只要沾上就会有味道。要想不受雨都影响,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超脱规则的神,要么他是从两府那边过来的冥兵。 以前的老人抓两府安插进四区的奸细,没少依靠这个关键点立战功。 神么…… 孟深内心一百个不愿承认,可他要是狱府派来的奸细,又是怎么通过层层筛选拿到最终名额的?还是近几十年来最难进的东门。 “真愁人。”孟深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瓜,翻身趴在沙发边上咂嘴,猜测道:“哥,你说这人会不会是两府派来搅浑水的?” 他嘴上悲观,语气却没有任何担忧的意思。 “悬啊——”叶亭十分配合地附和道,一把扔了书,发觉手上沾了一片紫,搓了两下没搓掉,就往一楼的浴室走,边去边回应道:“咱们东门就四条胳膊四条腿,干得过谁?听天由命算了。” 孟深耷拉眼皮目送他哥进了浴室:“……” “别瞎操心啦,乐观一点,就算他是奸细,咱们可以策反嘛,他要是油盐不进,那咱们东门大不了就跟北门寒应那边一样,领主给换换血,狱府趁改造再往里边插插眼……” “……请问你想表达什么?”孟深十分无语地道。 “我这个老东西就带着你这个小……嗯,年轻人留下来,反正领主不会反对,毕竟,你哥我能直接影响清泉的产量……” 孟深早已放弃取经问道了,叶亭还在浴室的洗手池边自顾自地胡说八道。 孟深原本的心态挺轻松的,被叶亭没边没际地这么一绕,有点懵,危机感一下子就上来了。 自打他来到东门,除了前半年过得有点别扭,后面是越过越顺,顺到他都怀疑自己被温水煮青蛙了,哪天要是想挣扎了,皮都得裂开好几层。 四区一直都不太平,主要是两府贼心不死,三天两头地插线到雨都搞渗透,血雨腥风也弄出不少,但除了百年前的北门一事,基本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东门更是在叶亭入驻之后只进了他这么一个鬼。 沈听的到来就像砸进湖里的一块石头,人没到就跟他犯冲,见面了还话不投机,孟深有点发怵,敏感地将沈听视为某种灾难的预兆。 东门之所以比其它区安逸,一是这里住着一个制药天才,每年给上面源源不断地输送不计其数的财富,那个带翅膀的新任领主会特殊罩着。二是鬼少,就仨,没有任何勾心斗角。三是就算苍蝇想飞进来,那也得有孔有缝,不巧东门四面都是墙,哪怕有万一,真有苍蝇进来了,日日在领主和叶亭的眼皮底下活动,想鬼鬼祟祟地往两府传点什么消息,大概只会是这个下场——上午八点传,八点半信息就会遭到无处不在的线鬼拦截,最多九点,这内鬼就会被药水洗掉记忆,一脚踢出四区。 浴室传来熄水的声响,叶亭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抬头就注意到孟深把眼睛钉在自己身上,他甩甩手上的水珠,有一瞬的僵住:“看哥干嘛?” “哥,苍羽是不是有什么新计划没告诉你?”孟深十分没有底气地道出质疑,说完感觉没什么可信度,又赶紧补充道:“你当初不是图清静才一人守着东门吗?你跟我说实话,替我减轻工作负担是不是你诓我的?” 叶亭有些木然地回看他,心想,这回真是没安排错,再不给他找个伙伴减轻下工作量,这孩子迟早要疯。 奸细是常有,但是敏感到怀疑他英明的决策,就有点夸张了。 “你这小脑袋每天都在瞎想什么呢?”叶亭泰然自若走过来,屈起手指轻弹了一下孟深的额头,随后走向沙发坐下,开始剥茶几上的橘子:“我是图清净,但我白天忙着调那些五颜六色,晚上还要熬夜集泪,要不是你留下来了,我早晚要成为首个为工作猝死的劳模鬼。我是这么过来的,知道一个人埋头苦干的苦楚,所以真是单纯地给你找个伴,再说了,这新来的不仅通过了试炼,易寒还掌过眼,不用这么草木皆兵。” 孟深忽地被弹这么一下有些懵,但叶亭的指尖冰凉,又恰好让他清醒过来了,眼皮一下,他凉凉地直视叶亭道:“那你老人家感同身受得挺晚的,我干这个都两年多了。” 叶亭只是笑,没有反驳。 找新人的作用当然不止如此,但他不愿和孟深多说,说多了他容易疑神疑鬼,何况现在他已经和这个新来的不对付了。叶亭只是想,趁他还没有眼盲心瞎,在他还没诞生要去投胎的想法之前,好好给孟深选几个后辈,他亲自把关,排除隐患,选靠谱的,不要被苍蝇钻了空子。 叶亭剥好橘子往孟深手里一递,他一接,什么脾气都没了。 他哥可以把任何东西都吹得天花乱坠,唯有一个不管怎么翻来覆去地说,都是真的——他是真的忙。 作为领主底下话语权最高的人物,除了联谊、应酬与开会,他基本没主动走出过这堵一踹就坏的木门,整天对着这些药罐子反复调配与研制,其余时间还要处理各种繁琐的文件,闲下来了也只是坐在窗边看书,看似诸多荣誉加身,其实也是囚禁的枷锁。 想到这儿,孟深有点郁郁寡欢,沉默地吃起橘子来。 叶亭也没再说话,溜回他的长桌继续捣鼓新药水去了。 没多久,孟深就将这点忧郁抛之脑后了,垂睫摆弄起银色腕表,脑中忽地浮现出一个损招。 “哥。”孟深隔空喊了声叶亭,用疑似商量的口吻道:“咱们地下室的书好像很久都没被打理过了吧?” 自打孟深到这儿来,他就成了整理地下室书籍的管理员,只是每次花几天时间收拾完,叶亭就跑过来一顿翻找,说是找制药相关的资料,实则极有捣乱的嫌疑。几番如此,孟深就甩手不干了,叶亭自知理亏,从那之后,再没敢让他踏进地下室一步。等研制新药时,叶亭才去地下室窜一趟。照他那不修不整的德行,现在里边估计已经乱翻天了。 “你别不是在憋什么坏主意吧?”孟深难得的安分让叶亭深感不详,两年多的相处加上心照不宣的默契,叶亭多少是了解他的,扭头一瞥,果然见他脸上挂着诡谲的笑容,当即想到跟沈听脱不了干系。 瞬间被看破计谋的孟深收敛了些从眼中溢出的邪恶,他的目光越过乱七八糟的书堆以及瓶瓶罐罐,精准地搜寻到了叶亭那颗说话的人头,假惺惺地打出包票:“放心,我有分寸。再说了,我又不是易寒。” 叶亭微微皱起眉:“嗯?” 到了易寒都要躺枪的地步,那估计是怎么也劝不动了,于是他犹豫要不要阻止的嘴果断闭上了。 叶亭无奈地摇摇头,只在心里为沈听默哀了两秒,又埋头忙活别的去了。 “咱们地下室明天大扫除吧,哥。”孟深摸着下巴,好不正经地自言自语道:“从上次清理到现在,至少过去三个月了。” “昂?”将一大把资料翻得飞起的叶亭敷衍地抬了下头,实际眼睛都没跟上:“你之前不是不乐意……?” 得,就冲这么一句,孟深肚子里憋什么坏水,叶亭一清二楚了。 第3章 无人之地 翌日一早,沈听的房门被敲得梆梆作响。 顶着早起的困意,沈听凭借意志强行给大脑开了机,起身给孟深开门。他估计再晚一会儿,再无坚不摧的城门都要被他给攻破了。 沈听刚从门后撂出个头,孟深就一脸正色地先发制人道:“大扫除,半小时内下去集合。” “嗯……?”大扫除这词让沈听有种回到学校的错觉,他艰难地揉开眼睛,聚焦视线,试图将眼前的孟深看清,迷迷糊糊地道:“我尽快。” 在逐渐清晰的画面中,孟深只手扒住门框,眼神自带警告:“别迟到。” 没等沈听回应,孟深就背过身,神清气爽地下楼去了。 十分钟后,沈听洗漱完毕,换了身符合他肤色的衬衫,褪去昨日全黑的装扮,身上那股子死气看着终于没那么重了,至少孟深是这么认为的。 “好了?”听到下楼的脚步声,孟深在沙发上弹起,自在地伸了个懒腰:“要吃点东西吗?” “不用。”沈听干脆地说完,低头理起袖口来,往上翻了几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来,很有做大扫除的觉悟。 死鬼们早在蹬脚那一刻就没有饥饿感这种东西了,如今任何的进食只为满足味蕾,延续一点作为人的世俗之欲。 孟深反正已经吃饱喝足了,只当这新来的比他还清心寡欲,不再多言,神色平静地指着一楼的地下入口,坑人的心思半点没漏:“那走吧,跟我去地下室清书。” 叶亭拿着个印了粉毛兔子的陶瓷杯从楼上飘下,正准备去喝孟深每天给他泡的解乏花茶,越过孟深时听到这一句,顿时有点一头雾水,于是疑惑地退回来问道:“清书……咱们什么时候有的这规矩?” 孟深一个眼刀在空气里无声轧过,精准地刺向了那只多嘴鸟,叶亭当即双手投降,点头改口道:“现在有了。” 沈听用力地捏了捏掌心,眼瞳往下,挪开了停留在两人身上的视线。 地下室的门一打开,灰尘跟解放似地连着冒出好几层,熏得沈听直扭头捂嘴咳嗽。 “妈呀,咳,咳咳……”孟深同样遭罪,连连抬手扫走追着他鼻尖跑的尘土,后来实在受不了就一把嘴捂上了,沾沾自喜的整蛊大计也因此沦为了殃及自己的馊主意。 饶是淡定如沈听,一只脚迈进地下室时,还是忍不住站在这陷阱边缘,捂着口鼻发出了不可置信的拷问:“咳咳、咳、你、你确定这儿有人打扫过吗?” “嘿?”此前一直给叶亭拾掇屁股的孟深不乐意了,下意识反驳道:“我不是人啊?” “……哦。”只质疑了片刻,他便骄傲地反应过来:“我还真不是。” 沈听原以为孟深嘴里的地下室撑死就是个几十平的小仓库,可到这放眼一看,地上大大小小的书堆,凌乱地簇成一座座此起彼伏的小山,一望无际又拥挤的黑木书架上,每一层都只躺着几本蒙尘的幸运儿。 很明显,这块灯笼照明下的天地,不过只是它全貌的冰山一角。 孟深光是欣赏沈听僵硬的背影就能感觉到他脸上正浮现出‘别不是在耍我吧’这几个大字,顿时有种小人得志的快感。 “咳,那什么。”但他还是很有良心地压下了起飞的唇角,装成老油条,摊摊手道:“没办法,我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 沈听眼神奇异地回头瞟了瞟孟深,但人家沉浸在自导自演的喜悦里,压根没心思同情他内里的兵荒马乱,于是他拧着眉头又转了回去。 “我先进去了。”沈听的语气明明听不出情绪,孟深却空耳出了个视死如归。 他没吱一声,只是目送沈听宽阔的双肩钻进了书架的夹缝。 孟深做贼似地边往后退边想,苍天在上,这事他确实给叶亭擦过好几回屁股,也不算是无缘无故地给沈听没事找事……吧? 卑鄙行径和罪恶感在孟深脑中激烈交锋,最终无耻与睡意更胜一筹,他悄悄摸出地下室,一路小跑逃回房间,心安理得地睡回笼觉去了。 沈听老老实实地蹲下身去拾掇完一层,再起身回头,身后已是一片空荡荡,白茫茫——孟深这厮早就跑了。 他长长地喘出一口气,呼吸时将空气中的尘土带进了肺里,仅仅一息,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不用一会儿,五脏六腑险些顺着喉咙这条通道全送出来。 这一咳,似乎带跑了他身上所有的能量,沈听有些体力不支地抓住书架,修长的四根手指紧紧嵌在板面上,按出几条灰尘的印子来。他勉强缓了过来,一抹额头,一层豆大的冷汗,脸色此刻也青得难看,真像刚吊死的鬼。胃也没闲着,响应情绪的号召,隐隐作痛起来。 木屋一楼的巨型座钟在晚上六点准时敲响,洪亮又悠扬的钟声停止后,叶亭叫醒了孟深。 孟深平时有补觉的习惯,但少有像这样睡一整天的情况,除非是一些突发状况。叶亭先他一步下楼,往自己的小黑屋钻:“这都一天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孟深还是困,边打哈欠边揉太阳穴,不咸不淡地瞅了一眼墙上的老座钟:“没啊,不就是工作那点事儿嘛,这个点起也不耽误。” “嗯,这事儿确实重要。”叶亭不但没反驳,还顺着他的话,若有所思地找了个奇怪的角度说了下去:“但愿那个不重要的人没累死在地下室吧。” 孟深如梦初醒,一扫四周,客厅全然不见沈听的身影,不祥的预感如同飞门一脚,踹走了他所有的瞌睡虫。 他惊恐地“啊”了一声,飞也似地拐过楼梯,直奔地下一层。 孟深杀到地下室门口时,沈听还在里面任劳任怨地当着书本搬运工,从他这个视角看过去,这家伙好像还挺乐在其中?不管是也不是,孟深都两眼一黑,抬手给自己的额头来了一下……这是要凭借比他更牛马的精神企图唤醒他这个突然化身为无耻资本家的良心吗? 孟深有点忐忑地走了进去,两侧架上的书被沈听码得比盖房子的红砖都齐,一排望过去,对眼睛极度友好,堪称强迫症福音。出于幡然醒悟的自责,孟深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沈听却似乎没听见,还盘腿坐在地上摞着一叠高过他头的书,像一台完全屏蔽外界噪音的工作机器。 孟深苦恼地搓着额头走近,站在离沈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十分心虚地开口道:“咳嗯,你、你不会一整天都没回去吧?” 说完他感觉自己明知故问,毕竟整理这么多书,要不是马不停蹄地干,根本达不到这个量。可一面对沈听,孟深感觉自己整个语言系统都神经错乱地别扭起来,他憋了半天,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听起来不那么关切的话。 少年的嗓音从另一头幽幽传来,沈听循着声源抬头,意外与期待的希冀只在眼中一闪而过。他这才撑地而起,举手投足间带起一片微尘,在尘埃浮动的光里,他注视着孟深,瞳眸已恢复往日的平静:“嗯,没人来叫我。” 孟深:“……”哥们儿你脑袋用榆木做的吧? 饿了要吃饭,挨打要还手,受辱要反抗,这天底下最简单的道理怎么到了他这儿就执行得难于上青天了呢?好吧,孟深想了想,他眼下是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毕竟他就是这件糟心事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他刚积攒的郁闷被沈听一个无辜的眼神撞得七零八落,孟深骨子里那点捉弄人的快感也在见识沈听的耿直之后,溃败到心头只剩下愧意了。 “……我的问题,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儿。走吧,回去了。”孟深边道歉边屈尊降贵地捡起脚边几本堆满灰尘的书,只用手拍了一下,烟尘就飞舞着卷进了他的鼻腔:“咳,咳咳咳,呛死我了……快走!” 他慌慌张张地往书架上撂下一本书,又捂着口鼻逃了。 沈听活动起几近僵硬的四肢,酸痛使得他五官几乎皱成了一团。其实他中午休息过一阵,收拾累了也会捡几本感兴趣的书来翻翻,但全程都保持着盘腿的坐姿,突然间恢复直立行走的状态,能明显感觉到屁股变了形状,平坦程度可谓赛过平原。 他们从地下室冒头的瞬间,叶亭跟掐好了点儿似地,搬过来一打书籍和资料,“啪”一声,堆在了长桌上。 “好好看,好好学!”叶亭指尖轻盈地拍拍书封,气定神闲地越过神色惊异的俩人,又进了小黑屋。 书架最右边的一个小房间,从孟深到这儿来之后,一直是叶亭调制与储存药物的地方。一年多前,叶亭在里面闭关了整整一个月,不知在研究什么灵丹妙药,据说有致幻的效果。出关那天,他顶着蓬头垢面的乞丐样正巧碰上了过来送药材的易寒……下场明显,被易寒当面笑了十来分钟,这人一捧腹二捶桌,还在叶亭怨愤的注视下,不经思索地给这房间赐名‘小黑屋’。 易寒是真的实打实地赐了名,隔天就弄了块不腐不坏的龙吟木过来,做成六寸长的牌子,以隶书写成,用一根绳子一个钉子,挂在了门上。 易寒每次回到东门,基本都会给门上安点东西,于是这门经过一年多的打扮,陆续多出了铃铛、小黄鸭、卡通兔子贴纸等等与叶亭气质格格不入的装饰品。 孟深表情狐疑地走过去,随手翻了翻叶亭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搜罗出来的古董,刚想说上次那本巴掌大的砖头还没看完呢,一瞅正文,发现这是几本‘新手指南’,他当即雀跃地扭头对身后的沈听说:“这些都是你的。” “要想长期在这儿打工,哦不,生存,入门秘籍必不可少。”孟深合上指南,信手丢了回去。 孟深的小表情被沈听尽收眼底,但他显然不明白这个笑容背后的深意。沈听也走了过去,拿起被孟深撂下的那本书,先是大概地扫了扫目录,才说道:“这些,有规定多少天看完吗?” “没有吧,我记得……”孟深摩挲下巴,努力回忆起两年前处在新手期的自己,依稀是读了些地府秘闻辛要、地区介绍、狱门详解以及工作所需之类的书,内容十分枯燥无味,有的还得仔细记住,否则工作容易出岔子。 他拖拖拉拉地看,叶亭当时又急着把他带出来,好赶紧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于是关键的理论是跟着实践一块进行的,压根腾不出时间来督促他。 孟深略想了下,他这个前车之鉴似乎没什么参考价值,索性按自己看书的进度给出建议:“一个月左右吧,到时候新人考核期也到了,能不能融会贯通,看你自己安排。” “嗯,那我带走了。”沈听留下孟深翻过的那本,将剩下的书一扛,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坐在沙发上,孟深饶有兴致地摆弄起组件各异的积木。他先是组出一大字形的小人,又摆了个带俩小辫子的,凑成一对佳侣。再用掌心运起一点怨力,整个手掌微微冒出一片烟气,随后,他的五指在小人身体上虚虚拂过,那俩小人便有了生命,活动起四肢,下一秒,他俩就像人一样从桌面上爬起、站立,只相觑一眼,就拉手跳起了优雅灵动的双人舞。 孟深十分满意眼前这个‘佳偶天成’的杰作,沉醉地欣赏了一会儿,就脑子劈叉地跑神了。 地下室这一闹,孟深有点懊悔今天发挥的小学生行为。如他昨天所想,沈听哪怕就是块木头,就是个不太会做表情管理的鬼,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可以权当没看见。 唉,他反思自己,昨天确实有点把一肚子气牵扯到他身上了。 而且近距离地接触了一下这块木头,孟深发现,‘皱眉’这个大多用来表达负面情绪的动作似乎是沈听下意识的习惯,不管他是在思考还是在说话……好吧,还真被他哥误打误撞地说对了。 东门每周四都有一个小会议要开,主要是下达业绩、讨论突发事件等内容。 叶亭每天都把自己当个不会停下的陀螺来转,也不喜欢给人灌输大道理,因此会议时长通常不会超过十分钟,大多数情况下,他五分钟就能交代所有,外加补充注意事项,剩下的五分钟基本都在话家常。 作为东门队长,平时都是叶亭在主导会议,偶尔会换易寒来开,不过由于职业不同,易寒几乎天天都在外奔波,经常缺席,他的个性也不太受管理,久而久之,索性当没这号人了。 钟表走到七点整,叶亭还没从小黑屋里出来,孟深就和沈听待在一楼各干各事,独自消遣。 沈听早就抱着那些新书进入了学习状态,他不光看,还从房间带下来一本笔记本,也不是拿来记录,只是和新书交叉着看。 孟深无意中目睹这一切,食指轻轻点着一块没拼好的积木组件,心想他这是什么新型的学霸人设吗?还能这么立? 过了会儿,他又懒得磋磨别人的事了,扭头投进了积木事业中。 孟深过于专注构建造型奇特的兔子模型,右手往旁边一抻,将一块放在木制茶几边缘的积木碰倒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找,捡到之后直起腰,却正好和沈听直勾勾的视线擦过。 错觉吗?孟深心里犯嘀咕,他刚是在看我? 于是他往沈听的方向投去求证的目光,几秒的光景还不足以印证他的猜测,他就说服了自己。 ……哦,可能是被积木掉地上的声音吸引了吧。 但事情不仅没有如他所愿,还逐渐变得不太对劲起来。如果只有这次就算了,诡异的是,不管孟深在室内做什么,看书也好,拿饮料也罢,他总能察觉到沈听的视线,好几次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身上游走。 孟某人的确十分自恋,还总是自诩整个雨都就没有比他还阳光的爷们儿。但此时此刻,不管是自恋心理作怪还是巧合错觉,他都极不自在地冒出一身鸡皮疙瘩来,甚至感觉自己在这胆战心惊中抖两下手臂,疙瘩能一股脑地全下来。 他开始头脑风暴,沈听为什么要看他?记恨今天他做的事?还是另有其意……总不可能是对他有意思吧? 不不不不不……! 孟深赶紧打住了往这方面想的心思,失忆之前他不确定,但现在的他非常明确,他对同性没有兴趣!没有!真的没有! 人在疑神疑鬼的时候总想打破砂锅看到底,孟深也确实这么做了,他几次想要确认,可对面的人回神总比他快一步。而这次抬头,他俩同坐一桌,视线刚好撞到了一块…… 孟深却飞速地低下了头,俗称——怂了。他假装认真地翻着叶亭抛弃在桌上的书,压根不敢对着正主要理由。 低着头想了一通,孟深感觉气氛更诡异了。 正在这时,为打破尴尬的氛围,他搜肠刮肚地捞出一个想法来,一开始只是出于好奇,随着他的自我说服越发强烈。最终,孟深一把推开叶亭的书,望向沈听,问他道:“……能说说,你是怎么死的吗?” 其实他对这个提问是不是会得到真实的回答并不抱期望,因为这看似随意的提问实际涉及**。不过他既然有这样的好奇,就该直接问,搞不好沈听也是想从自己身上知道些什么,可就是死命憋着,所以才这么频繁地视奸他,让他产生了误会。 这类问题对孟深这种在雨都和各种鬼打惯了交道的老油条来说十分平常,哪怕不记得了,他也可以临时编一个,然后热火朝天地聊起来。沈听闻言却愣了一下,很久都没作出回应。 他是真愣住了,微表情比孟深之前解读过的还要丰富数倍。 “呃,我就随口问问。”看沈听一脸的菜色,孟深读出了他在犯难,于是认定沈听讨厌别人打听他的**,正起身离开椅子,那头的人却开了金口。 “殉情。” “……” “噗。”愣了整整五秒,孟深维持着屁股刚离开座位的动作,最后实在没憋住,整个人飞速跌回座位,伏台大笑起来。笑还不够,他还举止夸张地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过他乐极生悲,很快反应过来这很不尊重人,于是赶紧止住笑容,理了理旁边被叶亭翻乱的书,假装很忙的样子:“咳咳嗯,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嘲笑你的,是我笑点实在太低了,没绷住。” “没事。”沈听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波澜不惊的神色似乎在表示经得住这点风雨,然后他就撤回了落在孟深身上的目光,继续看书去了。 “嗯……” 孟深想说些什么来缓解这更尴尬了的气氛,抿了会儿唇,还是决定算了,感觉自己再说出点什么不恰当的来,他都要替沈听怀疑自己在针对他了。 孟深竖起一本书来挡住自己笑得涨红的脸,躲在一边又头脑风暴起来了。 这真的不能全怪他,他是打心里觉得‘殉情’这种罕见而悲壮的爱情故事,跟沈听的形象匹配度为零,要么他撒谎搪塞,要么他在开玩笑。 虽然后者不太像什么靠谱的理由。 沈听的长相属于带攻击性的俊美型,虽然孟深在短时间内看不出他内心如何,但他固执地认为沈听那一脸的生人勿近…… 哪个女的能把他焐热了,让他心甘情愿地跳下来做鬼? 半晌后,沈听盯着某个方向,若有所思地幽幽开口道:“那边的花草,是死掉了吗?” 孟深当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以为沈听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是属于自己身后那些枯花枯草的。因为不管他在哪里走动,只要路过窗台,沈听的视线都会在他身上停留一阵。 草,还真是他自恋了。 思及此,孟深的脸泛上一阵热气,他用手搓了搓,想要消解这份羞耻:“……差不多,反正活得不成样子。雨都只有一个地方的植物茂盛,其他的花,我没有见过一朵能盛开的。” 沈听凝视着那些东倒西歪的枯枝败叶,仿佛它们诉说了他的心事。明知永不盛开,却还在坚持养,也算情有独钟了。 “你说的那个地方……”沈听正要追问,小黑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叶亭端着兔子水杯走出来打断了他。 “来来来,孩儿们。”叶亭蝴蝶一样飘了过来,花枝招展地朝两人招手道:“都往我这儿来,开会了。” 孟深品了下叶亭新鲜的用词:“……” 三人各占一角,围坐在桌前。 桌面仍旧是一堆年久失整的破烂和古籍,孟深实在无聊,伸手往里一掏,抓出了个透明的圆形药瓶把玩,等待叶亭发言。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首先,欢迎沈听加入咱们东门。”叶亭边说边带头鼓掌,孟深慢了半拍,机械地拍着手附和,零星稀拉的掌声显得这个欢迎场面十分寒碜。 沈听反倒有点无所适从,甚至想要跟着他们一起鼓掌,只是手刚从桌下抬上来,掌声就结束了,他只好干巴巴地交叉起双手,搭在桌缘上。 “之后你就跟着孟深吧,他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烦他。”叶亭笑眯眯地鼓完掌,紧接着,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张纸来,根本不看他们,就开始发布通知。 叶亭用手肘支着桌面,交缠的手背拢着下巴,中气十足地低头念道:“这周的目标跟上周差不多,孟深,你要想收满就收,不想就算了。这周第一名的奖励还行,就是越来越不实用了,是个琉璃杯。” “杯子还不实用?”孟深纳闷道,虽然家里压根不缺。 “这么大。”叶亭比了个拳头,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孟深,又迅速收了回去。 “拳头大小?”孟深评价道:“那也还行啊。” 结果叶亭把拳头一转,将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的那面展示给孟深看,他当即沉默了,心想,这东西用来喝果酒都够呛,顶多是个摆件的命。 “苍羽最近的骚操作真是越来越多了,连奖励都缩水严重。”孟深摇头道,心思却在手里能折射出不同颜色的透明药瓶上:“哪天他就算跑路了,我们估计得过个一二载才能反应过来。” “沈听你刚来,考核期过后才开始算业绩,先跟着孟深到处转转吧。”叶亭没理会孟深的碎碎念,叮嘱完沈听,敷衍地转向孟深道:“孟深,你有什么事要说吗?” 孟深刚撂下球,张开嘴,叶亭就自顾自地拉开椅子起身了:“行,会议就到这儿。” 孟深:“?” “哥!”没想到他是真的要跑,孟深赶紧叫住了他。 “嗯?”叶亭一顿,表情比他这个当事人还疑惑,回头瞄了一眼正用眼神斥责他的孟深,将信将疑地重新坐下,抓抓耳朵道:“哦,习惯了,平时你都不提。” 孟深动作熟练地摘下左手腕上的银质手表,放在桌上,推向叶亭:“我的表有点问题,场景闪回过一次,我怕下次有命进无路回,你递上去给我修一下吧。” 叶亭接过那表,挪动旋钮查看,时针果然有些松动,他斟酌着露出重视的神色:“嗯,坏了的话,先用我的吧,等下,我去找找。” “我就上趟楼的功夫,你怎么又睡上了?”叶亭用食指勾着自己那只漂亮的表往楼下走,孟深已经两条手臂耷拉在桌上,好像伏台睡过去了。 他长腿没迈两步就到了孟深身边,拍了拍他肩膀,温声提醒道:“这个时候就不要偷懒了,孟深小朋友,醒醒,你的徒弟还等着你带呢。” 表盘偶尔透出一丝细微的闪光,太过刺目,吸引了沈听的注意。孟深没有回应,叶亭随手把表放在了距离沈听很近的位置,他仔细一看,表盘中心镶嵌着一颗深蓝色的宝石,怪不得这么闪。 沈听正琢磨这表的精致设计,耳边叶亭原本揶揄的语气变成了担忧:“孟深?孟深?醒醒……” 沈听迅速扭头看向那屡叫不醒的人,孟深不知何时已经歪歪扭扭地瘫倒在椅子上了。 他勉强靠着椅背才没倒下去,头不受控制地向□□斜着,仰面朝上,额头布满了冷汗,双眼痛苦地紧闭着,呼吸时而急促时而沉缓,充血的脖颈一直没入雪白的衣领中。 叶亭一手扣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坠落,另一只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忽冷忽热,瞌睡症状显而易见。 叶亭又前后翻看了他的上半身,最终在孟深的小臂中央发现了一抹蓝色的痕迹,颜色极浅,不细看决然发现不了。 “我说呢,你今天怎么这么能睡。”叶亭轻蹙眉头,叹了口气道:“昨天回来的路上蹭到蓝色寐了?” 孟深还是没有回应,跟冬眠的刺猬一样,任由别人怎么揉搓捏扁。 “毒发了。”叶亭给他确诊完,眼神示意沈听,转头就往地下二层跑:“稳住他,我去找解药。” 失去支撑的孟深立马化作一摊软泥,顺着椅背飞速地往下滑,眼看就要跌落桌底,沈听眼疾手快地一捞,双手托住了他。 外界突然介入的力道让孟深感到不适,原本垂落的头艰难抬起,茫然地喘了一声气。 沈听想将他稳在椅子上,让他靠着自己,可孟深的身体现在就像一道往低处流淌的水,一直不受他控制地往地面钻。 沈听彻底没了辙,索性将这滩水打横抱起,搬到了沙发上,让他平躺。 看他大汗淋漓,沈听又去取毛巾,钻进浴室打湿,回来替孟深把新汗旧汗都擦了,连同那道印子一并抹去。 沈听忙活完这几下,孟深躺在沙发上的呼吸逐渐恢复了平缓。 他坐在他身侧,低头就能看见孟深皱着眉头的难受脸庞,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心头一动,指尖在孟深起伏的眉目上轻轻抚过,眼神却并不明朗,透出刻骨的柔情来,似乎想把这个人的模样刻进瞳孔里带走。 窗外的绿植被骤然刮起的大风带着跑,细长的根茎在风雨中剧烈地摇摆,眼看就要被这股山雨欲来的气势连根拔起了,可忽地就刮了这么一阵,就悄无声息地停了。 两分钟一过,叶亭就从地下室匆匆赶了回来。 沈听淡定地收回手,将孟深扶坐在沙发上。叶亭拎着拳头大的药瓶在孟深眼前屈膝蹲下,干脆利落地拔掉瓶塞:“喝点。” 熟悉的声线在耳边响起,孟深勉强撑起一丝意识去看人,视线却极其模糊。他用力地揉眼,却还是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虚影,只依稀辨出这是颗人头:“哥?” “解药,喝了吧。”见孟深清醒了些,叶亭不由分说地将药瓶塞到了他手里。 孟深犹犹豫豫地对嘴喝了一口,清甜口的,他咂了咂嘴,仰头灌完整瓶,脑袋直直往沙发一栽,又睡了过去。 “这种毒植虽然发作慢,但毒性强。”叶亭撑膝而起,走到窗前,将药瓶放进窗底下的回收框:“让他缓个一两小时吧,醒了再让他带你去狱门。” “他……”沈听盯着睡死过去的孟深,呼吸均匀,犹豫了会儿才继续说道:“一两个小时能缓过来吗?” “你就算不相信这小子的恢复能力,也该相信我的药。”叶亭说完,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向沈听解释道:“不用担心,怨力强的鬼恢复速度都很快。” 沈听吃惊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叶亭自信的笑容。 “哦,对了。”叶亭转身就要回小黑屋干自己的活计,忽地脚尖一顿,回过头来对沈听意味深长地道:“你的伞,很特殊。” 沈听思绪一滞,瞳孔略微放大,正愁怎么组织语言应对,叶亭又好奇地点着脸颊作思考状,表现得好似只对伞感兴趣:“嗯,易寒那把实在太破了,你的伞在哪儿买的?能不能也帮我也定制一把?” “一个朋友做的。”沈听慌忙敛去神色,皱着眉头道:“我可以帮问问。” “嗯……还是算了。”叶亭光速变脸,语带嫌弃地道:“反正他不着家,就让他一直用那破伞吧。” 说完他扭头径直回到小黑屋关上了门。 沈听:“……” 一个小时后,孟深终于从沙发上爬起来了。瞌睡症状完全消失,只是太阳穴还有些刺痛,他拍了拍脑袋,只管张嘴,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现在几点了?” “九点半。”坐在身侧的沈听翻着书页,接住了他的发问。 看了眼还在挑灯夜读的沈听,孟深开会之后的记忆逐渐回笼,蓝色寐,唉,防不胜防,又中这破藤的招了。 沈听估计坐这儿等了他很久,孟深一刻没敢耽误,起身走到门口,取下门侧墙钩上的蓝火油灯,右手拉门,风扑了他一脸:“走吧。” 第4章 无人之地 在禁层关了一天一夜的严康终于刑满释放了,可惜自由的空气还没到肺部,他就被丢进了一扇大铁门里。 背影消极的严康消失在大铁门后的茫茫白雾中,过了五分钟,孟深低头看了眼表,掐着点跟了进去,摆出老司机的调子,叫上沈听:“跟上。” 严康在大雾里一边东张四望,一边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这儿不冷也不热,也没有任何事物能作为他感知现实的倚靠。他拼命地回想孟深昨晚对他说的话,以此减少这种对未知的恐惧与心慌,哪怕这样,他的双腿还是难舍难分地打起架来。 走进这扇门的目的是要取他的眼泪,具体怎么做,孟深说,他们自会安排,希望他能尽力配合,否则他无法投胎往生。 现在想来,严康觉得昨晚那场约谈简直诡异无比,明明自己的灵牌就在他手上,威逼利诱不是更方便吗?他想对自己抽筋还是扒皮,仅凭个人意愿就能轻易做到。毕竟见识过易寒的下三滥手段,孟深冷不丁地对他这么人性化反而令他费解。 沈听跟着孟深穿过几十米的浓重迷雾,他发现越往里走,雾气就越淡,最后散成薄薄的一层,如同若有似无的长条纱布在四周流转萦绕。 雾气完全消失的地方是在一条人来人往、车辆争相纵横的马路,高楼叠起的现代建筑逐渐代替无边黑暗成为新的背景板,眼睛所到之处霓虹交错,车水马龙间人声鼎沸。 沈听四下打量这陌生的环境,没有显出一点吃惊来。 孟深则驾轻就熟地走到人行道前等绿灯,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眼泛泪花地道:“奇怪,刚都喝过解药了,怎么还有点小困。” 沈听用眼睛参观完周围,转眼就看见孟深将头随意地靠在了一根水泥浇筑的柱子上。 就在他以为孟深要像之前一样打瞌睡时,等来的却是对方中气十足的教学发言:“你之前在选拔阶段通过的试炼考核,只告诉了你最基本的集泪操作流程,更具体的规则和细节都要靠那些指南和实践才能了解和掌握……嗯,我从来没带过人,但我想凭你的聪明劲儿,只要跟我走三天流程,就算无证也可以上岗飙车了。” 这一大串话撸下来,沈听直犯苦恼,不管孟深是自负还是对自己太有信心,他预见性地觉得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两步一迈,站在了孟深的身侧,声音低沉:“我建议你降低一点对我的期待。” 孟深眉头一皱,朝右方不咸不淡地瞄了一眼:“哦,那我对自己信心爆棚总行了吧?” 沈听:“……”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识趣地没往下接。 绿灯亮起,孟深迅速踩上人行道,边走边自顾自地说道:“对了,跟你说一下我的习惯,我平时不给眼泪分类,所以我一般都在一个人身上取同一种情绪的眼泪。” 喜、思、悲、绝、忏情绪下的罪人眼泪分别呈现透明、红、蓝、黑、绿的颜色,每一种眼泪对应一种药物的功效,因此需要特地进行分类。 而‘清泉’以鬼魂的眼泪作为基础原料是每个渡魂使心知肚明的常识,这在四区并不是什么稀罕秘密,但要想真正破解清泉的配方却是地府级别的难度了。毕竟一、二府用了三百年的时间搞渗透,也只东拼西凑出一半的配方。 刚抬脚跟上的沈听在接收到孟深这番漫不经心的装逼语录后,瞳孔像胶水一样凝固了片刻,最后很不情愿地承认——确实被他装到了。 在这个刚踏进的领域中,沈听深知自己就是个只懂理论的菜鸟。正因此,孟深所说的‘只取同种眼泪’的操作难到足以让他吐上三天的血。因为要想得到这个结果,得同时违背幻象的三种悖论。 两百年前,四区就成为了引导罪人投胎往生的代理机构。从狱门进去后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有实体的幻境,而幻象则是罪人兑换投胎机会的必经之地,有五层,简而言之就像做梦。在幻象中,罪人通过接受不同的惩罚来兑换投胎的机会,也因此会产生不同情绪的眼泪,此过程有成有败。 渡魂使的工作职责就在于引导罪人完成这一过程,同时收集眼泪作为原料。成功率越大,收集的眼泪越多,业绩也就更好看,奖励也会随之增加。 而五层幻象,其实是罪人生前就已经经历过的现实场景,随着次数的递增,他们接下来看到的每一个场景都会发生变化,并恢复一部分原来的记忆,罪人会逐渐意识到自己在被操控,因此,收集同种情绪的可能性也会逐次降低,直到第五次完全恢复。 可是,孟深是怎么做到在罪人恢复记忆的情况下不仅不反抗,还尽力配合他的? 更不用说,为控制药物产量与集泪上限,除四区规定的节假日外,中转部每天分派给各个门的罪人都有严格的数量限制,不忙的时候平均一天三个,忙起来就弹性分配。而且他们每天只有一次进入狱门的机会,而罪人更是有且仅有一次。 每一周的业绩要求会按需变动,总数不变,仅调整具体的种类数量。孟深这种自杀式取泪玩法,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一天内的某个环节集少了,或是眼泪种类不对,就会导致业绩不达标,一旦被划分为三等业绩,就得卷铺盖滚蛋了。 “我工作时间不规律,一天下来,一个人我这么弄,三个人我也这么弄,呃,但今天带着你,我就按正常模式走吧,等你过了考核,基本的流程也熟透了,我这套你再学也不迟……”孟深掰着手指,话讲到一半,回头发现沈听一脸的神游天外:“你在听吗?沈听?” 沈听堪堪回过神来,不知所云地点头道:“嗯,在听。” 孟师父将信将疑地抱起双臂,充满怀疑地问道:“那我刚才说了什么?” 沈听:“……” “你放养吧,就当我短时间内成不了大器。”沈听面露难色地打破沉默,语气郁闷得不像开玩笑。 孟深属实震惊了,还没来得及感慨对方突如其来的谦虚,不禁联想到沈听之前蹦出的‘殉情’俩字,搞不好真是他临时编的。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建议你提高一点对本人作为师父的信心。”孟师父说这话时笑容十分灿烂,拿腔拿调地装完后,他恢复了方才的严肃:“说回正事,集泪过程有严格的时间限制,每个罪人最多在这儿待4个小时,包括喝下遗忘水投胎的时间。而我们最多能待12小时,一旦超时,走运的话咱们会被强制踢出狱门,反之,人一衰起来,我们就得永远迷失在这儿了……” 沈听的耳朵似乎只对业绩感兴趣,只截取了前半段话就陷入了沉思。 他托起腮,心想,按这个时间来算,如果一个渡魂使每天在12小时内收集3个罪人的眼泪,五层幻象都算成功的话,那么一个罪人最多产出5颗,三个人的上限则是15。 孟深没有提到他的工作天数,哪怕知道了叶亭开会时下发的业绩数量,沈听也拿不准他一周要工作几天。不管怎样,在他看来,孟深看起来都不会太过轻松,虽然他现在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面对工作而紧绷的迹象。 “咱们刚进门看见的那些迷雾,你应该注意到了吧?”孟深往前走着,抬起左手的食指往后挥了挥。 “嗯。”沈听点头。 “都是迷失的同行。”孟深平静地感慨完,就低头盯着叶亭借给他的银表了,开始在脑中规划严康前两层幻象的时间点。 沈听闻声回头一掠,想去确认那匆匆一眼的存在,却再见不能了。此时,他背后展现的已经是与眼前一样高低相间的钢筋水泥林了。他自然地眨眼,却仿佛给眼之所及的地方加上了华丽的滤镜,无数建筑被牢牢地嵌在一块又一块绚烂迷离的色斑当中,再一抬眼,这些色彩都不见了,仿佛刚才那些都只是他臆想出来的。 沈听正猜想这些虚的实的有的没的呢,孟深已经停止了前行。他站在一家小型书店的玻璃橱窗前,夜晚的镜面倒映出他挺拔却略显瘦削的身形,以及薄款风衣后寥寥几笔的竹子印花。 “放宽心,有我在,我不行还有我哥,我们都很守时,不会让你变成泡沫留在这儿的。”孟深对沈听的那点震惊并不感到意外,往后一躺,将后背交给了玻璃,交叠起双腿,继续传道授业解惑:“还有一点,等你过了考核,正式上岗,也不代表从此就高枕无忧了,还得参加比赛。” “比赛?”沈听茫然地回过头来,这跟使唤牛马还要牛马作秀取乐有什么区别?当然如果利益到位,那就另说了。 孟深先笑后挑眉,继续道:“三个月为一期的淘汰制,四区的人事流动大就大在这儿,很多靠着老人蒙混过关的新人,都会在这个独立成队的阶段被刷下来。” 孟深哪怕说了一路,沈听也不觉得他啰嗦,虽然现在考核连个鬼影都没见到,孟深就已经叮嘱他目光放长一点了,他有种在学校听语文老师讲课外话的亲切感。 只是孟深说着说着,忽然转换话题,变得不那么亲切起来了:“其实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被分到东门来?” 沈听虽然有点意外他会这么问,但还是皱着他那两条眉头,略微思索了会儿,一本正经地答道:“我运气好。” “嗯?”孟深眯了眯眼睛,每一根狭长的睫毛都在努力地透出‘我不信’的质疑。 哪怕有他哥打包票,孟深还是没法在短时间内接受这突然的安排。 东门是唯一一个可以直接联系与沟通领主的地方,踏进东门,就等于接近了整个雨都的机密中心。孟深能到这儿来,是因为他底子足够干净,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人类冤魂。 “……行,那就当你运气好吧。”孟深吐出一口气,终结了话题。 他本想借这个话题敲打一下沈听,但想起自己现在是人家的师父,关系要是搞得太僵,他也不会对付,索性憋一憋,等他真有什么马脚再捉。草木皆兵的后果只会像今天一样,折腾了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而此时的沈听……从孟深背对自己、面向橱窗的身影中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信任,十分勉强。 孟深屈起食指关节在窗上轻轻一叩,照出夜色的橱窗顷刻就变成了一块荧幕。 他用两根手指朝右推动屏幕,下一秒,时大时小的噪音陆续传出,紧接着,人类生活的画面快速闪过,最终定格在严康出现的某个场景上。 沈听定睛一看,严康此时正和几人聚在只亮着一盏吊灯的房间里,交头接耳,似乎在商量大事,没有声音,但面目狰狞,看起来就不像是要去积德行善。 几人交流完信息,坐在严康身旁的黄毛男从桌底下掏出一袋管制刀具,袋子半敞,‘哐当’一声扔到桌上,力度没收住,一把尖锐的短刀顺着拉链缝隙滑出,头顶吊灯照在刀身上,映出凌冽摇晃的刀光。 黄毛男慷慨激昂地指挥了一阵,作为听众的同伙面面相觑了会儿,纷纷点头,各自挑了一把做武器。 孟深看到这儿,在设计精巧的银色手表边缘按下了第一个旋钮,画面停滞三秒,随之快速翻过。 如此操作五次之后,孟深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背对橱窗,曲起食指往后敲了敲,传出的不是布帛而是清脆的玻璃声,他示意沈听去看。 此时,荧幕上的严康已经解锁了一张新的地图,他正跟之前那几个同伙持刀枪抢劫一家珠宝店,柜员吓得魂飞魄散,几个男女趴在地上克制着身体本能的颤抖,有的顾客惊吓过度,夺门而出,被歹徒拽住头发拖回来一顿踹打……场面极度混乱,其中一人趁乱报警被黄毛男发现,捅伤倒地,流了一地的血。 在黄毛拎起刀扎向人的一刻,沈听动作迅速地撇过了头。 那满屏血腥的后续他一下也不敢多看,起伏的胸膛缓了好一阵才平息。 之前的垃圾培训根本没有这个环节,负责试炼的冥兵只让他们看了几张合家欢照片,说是流程的一环,就草草翻篇了。 “这一段,还有这段……”相反,孟深淡定地滑动着血液飞溅的画面,一一展示给沈听看,关键那些被截取的画面呈动态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却脸色分毫未变:“这三段场景,可以做成三层幻象。” 沈听半天没吭声,孟深以为他被那些场面镇住了,扭头正要表示一下关切,却在瞅到沈听的反应时被记忆拉回了两年前…… 小徒弟的承受能力明显比他强悍,也就变了个脸色。孟老师当时只看了一眼,就扶着电线杆子干呕了半小时。 叶亭老大粗,甩下他两条长街的距离,抵达目的地回头一瞥,才发现人没跟上来。 “……你天天都得看这些吗?”沈听暗自做完一通心理建设,强迫自己去看,结果三分钟既是起步,也是破功的极限,他忍不住捂嘴,扭过头去作反胃状。 “嗯。”孟深平静地应了声,继续他长篇大论的讲解:“哦,弄幻象之前还有个前提,我哥给你的那些书里,里边有一本《轻重罪惩罚指南》非常重要,要根据里面的规则明细来安排,私定惩罚的鬼使会被直接踢出幻境,并且扣除半年工资。” ‘轻重罪者在幻象中会同步受害者的视角和痛觉,了解轻罪者与重罪者的分类之后,需根据罪行的程度,分配强度不同的惩罚,具体有以下……’孟深话音一落,沈听脑中自动浮现出这么一段字来,而且这段内容在那本书第五页左下角的位置。 他大概明白孟深想表达的意思,就是在这里边,万事都得按制定好的规则办。 孟深滔滔不绝的话语在耳边打转,沈听自动给画面打码,眉头压得能毫不费力地掘地三尺。 “……严康属于中级,介于轻重之间,一会儿就用我刚才选中的几段。” 沈听缓解过来之后放下手,联系之前他留意过的画面底下的时间点,问道:“可是,4个小时远不够他经历五层幻象吧?光抢劫那段,他就已经用去了两小时的时间。” “是不够。”孟深点头,耐心解释道:“但是幻象的时间与幻境的时间比为1:30,罪人在幻境里待4个小时,等于在幻象里待5天。” “但我们的时间还是只有12个小时?”沈听接过话,望向孟深,向他确认自己的猜测。 “对。”孟深再次点头,欣慰沈听会提问题的同时,心想,这白捡的徒弟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嘛,一开始就这样跟他交流该多好,都省了他整地下室那玄幻的一出了。 “还有,我打算一会儿给他改一下后两层幻象,你记一下这个点。另外,有个注意事项,我们只能在幻境里进行修改记忆的操作,绝不能擅自在幻象进行的中途进行干涉与修改。” 沈听眼瞳一闪,眉头下得更深了:“为什么?” “……嗯,其实这是我自己定的规矩。”孟深想了想,还是决定坦白他的夹带私货,解释道:“随便干涉罪人在幻象里的现实生活,会触发很多隐患,我只在比赛里见过同行拿这个来作弊,但我从没尝试过,也不建议你尝试。” 沈听将手搭在橱窗边缘凸起的包边上,在他晒出的原则里沉默,随后真诚地道:“既然师父这么教了,我就怎么做。” “咳,咳嗯,嗯!”孟深怀疑自己的耳朵进水了,他虽然的确有点沉浸在师徒的角色扮演里,但说实话真不想立威,或者搞上下级这种关系,因此沈听这一声师父,叫得他出乎意料、受宠若惊。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有点爽。心情愉悦地走在前面,唇角往下压了又压。 腕表忽地震动,将孟深飘忽的心拉了回来,他低头看向规律移动的秒针,已经走过了他设置的时间点,他仰头抻了抻脖子,回头望了一眼沈听,说道:“到点了,我们现在去找严康。” “对了,这是遗忘水,给你。”孟深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只有三个拇指大小的青蓝色小瓷瓶,一把递给沈听:“一会儿五层结束之后,你看情况,把这个给严康。” 沈听慌忙接过,审视了一会儿这个小玩意儿,僵硬地憋出三个字:“……孟婆汤?” 原本正经的表情被他三个字扯动,孟深努了努嘴,笑出声来,勉强认同了沈听恰到好处的联想水平:“嗯,可以这么说。” 沈听打量着孟深的眼角,却笑不出来。 他想起此前经历的那场选拔阶段的试炼,就像很多学校举办的消防演习一样,讲完理论,草草地让学生们走个观看流程就结束了。因为资源有限,无法让每个人都上手。 沈听纳闷的是,在不缺资源的前提下,他们却几乎什么都没教,明明那是一个决定被选拔者是否具备成为渡魂使资格的重要环节,却极尽敷衍。难道只要底子干净、身体硬朗就行?那这门槛岂不是形同虚设? 要不是他临时抱佛脚,进狱门前把那几本关键的指南书看了,孟深今天说什么话,他都只能举头问苍天了。 沈听独自一连三自问,正想向孟师父这个过来人取取经,公交却正好过来了。 前后车门伴随‘呲’地一声,敞开,孟深摸了摸前裤袋,掏出来两枚硬币,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沈听紧随其后,走向孟深刚才停留过的地方,那底下有个篮球大小的莲花纹样,呈幽蓝色,沈听站在那儿不到两秒,前裤袋逐渐鼓起一个小包,他伸手去摸,也是两枚硬币。 要说选拔阶段唯一有用且实用的培训,就是将幻境和现实世界的区别讲得足够细致和透彻,包括这点——所有公交车站台画着莲花符的候车位,可无限刷新硬币。 九分多钟的公交车程,在窗外匆匆飞过,他们很快就抵达了严康所在的春分路。 下了车,孟深随机上了一座足以‘一览众山小’的高楼天台,自上而下地俯视,哪怕距离之远,他还是能用眼睛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严康。 沈听跟随孟深的视角望去,竟也获得了这千里眼一般的视力。这个细节,也是试炼阶段没有呈现过的。 严康此刻正漫无目的地走在春分路的三号街道上左顾右盼,表情茫然,忘却了原本的身份和姓名,眼神呆滞无光,没多久,他搜寻的目光停在了街道对面的大型超市上。 一个推着购物车的孕妇正从超市入口走进内部,仅仅这匆匆一眼,严康神经一阵刺痛,跟激活了身份似地认出了对方——他是这个女人的丈夫。 而他来这儿,是为了陪妻子逛街购物,至于自己为什么走到街对面,他已经不记得了,模糊的记忆告诉他是烟瘾犯了,出来抽根烟再回去陪妻子。 沈听眯睫,按照指南上的理论,严康现在套上的不应该是受害者的身份吗?他怎么变成了孕妇的丈夫? 他蜻蜓点水地侧目瞟了眼孟深,从他的脸上找不到一点‘他工作上会出错’的证据。 孟深目光坚定,胸有成竹地望着目标人物。 犹豫了会儿,沈听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 孟深拿鼻子叹气,轻而缓慢,眼瞳透出一种别样的忧虑来:“你看完就知道了。” 琢磨了下孟深的用意,答案出现的一刻,沈听想要搭上栏杆的手一滞,连带着处理信息的大脑也宕了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无人之地 第5章 无人之地 沈听视线下掠,盯着脚尖发起了呆,脑子转了半天,最终也没发表什么想法。 孟深还要开口说些什么,叶亭的青蝶陡然从高楼底下盘旋而上,振翅绕过栏杆,飞到了他眼前。他歪头,和蝴蝶来了个大眼对小眼:“嗯?” 孟深两年前出师后的一段时间,叶亭经常给他‘飞蝶传书’,操着老父亲的心,询问他需不需要场外援助。后来他逐渐独当一面,甚至在这条路上一骑绝尘,叶亭就再没操过这个心。 所以这次……是关心沈听来了?毕竟这个生瓜蛋子现在什么装备都没有,仅靠几本书和他一张嘴在教。 孟深胡想完这些,欣然抬起右手,让蝴蝶停在了手背上。 “一切顺利吗?”青蝶挥翅,清楚地传出叶亭的声音。 “还好。”孟深问道:“怎么了,哥?” 叶亭在那边翻阅着某本攻略,语气听起来有些出神:“……嗯,这倒是在我意料之外,你俩没打起来就行。” 孟深:“……” 他严重怀疑叶亭对他的印象永远停留在两年前了。 “您别想起个贬义词就在我身上使行吗?”面对叶亭这老不正经的调性,孟深急赤白脸地抗议道。 兄弟俩沉浸在你一言我一眼的斗嘴中,沈听扫了一眼,自觉地走远了。 闲聊了会儿,孟深搭在栏杆上的手指不规律地敲打着,工作要紧,只想赶紧把他哥给打发了:“时间宝贵,您老有什么交代赶紧吩咐吧。” “没什么。”叶亭合上那本厚实的笔记,意味深长地说:“就是我刚在桌上翻到一本攻略,跟狱门有关的,非常详细。” “……所以?”孟深一头雾水地拢起眉峰,以无声代替提问。照他哥起的范儿,这本攻略应该不是他做的,他没时间也没精力,但是特地来跟自己提起,必不是空穴来风地逗他玩。 他正疑惑呢,叶亭贱里贱气的声音千呼万唤始出来地递来了:“封面写着沈听的名字。” 孟深欲言又止,独自让雷劈了一会儿,轻轻地拉下脸来,手臂一抬,郁闷地将青蝶当做叶亭赶走了。 他压抑着本性做了个深呼吸,用眼睛找到此时正东张西望的沈听,心想,原来这傻-哦不,这帅哥应该什么都懂一些,但为了照顾他作为师父的薄面,愣是在他面前装了这么长时间的孙子。 “你坦诚一点。”沈听巡视完左右回来,孟深就对着他毫无由来地蹦出了这么一句。 沈听被问懵了:“什么?” 孟深被他满脸的无辜气笑了,抱臂说:“你不是提前做过攻略么?” “……噢。”沈听露出一种被人提醒才反应过来的表情,坦白说:“是有一本,驻守鸦台的文老送我的,时间紧,我只看过一部分。” 听了这句解释,孟深倒没说什么,垂眸思索了两秒,背过身喊他:“走了。” 要不是从孟深刚才毫无波动的眼眸里读出了点暗流涌动,沈听还想把这事继续瞒下去,可孟师父这人现在的性格有时候直来直去,有时候拐弯抹角,实在令人难以琢磨。 装小白主要是想听他多开口说话,哪怕是例行公事。 秋末的风刮起一阵寒意,街道来往的行人几乎都披上了外套。 严康也不例外,他在夜风照拂中紧了紧身上的冲锋衣,抖出两根烟,指尖夹着一根点燃,慢里斯条地抽着,脑中时有碎片化的记忆不断涌动,刺得他神经直跳。 这种就要记起却骤然断掉的感觉挠得人心肝痒,他烦躁地点起第二根时,余光瞥到几个身形不一的男人各拎着黑色行李袋着急忙慌地钻进了超市。 最后一个瘦子前脚进去,后脚就被踹了出来望风。他在门口粗略地扫了两眼,打算敷衍了事。 几个身穿警服的治安人员也神色匆匆地往超市赶,其中一个男警员眼尖地逮住了瘦子,手臂指向前方,示意同行:“在那儿!” 瘦子见状吓了一激灵,丢魂一样倒着走了几步,连滚带爬地冲进门里,跟同伙磕磕巴巴地报告情况。 “警警、察,哥、他们……我们……追、追过来了!” 黄毛男听半天才听出个意思,一股子火直攻心,一掌推在瘦子脑袋上,抽了他一个原地转圈、眼冒星光:“你特么能不能把舌头抻平了再说话?还指望你干成点人事呢,屁大点动静给你吓成这样!” 黄毛在手底下的人面前逞完强就怂了,骂骂咧咧地啐了句:“……妈的这群条子,跟这么紧!” “哥,那咱还撤吗?”瘦子勉强站稳脚跟,一手扶着货架,诚惶诚恐地问道。 黄毛伸手佯装又要劈他:“撤个嘚儿!警察一会儿就堵门口了!” “那怎么办?”站在黄毛身边扛着珠宝一向沉默的寸头男人听到这儿,也慌了。 “抓两个人。”黄毛磨着牙道,说完他曲膝支起行李袋,粗暴地扯开拉链抓了把枪出来,抛给瘦子。 瘦子登时就懵了,但他实在怵黄毛,平日这头就没少对他踢打踹骂,在附近组织行窃,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他吩咐什么都照做,可眼下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这、这他妈可是枪啊! 瘦子怂了,接枪的手抖成筛子,钉在原地的脚自行麻痹。黄毛瞅他这不中用的样子,上去就是一脚:“抓个人还要我手把手教你啊?出不去我们都得蹲局子!” 寸头男实在没眼看,朝瘦子长臂一伸:“给我!我来!” “康哥……”瘦子感激涕零地喊了声,双手颤巍巍地递过了枪。 第二根烟抽到头,严康踩上人行道往超市走,行至半道忽然看见超市门口一股脑地涌出一大批人,男人的惊吓声与女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咆哮的催促。 “快走啊!!” “都别进来了!快跑——” “有枪!那个男的手上有枪!啊——” 这些知情的不知情的人前脚蜂拥而出,后脚超市的门就被里边的人粗暴地关上了。 ‘砰’地一声,枪毫无预兆地响了。 透过超市的落地窗,隐约能看到几个移动的人影,他们穿梭在低矮的货架之间,一个女性工作人员正被一名男子持枪挟持,示威性的枪声将另一批往门口狂奔的人群纷纷压倒了在地上。 想到妻子可能还在里面,严康心一悸,脚步不自觉地加快。门口逃出的幸存者里他找了又找,都没发现妻子的身影,头脑一热,他对准超市门口就要冲刺! “回来!别冲动!警察已经来了!”本就守在门外的几个粗汉眼疾手快地钳住了他,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边将严康往外拽边劝道:“你现在冲进去激怒了他们,我们的家人也得死!” “滚开!”严康奋力甩动手臂,试图挣脱几人的禁锢:“别拦我!我老婆在里面!” “说了你不能进去!我们也有家人在里面!”这大汉看他态度坚毅,神色还有点恍惚,便判断他是个难以说服的硬茬,于是暗暗握紧拳头,对着他的脸使了一记力道十足的勾拳。 严康被这劈头盖脸的一下砸痛了,堪堪恢复了些理智,在禁锢中逐渐停止了挣扎,耳边重复响起那几个男人的劝诫魔音…… “我孩子也在里头!” “你敢闯进去,他们绝对会开枪!不要拉我们家人陪葬!” “对!不能让你进去!” “……” 几个中年男人文武并用,总算把严康的魂劝了回来。 超市内部,黄毛和寸头各拿了一名人质。当地警方匆匆赶来,正派相关人员进去交涉。 孟深和沈听在严康抽第二支烟时就下了楼,停在严康刚才抽烟的地方。孟深瞅了一眼身后的河道,倚在了铁制围栏上,隔着一条人行道旁观。 超市外陆续围起警车,下车的警员迅速拉起警戒线,将现场与人群隔开。 正在这时,其中一个歹徒的情绪忽地高涨,与同伙暴跳如雷地争吵起来。寸头男脚边出现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她神情祈求地抱住寸头男的右腿,嘴里不停地央求什么。 寸头本就怒火中烧,面目狰狞地低头瞪向女人,女人吓了一跳,果断松了手,战战兢兢地蜷在一旁,本能地抓着货架发抖。 严康一眼就认出了跌坐在歹徒身边的妻子,刹那间,他只觉一股电流从头顶飞速窜到脚底,巨大的恐慌将理智碾得粉碎,他本能地冲向刚拉起的警戒线。 “砰!”枪声响起第二下。 门外的人群短暂地沉默两秒,又恢复了原有的嘈杂。 严康紧拽着警戒线的手垂了下来,透过那狭窄却能看到妻子的地方,任由她坠了下去。 他听不见声音,也说不出话,怔怔地望着玻璃隔开的地界,目送妻子永别尘世。 泪水机械地渗出严康空洞的眼眶,化作一道纤细的雾气升腾,隐入头顶乌黑的云层。 另一头的河边,沈听注视着那位忽地暴起在人群里发疯吼叫的‘丈夫’,神色越发凝重。 下一秒,眼前的一切就像按下暂停键的播放页面,经过两秒的定格,所有人快速倒退,声音随之倒放,警戒线撤除……变动的场景一一复位。 与之前不同的是,沈听发现他们这次的视角切到了超市内部。 他眨了下眼,自己的视力竟越过了人行道和超市的视野遮挡,直接定位到了严康所在的位置。 他抬手放在眼前晃了晃,这突然得来的能力不受外物干扰,应该不是错觉,扭头瞄了一下孟师父,视角顿时消失了。 孟深的目光始终不离严康所在的方向,却能察觉到了沈听递过来的困惑视线,仿佛耳朵长眼,他头也不扭地抬起一根手指,指向超市,示意沈听道:“别分心。” 沈听听话就照做,当即正过头去,超市内部的视角又恢复了。 这可能是某种共享的视野,能清楚地看到超市内关键人员的变动。孟深如此专注,大概是他分给自己的能力。沈听移动眼球往左轻微滑动,视角平移,直到视线内出现五分钟前被枪杀的人质,‘她’此刻正被严康拖地而行,等等,那不是…… 眼角的泪还没擦,严康两眼一黑,倒在警戒线下昏死了过去。再醒来,他瘫坐在了超市货架旁边。 一阵头疼欲裂过后,严康想起自己二十来岁的时候曾经跟着几个兄弟抢劫珠宝店,四人一路躲着警察,逃进了一家大型超市。 当时,他抓了一个年轻女人做人质…… 严康回想完后,还迷迷糊糊地组合了一些信息,刚才他在外面的所见所闻,代入的身份和视角应该是当年那个被他枪杀的女人的丈夫。 虽然之后他陆续接受了十多年的劳改,但不曾真正地明白自己的行为究竟对他人产生了何等的影响,直到刚才身临其境……他读书少,懂的道理不多,无法用语言准确地描述出自己的心理变化。只是此时此刻,一种朦胧的痛觉破土而出,从心底一点一点地涌现出来,他开始真正地感到害怕与自责,这些不断涌进胸腔的感受,统统都在推倒他曾经的无知与狡辩。 严康不知所措地撑地而起,双腿却似有百斤重,一骨碌砸回地面。他再要尝试,耳边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的黑色裤脚停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在抬头望向对方的正脸后,严康吓得往后弹了一个身位:“啊——!” 刚才他披上的丈夫皮囊,在超市外面看见妻子倒下的大概位置,就在这衔接货架的过道之间! 而眼前这个人……和年轻时的他长得一模一样! 这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拖地而行,在路过生活用品那一行货架,严康透过排排悬挂的镜子看见了自己那张几乎要魂飞魄散的脸…… 而那个年轻的自己逐渐看不清脸,最后糊成了一块马赛克,濒临死亡的恐惧与求生的**同时迸发,严康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他想大喊,想阻止,可发出的任何声音都变成了卑微的求饶:“大哥,大哥,求、求你放过我,你你行行好,我、我……” 男人不为所动,他仍抱住对方的腿,声泪齐下:“大哥、哥,我怀着孕,家里还有个两岁孩子、还还在等我回去,你你你放过我好吗……” 这模糊的人脸似乎受到了触动,动作逐渐缓和下来。严康感觉这具躯体察觉到男人的犹豫,心中燃起微薄的希望来,越说越激动,可黄毛一嗓子隔空吼过来,言语间夹枪带棒,他又变了脸色,猛地低头一瞪‘严康’,抽出了自己的腿。 “大哥你行行……” “你他妈能不能让她闭嘴!严康!”黄毛快步走来,狠狠推了寸头一掌,厉声呵斥道:“吵得我头都大了!叽叽歪歪,烦死了!” 肩头钝痛,寸头一股无名火往上窜,回骂道:“你还发上脾气了!之前不是都计划好了吗,现在搞成这样怪谁?!” “定计划的时候你没参与吗?现在知道推脱了?”黄毛变本加厉地一戳他脑袋,眼神凶狠凌厉:“要没有我,你们这几年都他妈得喝西北风!” 寸头那张模糊的人脸看不清表情,手中的枪却不规律地抖动起来。瘦子缩在一边又惊又怕地劝了一嘴架,转头就被黄毛用口水无差别地扫射了—— “你特么也是个废物!” “把枪给我!”黄毛伸手去抢男人手上的枪。 寸头一扬手,没让他得逞,胸膛剧烈地起伏,死死地盯着黄毛,一言不发。 见他不听指挥,黄毛咬牙切齿,用咆哮的音量道:“我说——给我!” 趁他们抢夺枪支的空档,严康这具身体本能地远离,脚尖抵着地面,往旁边一点点挪动身体。 但很快,枪声就响了。 “放手!”双方僵持不下,严康对着黄毛开了一枪。 黄毛登时就懵了,但那子弹与他擦肩而过,给他激出了一身冷汗,沉默片刻后,他从怔愣中缓过来,立即破口大骂道:“你大爷的你是傻逼吗!居然对着我开?!” “把枪给我!” 瘦子哆哆嗦嗦地站起,神色铁青到了极点,双腿不住地打颤,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一个方向:“哥、哥!刘哥!死、死人了……” 后脑勺一阵剧痛,意识消失,倒地的瞬间,严康努力撑开眼皮,透过超市的橱窗,望向外面。 那里有一道着急担忧的身影,是这具躯体的丈夫…… 意识消弭的瞬间,严康想起了自己的妻子,那是一个要强的女性,苦苦支撑着单薄的家庭,在他漫长的服刑时间里,独自拉扯女儿长大。 我…… “……又是这里。”严康才闭上的双眼转瞬又睁开了,他环顾超市内部,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躯体,脚步声又起来了,就像一个死循环。 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踩在他心上,严康一脑门汗地瘫坐在地上,又本能地想跑,可这具躯体应该是当年那个女人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冻结了。严康强迫自己抓住货架,却如何也动弹不了,他恍然想起刚才自己倒地时看到的画面,以及外面的丈夫…… 他颓然放弃了挣扎,眼神木讷地呆坐在原地,等人来找他。 熟悉的第三声枪响,他又倒了下去。 这次,他身处一片虚无的黑夜,逐渐恢复的朦胧意识里,孟深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想再见一下你的妻子和女儿吗?” 是那晚谈话的内容,当时他激动地要上手去抓孟深,却被孟深躲过,他只好捣蒜般点头:“想!想想想!你……您是有什么办法吗?” 孟深在沉思中看了他一眼,轻点了下头。 严康欲言又止,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他皮肤黝黑,皮包骨一样的身材,也不大高,五十来岁的男人在听到满意的答复之后,就这样捂着脸呜咽起来。 除了狱门和场景的时间之外,还有第三层时间——回溯时间。场景内的时间会复刻现实经历的每一分每一秒,但只有罪人能感受这种时间的漫长。 简单来说,如果一个人被某种疾病折磨三年左右才死,那他一旦进入这层幻象,他就会重新经历一次三年的病痛生活。 画面消散,沈听还疑惑前面这些人怎么都不见了,孟深却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拍了拍他肩膀。沈听转过身来,只见孟深单手撑在栏杆上,堪称帅气地翻了过去。 沈听:“……” 他带着对这种仪式的无语跟翻,画面出现在栏杆另一边,原本流淌的河铺成了一席他们落脚的平地。 新画面里的严康服刑出狱之后,已经三十多岁了。他在家里安分了几年,当年的同伙却再次找上门来,好说歹说,说服他继续干偷鸡摸狗的老行当,再次入狱出来,已经与社会完全脱轨,再想家庭温暖,却已是妻子不近,女儿远离。 五十来岁身患肺癌,掏空家庭积蓄,在痛苦中不治身亡。 严康在最后两个场景里最常见的桥段是卧病在床,从最初开着摩托车到处飞驰,到进了医院走路都费劲,只能日夜躺在医院的床上,和陪床的女儿说话。 他年轻时的戾气和贪婪被病痛削了个见底,宽厚的身形也缩了水,整个人变得收敛、温和起来,而不负责任的父亲背后通常都会迫害出一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女儿向他倾诉,他综合自己年轻放纵惯了的经验以及惨淡的后半生,竟也能说出一些切身的道理来。 “我跟你妈都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你以后听自己的吧,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路要走。”两道眼泪走出眼角,严康呆呆地望着医院的天花板,有气无力地开始喃喃自语,好似不是在向女儿诉说:“……最好是走正道,因为正道难走。” “不要学你爸,你爸这辈子连个梦想都没有过。” “……” 第五层幻象一结束,整个场面顿时崩成无数雪花似地的碎片,化回原来的茫茫大雾,沈听随机望着一个地方,严康却从那白雾里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谢谢你,年轻人。”严康至今不知道孟深的名字,苦着脸犹豫再三,只好诚恳地朝着孟深所在方向说道:“谢谢,我没有遗憾了。” 严康在家庭中的形象并不矮小,女儿少时一直视他为慈父,他在家庭中尽心地对妻儿好,不仅是出于长年缺席的愧疚,也出于内心那点微薄的爱。 他走的时候太痛苦,女儿不在家,妻子骑着电瓶车去接她,严康勉强撑着不合眼,却也没见能到她们最后一面。 “我这辈子,欠她们的太多,哪怕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了了。”严康自言自语地道,完全没了当初刚踏进东门的匪气:“更不用说……” 孟深沉默地直视他,知道他想提起那位被他害死的女性,她的背后原本也是一个美好的家庭。 对此,孟深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他已不再是两年前的自己,只以好坏来定义人,只是轻声地叹了叹气。 接着,他摊开右手,一片纤细的柳叶在他手心凭空出现,孟深捏着叶柄,叶面从右到左呈竖式逐字显现出他建议给严康安排的去路—— 投。 以投字作题,紧接几行小字,其间内容是他对各项投胎规则的运用与解释。 为避免渡魂使滥用职权随意地决定罪人去路,幻境设有一个监测系统,罪人在投胎前需要做最终的确认,通过一片轮回叶向审核团队传递申请信息,认同立即执行,若不认同则驳回,直到渡魂使对罪人做出最恰当的决策。 不过转瞬,监测组传回来的柳叶便飘荡在严康头顶,被一层蓝火包围,那是申请通过的标志性颜色。 孟深将手插进风衣上身的口袋,指尖触到了严康冰凉的身份牌,说道:“投胎去吧。” 孟深说这话时,沈听见机行事,大步走了过来,拿出那瓶提前准备好的遗忘水,递给了严康。 “谢谢。”严康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低声下气中带着真诚。 “其实你不用急着谢我。”孟深侧过身,语调平常地向他解释道:“你下辈子能不能当人,不由我决定。但如果你还做人,下一世估计得一直带着这些记忆了。” 严康仰头灌完瓶中药水,释怀地摇头苦笑道:“当不当人,无所谓了……” 他话说还没说完,身体就已经逐渐变得透明,灵魂轻飘飘地缓缓升空,化作一道烟气,蜿蜒起伏地飘远。 孟深从口袋里摸出严康的身份牌,木牌追随灵魂的方向离去,在半空中粉碎成木屑,自燃殆尽。 沈听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新奇,又有一种说不上的感叹,他试图在心里具体地描述出这种复杂的感受,却被孟深突然的开口打断了思路:“走吧,我们得回之前那幢楼。” “嗯。”沈听抽回思绪,跟紧孟深。低头走路的时候,他发觉自己不仅不讨厌这种落后的交通方式,反而对这种来回的折腾产生了别样的新鲜感,也许只是因为…… 再回到高楼天台上,孟深仰头,凝视那片漆黑无月的天,拳头大小的球形玻璃瓶由上而下呈直线坠落,速度很快,他却能预判落地的位置,伸手精准地接住,揣进兜里,行云流水地操作完,一转身,孟深说道:“结束了,去下一场。” 沈听望着泪罐下落,直到被孟深握在手里,他想起上楼之前,在同一间杂货店留意过的钟表,从开始取泪到现在,才过去了一个小时。 而这小小的罐子,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装载了严康的整个人生。 追溯严康的过往,他的一生非常简单,家里孩子多,从小得不到过多的关注和爱,于是早早辍学,混迹社会,好不容易长大了,有幸娶妻生子,却不思进取,又交友不慎,几次走上岔路。 而且他所犯罪行的隐性惩罚被分摊给了家人,导致妻儿不得不承受本不该承受的贫困。 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常年在家庭里缺席,导致女儿险些没有学上……沈听尝试代入女儿的视角,换做是他,他都无法保证自己能原谅这样的畜生。 可转念一想,沈听觉得自己终究不是严康的孩子,因为他无法体验严康的孩子得到过的温情和鼓励,少有却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 在这些画面里,他基本只看到了严康恶的一面,以及他的罪恶带来的反噬,却永远无法走进画中,成为他的身边人,感受他作为人的那个部分。 想到这儿,沈听终于明白刚才的感受是什么了,是一种对人的复杂性的感知与无奈。他的大脑很会偷懒,只需要捕捉到别人的一点特质,就会对一个人当下立断,就像看到染发就会刻板地认为这人叛逆,或者一个人只要做出有违道德的事,他就会机械地将人分为好人或坏人,可如果了解别人的一生,他又不敢轻易地去定义了。 但是,要是没有幻境这种展示罪人一生的条件,他又该怎么在平常的生活里全方位地去认识一个人呢? 沈听上下思索地头疼,干脆不想了,快步跟上孟深,蓦地发问道:“像严康这样的人,很多吗?” “你对这个感兴趣?”孟深撩起眼皮看了沈听一眼,淡淡回应道:“不清楚,没统计过。” 他习惯性地颠了颠手里的泪罐,偶尔还抛起来当球玩:“不过他们大概率会投胎做人,那些到这个环节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犯错、有罪的,基本不是被分去两府做永久苦力,就是被处理得魂飞烟灭了。” 沈听还没接茬,孟深便反问他道:“你是想知道这些人的忏悔真不真心,有没有用?” 沈听愣了一下,惊觉他精准的判断,坚定点头:“嗯。” 孟深胡猜的,他之所以一脚就是雷,是因为当初他也这么想过。不过两年前的他可比沈听蠢多了,幻象一结束,他冲上去就给了杀人犯一脚。 叶亭好说歹说地拉住了他,一顿苦口婆心,给当初的他做出了非常有用的引导。 后来这人据监测组反馈,投胎以后一生致力慈善,改造得挺好的,这也成了他工作生涯中唯一的黑历史,且,被监测组嘲笑至今。 孟深从追忆里抽回思绪,低咳一声,正色说道:“其实一时的忏悔没什么用,毕竟本性难改,我们在这儿把能做的做了,有无变化,是他们个人的造化。至于投胎……回炉重造虽然不是最有效的解决办法,但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沈听还想问点什么,又恐怕消化不了。来日方长,有些问题,他想自己去探索。 “麻烦。”孟深拍了拍脑门,苦恼地举着泪罐在半空端详:“有一颗错了。” 沈听的目光聚焦过去,两颗快乐的透明眼泪自带细碎的闪光,混在蓝、黑、绿色的眼泪之中流转。 “好徒弟,不要学我。”孟深快速地接上一句找补,拍了一下沈听的肩膀,从他身边刮过,闷头踩楼梯去了。 沈听:“……” 在幻象画面完全消失之前,在一张回忆的碎片里,沈听看到严康和家人重聚的场景,那三年里,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疾病缠身的严康有着自己单独的碗筷,他没什么胃口,只是看着妻子和女儿有说有笑。 麻烦?这家伙明显放了一次水。沈听心想。 可是在痛苦里孕育出快乐的眼泪,应该是他曾经作为一个人的证明吧。 以同样的流程过掉剩下的两个罪人,孟深边打哈欠地边领着沈听往狱门出口走。 迷雾弥漫朦胧,气温悄然变暖,几乎要将他的睡意催熟。 沈听一直挂在孟深后面当小尾巴,他神色痛苦地揉着眉心,纵览了一晚上的血腥画面,阴影层出不穷,中间实在遭不住吐了一次,却因为两天没进食,最终什么也没交代出来。 他有预感,晚上做梦得躺血河上随波漂流,要不然就是被最后那个变态连环杀人犯拿刀追着砍。 孟深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拥有计数功能的银色硬币,往上高高一抛,思绪在硬币的旋转中发散…… “一千零七次。”他低声数道,音量小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 第6章 无人之地 半小时前的最后一次下高楼—— 周遭的场景出现轻微的晃动,沈听警觉地扫视左右,心想,这次总该是错觉了。 然而,当他看到停在前面等他的孟深时,终结的幻象在孟深身后如同玻璃上的水雾一样,被一阵从天而降的细雨冲散,他又生出一种宛在梦里的恍惚来。 “跟狱门有关的内容,你到底了解多少?”孟深直截了当地发问道,那雨说是细雨,又像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他头上:“告诉我,我好调整指导方向。” “我只清楚最基本的流程,对幻境有大致的了解,指南也只看过那几本关键的,还有一些狱门有关的笔记。”沈听一一陈述完,没敢直视孟深,只是低头看向地面。干净美观的街道变回了又黑又硬的泥面,他轻轻地挪动两下脚底,通过触觉恢复了点实感。 听了这么一大串,孟深在脸上挂出个死鱼眼,心里无助地想,你干脆都说完呗,再多两样我都愧对师父这个头衔了。 “只是,最后的实操过程并没有向我们完整展现过。”沈听想了想,补充了之前自己想问孟深的问题。 “嗯?不对。”孟深顿了一下,微微收紧手中的泪罐,眼神变得犹疑严肃:“实操展示阶段不是有个带头的责司叫晏澜么?我印象里他挺负责的,半年前的考核还当过裁判……” 晏澜?何许人也? 沈听懵了,他在那个鬼地方跟着大部队走的时候根本没有听过这号人物。 “你确定……”沈听下了下嘴角,距离孟深两步之遥,反客为主:“我们说的是同一个地方?” “走画的步骤,新来的责司就丢给我们几张照片过了过眼,就给所有人判过了。” 等等,这更不对劲了。孟深越听越忐忑,紧接着,他心里咯噔一下,像是摸到了某种潜在危险的机关。 试炼部在招收新人之后会对新人进行详细背调,然后依次进行体能训练、怨力训练、理论普及,以及进入幻境提前适应,在离开前,新人还会有责司领着观看三次实操过程,给足印象才会往四区输送。 怪不得沈听装孙子的时候他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原来这孙子是真不懂!! 具体原因出在哪儿……孟深往深了想,最后只心事重重地得出一个结论:这事得赶紧告诉他哥。 孟深动动唇瓣,似乎还要对此发表意见,沈听凝神等着,却只等来了他一声无语的叹息,以及埋头加快的脚步:“走,早点回去。” 搞渗透本就是两府的常规操作,真正让他担忧的是,那群老东西连掩饰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明目张胆地往四区塞人,背后到底吹的什么鬼风? 孟深往后斜视了下,却并未回头。从沈听的神色变化来看,他对这件事似乎并不知情。 狱门外的雨和来时下得一样急。 孟深搁在大门墙外的红伞早已被酸涩的雨水浸透,豆大的水珠在伞面上长大,撑破自己,成股流下,没入地面的小水洼。徘徊在门内外一线之隔的光居无定所,虚浮地飘着。 孟深用眼睛抓了抓那些游荡的灵魂,巡视一圈,弯腰捞伞,撑开,水珠溅了他一身。 他用力地甩了甩手,一脚踏进雨中。 沈听跟在他身后,俯身去抓他倚在门内镶着金线的黑伞,那伞触感干燥,雨一滴未沾。 东门木屋内。 叶亭半个身子惬意地窝在沙发上,单手拿着一本《植物百科》,每看完一页,他就慢里斯条地腾出支着半张脸的手,协助翻页,再归位。看到一半,他突然打了个哈欠,明亮的双眼涌上一点湿意,卧蚕泛黑,他眨眨眼,试图驱散困意,偶尔支起耳朵留意外头的动静。 走神时,他捕捉到几下外物挤压木板的轻微声响,很快,那阵在门外的嘎吱声由远及近。 门被孟深打开的一瞬,叶亭的问候像报时小鸟一样响起:“回来了?” “嗯。”孟深像往常一样应声。叶亭头也不抬,拎着书往后一指桌上的包裹,语调平常地道:“易寒从西门幻境里顺出来的古早糕点,你们尝尝。” 此话一出,孟深顿时如临大敌,如雷劈身,取墙上毛巾的手都抖了:“不要!肯定很难吃!” 他把毛巾往自己头上一盖,扭头指着邻近自己毛巾放置处的另一个竹制墙勾,示意沈听:“我哥给准备的,以后这个位置挂的毛巾就是你的了。” 他随意地说完,揉着打湿的头发走向叶亭,舒舒服服地陷进了沙发的另一侧。 沈听伸手去取,在摸到白毛巾的一瞬间,感受到了一股由内而外的陌生与别扭。他对突然要融入新的生活与环境隐隐不安,这种不安会具象化到每一件具体事物上,哪怕是一条毛巾。 他低下眉眼,只在心里默默道谢。 孟深擦干头发将毛巾挂回原位,途中路过四方桌,他嫌弃又质疑地审视了三秒桌上的糕点。 “哼。”然后他像猫一样轻蔑又不屑地一笑,心想易寒这厮上次捎来的酸味香蕉已经足够刷新他对人类食物的认知了,这什么古早糕点估计是来跟那酸蕉平分秋色的。 他没有再虐待自己味蕾的打算,过把新鲜的眼瘾就行。 糕点一共两大包,被蜡黄色的油纸裹成巴掌大的正方形,上面那包已经拆开了,里面缺了一小块,看来,东门最有种的男人已经帮他们试吃过了。 “沈听不尝尝?”招呼孟深不成,叶亭转头就将头垫在沙发靠背上,以一种极具诱导性的口吻怂恿起了他的徒孙:“西门的东西跟东门的大不相同。” 孟深自动失聪,准备上楼,余光一瞥,沈听已经听话照做地跑去当小白鼠了。 他抬脚踩上第一个台阶,才想起来自己的催眠书没拿,立马折返。 孟深是真的很同情沈听强悍的味蕾,带着看戏的眼神路过时,他悄悄靠了过去,边摇头边建设性地提示道:“不要为难自己,想吐的话,一楼浴室直走右转。” 他心甘情愿地扮做门童,伸长一条手臂,自以为贴心地指了个方向。 “……其实,你可以试试。”沈听的腮帮子鼓动幅度不大,脸色也意外地平静,将剩下的一半泰然自若地放进了嘴里,铁了心要在他面前为这食物正名。 “怎么?”孟深拿臀抵桌,下巴搁在竖直的书上,挤眉弄眼地怀疑道:“难道这次的东西能吃?” 沈听尝第一口的瞬间,眉毛都快塌进眼珠子里了。 可怜孟深压根没注意到那一幕,沈听还卖力地一本正经地评价道:“难吃说不上,只能说……很奇特。” 奇特是个什么味道?孟深扭脸。 真是,也不准确地形容一下。 孟深的好奇心成功地被勾起来了,他将信将疑地低头一审,那点心粉面,形状正方,色呈淡红,凑近嗅了嗅,还有一股说不上的奇香。 就在孟深对那糕点跃跃欲试时,沈听悄悄挪动步子,表演了一场完美的隐身,俗称,跑了。 孟深伸出舌尖舔了舔那掰下的一小块,没尝出什么味道,索性整块放进嘴里嚼碎。 “……嗯?”孟深细细咀嚼着,瞳孔倏地放大,他鬼生第一次体验到糕点竟能吃出前中后调的,起初香软,中间刺激,最后他一个冲刺跑向浴室:“呸呸呸呸……辣的!!!” 孟深在浴室对着洗手池一阵呕吐,火辣的痛觉抽走了他所有的埋怨,等他清洗完口腔,两鬓湿漉地瞪着镜子里的自己,脑中只剩下一个仇人的名字:沈听!!! 他大步流星地跨出来,眼神左右扫荡,要找沈听兴师问罪,可这罪魁祸首却早已逃离案发现场,噔噔上楼,消失在了楼道拐角。 “……啊,唉呦,该死的沈听!”孟深心疼地搓了搓被辣麻的嘴,他正一脸幽怨呢,叶亭的笑声爆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还,哈哈哈哈寻思沈听怎么这么能忍哈哈哈哈哈原来是为了诳你吃!”叶亭一边语焉不详地表达,一边把沙发捶得闷声作响,书都飞了:“哈哈哈哈哈比我还狠得下心啊!” 孟深眯起双眼,目光聚焦到叶亭泛红的唇角,顿时冷呵一声:“某人要不要先看看自己的嘴脸?” “嘶,啊。”叶亭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就老实了,毕竟是第一个受害者,疼痛程度不比孟深弱,他揉着扯痛的嘴角笑说:“等易寒回来,咱俩得合伙揍他一顿才行。” “揍?”孟深勾唇冷笑,再一次抽痛嘴角:“哼,太便宜他了,直接把木屋大门锁了,让他对苦雨忏悔一晚上!” “唔。”叶亭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是个好提议,你打算什么时候执行?” “现在!”孟深行动力极强,一个闪现杀到门后,在门板上敲敲打打四下,咚,一声木头契合的响动之后,一扇隐性的门就上了锁。 叶亭只被孟深的说干就干折服了一瞬,立马联想到了上个月的前车之鉴:“……唔,我们好像忘记了一件事,这门上个月才修过。” 孟深:“……”靠,他忘了那个拽王会踹门! 不甘心地解开密码锁,孟深一脸不爽地把剩下的糕点全投喂给了垃圾桶。在放置糕点的原处,旁边放着一个黑不溜秋的丑东西,他抓起来扫了眼,是一个乌鸦模型。 孟深将这东西从头到脚端详了个遍,也没察觉出什么特殊之处。估计也是易寒带来的祸害,孟深这样想着,用正脸对着乌鸦做了个疑惑的表情,刚要放下,拇指压迫到乌鸦的喙部,‘啪嗒’一声,触及开关,乌鸦张嘴了,声调高昂又拉得无比之长:“傻瓜!傻瓜!” “我去——!”孟深吓了一跳,模型差点颠脱手,他惊魂未定地一把将它摁回原处:“太过分了!易寒这个老不死的!哪有鬼在家里捉弄鬼的!” 这声音类似学人不精的鹦鹉喊出来的二愣调子,配上这木头表情,攻击属性拉满了。 “你想要就送你,反正我也没时间管它。”叶亭又捧着那本植物百科研究了起来,无谓地应着话。 “谁说我要了?黑不溜秋,丑不拉几的。”见他哥丝毫不在意这个丑东西的去留,孟深轻佻地勾了勾乌鸦模型的底座,一脸嫌弃地道:“而且这玩意儿又不是活的,还要管它?” “现在底下不是正流行这种玩具宠吗?不用喂养,时不时还能叫唤两声。”叶亭耸肩,很没必要地补充道:“足够死鬼们排遣一下无聊的寂寞了。” 孟深被这个诡异的说法逗笑了,他叹息着端起模型,背靠桌沿,一计忽上心头:“唉呀,你还是关心一下西门那边鬼的精神状态吧,常年批发猎奇之物,易寒别不是被同化了,也开始收藏这么一些超脱常理的怪物。” “呀?刻板印象可要不得。”叶亭听不下去了,转身搭起二郎腿,故作严肃地训他:“你了解过这东西的功能吗?我刚才研究了会儿,还是蛮好玩………” “哥,看这儿!”孟深打断他哥的说教,叶亭目光聚焦过来的一刹,他立马举起乌鸦对准叶亭,二者眼神在空中无声交汇,孟深按下乌鸦嘴:“傻瓜!傻瓜!” 叶亭:“……” “三天不打,翻天了你!”叶亭随手往茶几上一捞,只抓住了自己平时喝水的卡通杯,下意识要扔,看了一眼,又舍不得放这个神通了。 “别!我错了!”孟深弯下腰,佯装躲扔,片刻后,他又嬉皮笑脸地将两条小臂搭在椅背上:“您还是留着砸易哥吧,我上楼补觉去了。” 叶亭不耐烦地摆摆手,打发他走了。 “哦对了,还有件事。”孟深转过身,背靠一侧楼梯扶手,抱起双臂对叶亭道:“我从沈听那儿了解到一件事儿,他们这批新人在试炼阶段只学了些皮毛,我怀疑两府那边又往这里插苗了。” “嗯……”叶亭把书抱在怀里,侧躺在沙发上,打了哈欠,带着睡意嘟囔道:“这个啊,我已经叫易寒去查了,前段时间一府在试炼买通了点关系,让他们的苗子蒙混过关,这次放的鱼太多,排查起来需要点时间,不用担……” 孟深还在等回答,叶亭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眉眼舒展,呼吸均匀。孟深刚走近,叶亭就嫌姿势不舒服翻了个身,原本被他抱在怀里的书滑下沙发,掉在了毛拖附近。 孟深摇摇头,一时不知该感慨他入睡快还是工作太累。他放轻脚步,回楼上取了条毯子给叶亭盖上,又把书捡起来放在茶几上,这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一路快步跑到房间的沈听灌了自己大半瓶干净的水,才勉强把嘴里的辣味绿豆糕咽了下去,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幻境里的食物能吃,下一秒就惨痛地发现,能不能吃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不吃只是饿,吃了,他可能会死。 酸雨附在皮肤上具有穿透的能力,沈听感到刺骨地冷,他单薄的体质在这里穿梭了将近两年,还是没法适应这里百变的环境。 刮风下雨是常态,不算什么大问题,真正令他苦恼的是这里的一切都能对他的身体产生负面影响…… 风若是天上刀子,那雨水就是穿肠毒药,沈听强忍着皮肤轻微撕裂的痛,走到书桌前坐下,想写点什么,写到一半,最终还是妥协地拉开抽屉,翻出一个瓷罐子,直接生吞了两颗药丸。 苦涩在口腔里荡开,他咬碎药丸,快步走进浴室,仔细清洗身上的雨水。 洗漱过后,沈听瘫坐在书桌前,疲惫地望着那份写了大半的笔记有些出神。 这是他两年来养成的习惯。有时一天一记,有时一周两记,而这两天的记录比较特殊,是他在这里生活了七百多个日夜中最重要的一环。 他的书桌对着窗,窗外是无尽的黑夜,悬浮的灵魂有若随时移动的月亮,正往他桌上涉下柔和的光。 没有被照亮的地方,蛰伏在他另一侧的脸庞。他的睫毛轻轻颤动,沉寂在一片平静的眼波中。 …… 四区被众鬼们所误解的‘黑色生意’,其实只是取罪人的眼泪作为各类药物的原料。其中,疗伤圣药‘清泉’,是整个产业的主要商品。 今天在狱门里走了一趟,通过一些幻象回到了熟悉的地面,可是走在那些车水马龙里,我莫名感到陌生。 我常常头晕目眩,分不清幻觉和真实。我有些恐惧,也许有一天,我再也分辨不清上面和底下的区别。 …… 沈听写完剩下几行,将本子收进了抽屉。 接着,他翻出鸦台老头赠送的笔记,一直读到打哈欠才关灯搁笔,推开椅子起身,走向床榻。 睡前,沈听只手揉着酸疼的眼部周围,固本药即将见底,想到这儿,沈听停下动作,用手背盖住了眼。刚起的困意就这么被忧愁消灭了个干净。在惴惴不安中,他记起了还在学校读书的片段。每次陷进回忆中,他都能从那些独身的日子里尝出点本不属于他的慰藉。 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这两年蜷在底下,他经历了很多变数,时间也在他敏锐的感知里被一截截地拉长。 也许是药物起了副作用,脑海里原本连续的片段被切成了碎片,困意上头,他感觉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 彻底阖眼睡去前的一刻,他想,自己眼下唯一还清楚的,好像只有来到这里的初衷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无人之地 第7章 无人之地 “哥。”第二天大早,孟深边往身上套外衣边下楼,看见叶亭坐在桌边吃早餐,他忙问道:“沈听下来了吗?我敲他门没人应。” 叶亭正往嘴里塞肉包,一口下去,葱香四溢,他心满意足地咀嚼着道:“这大早上的,你找他干嘛?” “我看他学东西挺快的,就想让他早点上手,但他现在不是两手空空么,我想先带他去趟夜萤森林。”孟深走下楼梯,从桌上拿了杯豆浆喝,目光停在叶亭身上。 “早了。让蝴蝶多自由几天不行吗?”毕竟不是他在带人,叶亭十分不上心地说道:“我让他帮我跑腿去了,带个罪人去西门,易寒这两天有别的事,还得东西两门连轴跑,抽不出来空。” “行吧。”孟深索性坐下跟叶亭一块吃早饭,屁股还没坐热,蔬菜包刚咬一口,他就发现了问题:“不对,他对这里应该还不算熟悉,你怎么支使起他来了?他走很久了?什么时候回来?” 面对孟深的一连三问,叶亭并不急着回答,反而慢里斯条地喝起豆浆来:“刚走,两个小时应该够来回了。” 孟深往嘴里塞最后一点包子皮,就着豆浆咽下,才说道:“你还没告诉我……” “嗯?这什么东西?”叶亭充耳不闻孟深的追问,吃饱喝足后,他拿起一本书,一块巴掌大的木牌顺着书缝掉出,‘哐当’一声砸在桌上,他怼脸凑近一看,顿时撑大了眼,犹豫了会儿,他才支支吾吾地说:“嗯……沈听是不在这儿了,但关于他有个坏消息……” 孟深拎着豆浆杯,听到动静迅速扭头看去,对着叶亭皱起了眉头。 在叶亭举起木牌挡住自己尴尬表情的一刹,孟深睁圆的眼几乎脱眶而出,他本能地飙出一句—— “卧槽!” “不是,他把人带走了,怎么把灵牌落在这儿啊!”错愕之余,孟深急着想补救点什么,不等叶亭告知缘由,他无头苍蝇一样晃悠两下,眼睛落在牌上,一阵风似地刮到叶亭身边夺过灵牌,埋头朝正门冲刺:“我去送!” “哎!伞!伞!你的伞!”叶亭三两下对付了拖鞋,啪嗒啪嗒地拖到门边,取下孟深的红伞,追出门外:“带上伞啊!” 夺门而出的孟深堪称贴地飞行,不论叶亭在他身后如何架起老妈子的气势呼唤他,遁入雨中的‘叛逆儿子’全然听不见,脚踏水花,越飞越远了。 “……嗯,希望他没事。”寒风就着冷意袭来,趁机钻进后背,叶亭哆哆嗦嗦地缩回了脖子。 他原地罚站,看了会儿越下越大的雨,脸上却毫无担忧之色,只眨着一双沉思的眼睛,似乎在盘算什么。 叶亭低头瞅了眼手里没送出去的伞,转身回屋,神态自若地将它挂回了原处。 新罪人的灵牌在刚进入冥界时自带一个禁制,灵牌不能距离魂体太远,极限距离为三公里,超出距离便会发狂,对一切进行无差别攻击。 在雨中狂奔的孟深怕的就是这一点,要是沈听在东门出了岔子,得算他们失职。何况他这个师父当了才两天,还没过够瘾呢。 给罪人带路从来都是职业领路人的活,他们是练家子,还能感应灵牌的位置,基本不会出错。 “我哥这个心大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差遣沈听这个业务不熟练的小白就算了,居然能出遗漏灵牌这种低级错误,天才智商卓绝的同时是不是都脑子少根筋啊!”孟深崩溃大喊,怨归怨,一点也不耽搁他在雨里飞,迎面打来的雨水几乎挡住视线,他闭眼抹了一把,越发加快脚步。 孟深一路追赶,也没在路上看见任何鬼影,不由地怀疑叶亭那句‘出门没多久’的可信度。 好在前面的雾气有被冲散的痕迹,稀稀疏疏地显出一条道来,应该是沈听经过之后留下的。 再往前跑了会儿,孟深果然看见了两个在又是雨又是雾的帘子里不断缠斗的高大身影。 在孟深还没和西门搞好关系之前,叶亭会时不时地吐槽,‘留给西门的罪人一般都很凶,不论是面相还是行为,因此镇守西门的渡魂使也较为强硬,手段了得’,还曾趁机自黑‘不像我们东门这些软骨头,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 可能是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孟深竟也下意识地认定,沈听被分来东门,加上他那三拳捶不出一句话来的死样,估计被人揍了也默不作声。 “沈听——!”孟深大喊了一声,那头的缠斗越是激烈,他越不忍心看沈听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模样。 可当孟深跑近,停下脚步,瞧见此情此景,一肚子腹诽统统烟消云散了。 孟深眼里那个凶神恶煞的罪人,此时正头朝下,表情痛苦地躬着身,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沈听则居高临下地将其双手牢牢钳在身后,浑身散发着因打斗膨胀的戾气,丝毫没有半点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的可能,反观行动受限的罪人,循着声源回头望向孟深,惶恐的表情似乎在说‘您不如先看看我’? “……你怎么来了?”看清来人后,沈听声音微微发颤,他小心翼翼地收回外放的棱角,平复呼吸,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到鼻尖,滴落,他又问:“你的伞……” 孟深站在那儿,任由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也喘着气,只是静静凝视着沈听,没有回应,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沈听见他没反应,就想捡起掉在脚边不远的伞给孟深,让他撑回去,动了下手,才想起自己还擒着一个人,无奈又收了回去。 察觉到沈听的举动,孟深叹了口气,沉默地举起灵牌,给他递了过去。沈听刚接手,孟深就冒着来时雨,没说一句话,毫不留情地走了。 沈听目送他离开,罪人也结束了剧烈的挣扎。可当他感受到一股逐渐收紧的力道,罪人疼得咬牙切齿,终于忍无可忍地埋怨沈听道:“我说大哥,你这手劲能收一收吗?你要给我骨头捏碎掺水当饮料喝了啊?” 沈听:“……” 他回过神来,嫌弃地看了罪人一眼,不仅没松,反而越收越紧。 “诶!诶!哎呦呦……痛痛痛啊!你是不知道自己手劲儿多大是吗!” “闭嘴。” “……闭,就闭。” 回去路上,孟深一改对沈听的印象,嘶,这家伙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弱不禁风啊? 近一米九的个子,胸膛挺括……等等,他对沈听的初始印象怎么是弱不禁风?他往回倒了倒思绪,大概是第一次见面时,沈听老给他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导致再高大的身形在他心里也自动矮化了。 回到木屋休整好心情的孟深,整个人瘫在沙发上守着门口。 他打算等沈听送人回来,就拖他去森林捉属于他的找人蝶,否则等到哪天需要分头行动,茫茫幻境,孟深是真不知道去哪个垃圾堆给他传话。 找人蝶也叫传讯蝶、信息蝶,为四区办事的鬼差人手一只,用来传话和交接任务。部分位高权重者管理其他区时会适当增加一两只,但这玩意儿,孟深到现在也不明白,叶亭为什么会有七只! 孟深来这儿报道的时候,叶亭就已经拥有这个令人费解的数量了,不愧是领主底下的头号走狗,比那两个整天飘来飞去的审判还要胜上一筹。 不过,这么多蝴蝶他怎么用得过来,光是想象一下它们围在身边飞,孟深就掉一身鸡皮疙瘩。 “是吧?小红。”孟深扭头点了一下趴在他肩头的蝴蝶:“还好我就你这么一个独苗。” 原本一动不动的红蝶忽地扇动两下翅膀,以作回应。孟深一笑,它就心情愉悦地飞起来在他头顶盘旋,最后绕到他手心停下,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了。 孟深对叶亭那些理论性强的药学书毫无研究的兴趣,只要不工作,他其余时间要么去西门找朋友聚会,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整天,要么都待在木屋,挑一些工具书和小说来消磨时光。今天挑的这本不行,剧情给他无聊困了,他索性阖眼,拿书盖头做起了白日梦。 沈听没等回来,倒先把易寒等来了。 他匆忙地送来了两个罪人,一男一女,关进禁层跟叶亭报告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逃了。 孟深被动静惊醒了便不再睡,听说易寒来了,追出门去,脸都没见到,就只用眼睛抓到了个拖长的背影。 “这祸害还知道自己有笔账没还啊,最好给我好好反省辣味绿豆糕的事儿!”没抓到人,孟深悻悻地攥紧了书往屋里走,四仰八叉地躺回了沙发。 过了一会儿,叶亭从小黑屋钻了出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不经意地问孟深道:“罪人跟沈听有没有打起来?怨力怎么样?” “啊?我没看到他俩动手。”孟深不明所以,努力回想了一下刚才发生的场景:“……没有怨力使用过的痕迹,估计他惯用蛮力吧。” 叶亭点点头,喝了一口花茶,正要说话,一小枚花瓣留在了他的唇间,他抬手拈下,最终没说什么。 所谓怨力,由人之身死时所产生的各种情绪凝聚而成,如埋怨、悲伤、恨意、遗憾等,凝而不散,聚于脉轮,受鬼驱使。但并非每个鬼都拥有这种能力,拥有者基本都是被迫害至死的人类,因此要么死得惨,要么死得很难看,才会在弥留之际迸发出强烈的情绪。 而怨力的强弱,不仅依赖于起伏的情绪,还有各种情感和顽强信念的加持,因此死后还能通过训练继续增长。 “喝完没?”叶亭正出神,孟深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喝完我再泡一壶。” “快见底了。”叶亭又品了会儿,这新茶明显比之前的要苦得多,提神醒脑的功效是更强了,花香气却所剩无几。他还是习惯之前的连年花茶,于是靠在桌边,又抿了一口,建议道:“换回上一种吧,这茶我再喝两口,能把我味蕾谋杀了。” 孟深:“……” 这些花茶都是被当做工作奖金之一发到东门来的,都是些稀罕物,每次发的还不重样,孟深不喜欢茶,但是叶亭爱喝,于是他每天都替叶亭泡上两壶,给他解乏去困。 “连年花茶已经两个月没往这儿发过了,昨天你喝的那壶,是最后一点了。” 叶亭听完,感觉嘴里的茶水更苦了。他哀怨地叹了口气,又问:“那还有别的吗?更早之前的云锦茶呢?” 叶亭从孟深欲言又止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他举了举杯子,自己应了自己:“好,也没有了。” 孟深转过脸去,继续翻他那本无聊的小说,心不在焉地道:“您老跟苍羽关系那么好,跟他提一嘴呗,顺便反馈一下最近奖励缩水严重,都影响我爬榜了。” “你在那个榜首下来过么你?”叶亭往孟深所在的方向觑了一眼,揭穿了他的装b行为。 说完,叶亭又觉得孟深提的意见十分在理,话说回来,苍羽最近是有些奇怪,好像当起甩手掌柜不怎么管事了。要不然这次两府安的苗子怎么能这么顺利? 他暗想了一茬,改天得去鼎云殿看看他这个整天梳自己羽毛的领主究竟飞哪片林子浪去了。 沈听在门后收伞,正好听到了兄弟俩在屋内讨论的内容。他不请自来的这些信息,一半靠猜,勉强理解,另一半猜了也听不懂。 “回来得正好,跟我去趟夜萤森林。”门一开,孟深就扔了书,抄起桌上的捕虫网,朝沈听走了过去。 “……”沈听的脚刚在门内落地,得知要出门,迈出的一条长腿又抬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无人之地 第8章 无人之地 离了木屋,孟深领着沈听一路朝东南方向走。 那片唯一有生机的神秘森林,孟深也只在两年前去过一次,大概路线早就忘了。他出门前问叶亭要了记忆口诀,刚背住,奈何记忆力实在感人,才走两步就忘了七八。 “你的指戒借我用一下吧。”孟深马不停蹄向前走着,也不转头看沈听,伸出右手横在他胸前。 沈听面露疑虑,却也不多问,只是轻轻摘下戒指,放进了孟深摊开的掌中。 孟深动作利落地将银戒套进自己的食指中,举手在原地转了半圈,直到戒身发亮,他才自言自语地确定了一个方向:“喔,这里。” 沈听没有立即跟上,只是蹙眉望着孟深离去的背影,心想,怎么是往回走…… 孟深放缓脚步等沈听,直到身边多出一个身影,他才咳嗽两声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刚带错路了。” “没事。”沈听并不介意,视线下滑,落在孟深手中的捕虫网上,兜网随他的手臂摆动:“要我帮拿吗?” 孟深掂了两下,轻得很,索性拒绝了:“不用。” “还是给我吧,反正一会儿也是我用。”沈听说着,修长的手就殷勤地凑了过来,一副拿不到还不罢休的阵仗。 “也行。”孟深懒得再推拒,点点头,心安理得地把虫网交给了这个没事也要找事做的劳模。 “一会到了森林,你尽量捉快点,完事之后我们就去狱门。”孟深张望四周,又低头看戒指,说得心不在焉。 “嗯。”沈听淡淡作答。 这段路走了十来分钟,一半的时间他们都在互装哑巴,沈听搜肠刮肚,勉强找了个话题来聊:“我能问问,你为什么选择留在这儿吗?” “嗯?”孟深侧过脸看他,似乎没想到沈听会这么直接地问起自己过去,他本不想回答,但碍于之前自己也问过沈听类似的话,还是得遵守一下这个‘礼尚往来’的规矩。 “那是我两年前决定的事了,当时我还有作为人类的记忆。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做这个决定的初衷了。”孟深并不打算透露太多,不知所措地摸了摸额头,他也没跟沈听熟悉到可以吐露心声,索性转移话题:“唉,你还是问点别的吧,跟狱门有关的一切,我都可以回答,但如果是我的事,怎么说呢……我也不清楚自己过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说完,孟深回想起叶亭对他说过的一段话。 说他刚进这里的时候,对一切都兴致缺缺,却有一个不愿去冥府投胎的理由。做鬼的时间一长,做人的记忆就会自行散去,也有的鬼实在忘不掉生前痛苦的一切而选择主动喝遗忘水的。 他追问过叶亭,但叶亭的回答令他意外——他是主动申请喝的遗忘水。如果是这样,那说明他的过往并不令当时的自己留恋,那孟深对自己的过去也就没什么好追忆的了。 何况,他现在在东门混得十分滋润—— 有钱有闲还有人爱。 “抱歉,我只是好奇。”沈听欲言又止,识趣地不再过问。他正要低头,一阵扑面而来的狂风不仅扯断了他的思绪,还趁机将他额前的碎发一把扬起。 耳畔的呼啸声随着靠近目的地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大,沈听抬头,终于得见夜萤森林的真容。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流动缓慢的小河,河面澄明发亮,干净见底,一眼能看见水底的石头。水声潺潺二下,十分悦耳动听。以河为界,头顶悬浮的无数灵魂在此止步,削尖了脑袋也荡不过去。 直耸入云的巨林随风摆动,宛如飘逸的裙带,树顶沙沙作响,又仿佛是在天空翻涌的黑色海浪。 沈听仰头望去,只觉如凝深渊,原本锁紧的眉宇因震撼而迅速舒展,心率直线飙升,顿生出一股随时要被卷入其中的恐惧。 一心埋头赶路的孟深却不甚在意,手里晃悠的蓝火提灯照出脚下蜿蜒的河间小路。沈听低头移开视线,孟深已经身段轻盈地踏过了几块河中石头,往河流中部走去。 两条交错拉长的影子一前一后,稳步趟过小河,收伞,从容走进林中。 在林中深处,雨水被密集的树顶隔绝得滴水不漏。森林的颜色融在一望无际的幽黑之中,只有萤虫所到之处,才能得见一点绿色,可是萤火满天,四下漫游,于是绿意略胜一筹。 沈听歪头躲着随时会与他五官擦过的萤火,低头弯腰几次之后,他放眼一掠,这里是无数他似曾见过又并不熟悉的飞物,鸽子、麻雀、蝴蝶、蜻蜓……大小竟然都差不多,类似阳间动物的变种,只是色彩上更加鲜艳,花纹更为复杂,明明生存环境各异,却共存于此,一齐点缀着这个诡秘奇特的生态。 巨林底下生长着许多叶大根细的植丛,长势喜人,绿得发油。孟深只来过一次,完全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他左看右看,肆意欣赏着这些在跟前游荡的飞虫,又不打招呼地到处摸了些充满生机的花草树木,接住一张从半空飘落的树叶,有些伤春悲秋地感慨地道:“诶,真替木屋窗台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花羡慕这里的植物。” “嘶?”话音一落,他又蹦出一个奇思妙想,蹲下身来,扒拉起几层厚的枯叶,边挖边自言自语道:“你说我带点这里的土回去,是不是就能把它们养活?” 孟深走在前头东张西望,又突然蹲下,姿态千奇百怪无法预测,沈听跟在身后静静地望着他的身影。 忽地风过林间,落叶簌簌,将植物的香气送进了他的鼻息。孟深踩到一截枯枝,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低头去看,耳畔又传来树顶沙沙的响动,风拨弄起他久未打理的头发……这时,沈听恍惚瞧见了一道消弭时间的重影,那一瞬间,他的感受回到了他熟悉的人间夏天。 他躲在树荫底下小憩,却总有人跑来打搅他的美梦。 可是时过境迁,此人似乎非彼人。 这风摧枯拉朽地越刮越大,卷着落叶在空中旋转狂奔,完全不解风情地把他蓦然激荡却无处发泄的情绪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直到他鼻子一酸,泪意直逼眼眶。 沈听别过脸,极力适应这股酸涩。 这林子里的动植物完全占据了孟深的注意力,他全然忘了之前催促沈听的事,满心满眼都是这些花鸟飞虫。 他最终没有真的挖土,很快在其间探索起来。孟深在一片半腰高的硕大绿叶上发现了一只外形、颜色都与自己那只相似的红蝶,眼睛陡然一亮,心想,这说不定是同种。 他俯身去逗它,伸出食指往下压了压叶片,红蝶不仅没被惊走,还八方不动稳居地盘。于是他便得寸进尺地开摸小家伙的翅膀,红蝶受到这不速之客的冒犯,灵活振翅,踩在他手背上示威。 孟深得逞地笑了,一摊手掌,把小红叫了出来,试图让它俩交个朋友。 沈听侧过脸时,无意望进了林中更深处,隐隐窥见一处耀眼的闪光,波光粼粼的,似乎是片湖面,但因为距离太远,到底辨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这里的每个环境都一步一个坑,沈听从不擅自乱跑,更别说独自深入。他想找孟深解答,想起之前自己那个冒昧的问题,又怕孟深嫌自己事多,犹豫再三,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几只蓝蝶在他眼前成群结队地翩翩起舞,沈听不动声色地举起捕虫网,一网下去,打算抓到哪只算哪只。 没成想扑空了,他的兜网连蝴蝶翅尖都没沾到。 沈听正郁闷,扯开兜网,检查是不是破了。一只黑蝶却兀自闯入了他的视线,姿态优雅地收回翅膀,停在了他拿着虫网的手背上。 这令沈听感到意外,他动也不动地观察了一会儿这个小家伙,唇角不自觉地翘起。 他怕惊动它,先是左手取下虫网,再将右手收回胸前,它牢牢稳在沈听手背上,没有一点要离开的迹象。 沈听再凑近去打量,黑蝶的羽翅上布满了交错繁杂的金色斑纹,翅膀挥动时偶有金粉洒落,不由地让他联想到自己那把镶金边的黑伞。 “还没捉吗?”孟深逗完蝴蝶才想起来办正事,溜达回来,正好看见那只停在沈听手上的蝴蝶,立马换了语调:“呦,这不是有了。” 沈听偏头看了下孟深,又回过头去道:“好像……是它选了我。” “是吗?”孟深将信将疑,又瞟了一眼那蝴蝶,黑色,品种倒是少见。他当初抓小红,全靠一股执着的蛮力,别看它们在这儿飞得悠哉悠哉,实际很难捕抓,否则也用不上捕虫网这种辅助工具。 “那它估计很喜欢你了。”孟深笑着补充道,眼珠子往旁边的鸟儿一转,突然伸手一抓,一只都没留住,不甘心的孩性又犯了:“别跑!” 沈听往上抬了抬手,试探它的去留,黑蝶振翅而起,似通人性,环绕沈听飞了一圈,忽地一跃而起。 沈听仰头用目光去追,蝴蝶跟他玩完捉迷藏,又自觉地飞了回来。不过这次,它停在了沈听的鼻尖上。 “走了……”孟深的抓鸟之旅屡战屡败,追得十分没意思了,就回头催沈听,于是就望见了这一幕—— 几只结伴的萤虫从沈听耳旁匆匆飞过,掠过片刻的光亮,孟深依稀看见他的唇边有微妙的弧度。 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在这样的画面里确实有点帅气逼人。不过比起自己,多少还是逊色了点儿,孟深十分不要脸地臭美完,又想这么难得的时刻,要是手里有相机就好了,他铁定讲义气地给沈听留一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无人之地 第9章 无人之地 一周时间一晃而过。 “……你确定?”刚走进狱门,沈听直不愣登地盯着孟深回应道,他真希望自己有点什么耳疾,这样不爱听的可以一直当做听不见。 “提前上岗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孟深自行忽略了沈听脑袋上飞过的乌鸦,故作老练深沉地拍拍他肩膀:“我还是那句话,师父对你有信心!” 教了一周就要赶鸭子上架,算哪门子师父? 沈听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下,被孟深拍过的肩头似有千斤重。奈何做人徒弟,实在没有话语权。沈听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孟师父接下来的吩咐。 “注意到那个女罪人离开的方向了吗?”孟深边说边摸风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只新手表来,纯黑的,表盘中心不再镶那种华丽夺目的钻石,而是换成了仿生蝴蝶模型,他放手里掂了掂,竟很有重量:“一会儿你就顺着这个方向跟她走,进了幻境,就按上次我带你的流程来操作,具体取哪种泪,能取多少,看你个人……” 沈听有些无语地顺着孟深指的方向看去,人影早就没了,只稀稀拉拉地留了一条冲开的雾气。 他担心孟深再多说两句,那点雾也要散尽了。 沈听眉头一紧,赶紧终止话题:“我们最后在哪儿会合?” “就上次咱们去过的楼顶吧,如果你那边结束得早,可以先回东门。”孟深心满意足地飞完沫子,临了了才想出来这么一个地方。 沈听光速扭头:“走了。” “等等。”孟深一把拽住了抬腿就要风驰电掣的沈听,终于拿出了点做师父的觉悟,中气十足地道:“把你的黑蝶换给我,我让小红跟着你,有什么问题,出了什么状况,第一时间告诉我。” 孟深话音未落,红蝶已从他腰后飞出,风度翩翩地落在了沈听肩上。 沈听简直要泪流满面,这不靠谱的师父此时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都给解决’这几个大字。 不过他最终没这么表现,只是握紧左手张开,黑蝶跃然掌心,他指尖一挥,赶去了孟深身边:“保持联系。” “嗯。”孟深点头,转身跑得比他还快。 沈听:“……” 俩人各怀鬼胎地背道而驰,孟深悠哉悠哉地离去,沈听则脚下生风,闷头拿出跑八百米的劲儿追赶罪人。 “哎——” “终于甩掉沈听那个累赘了,工作这种东西,还得自己单干才自在。” 一入幻境,孟深神奇气爽地挑了个地方喝凉饮。分开执行任务不过就是个借口,他的目的是恢复快乐的自由身。 那盘旋在孟深身边的黑蝶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扑棱起翅膀要来打他,却被孟深反手揪住,笑盈盈地眯起浓密的睫毛道:“干嘛?护主啊?” 孟深坐在果茶店外的藤椅上,一手拎着一扇蝴蝶翅膀,翘起二郎腿,任由它反抗。他吸了一口刚买的柠檬果茶,本来哼歌望着对面的街道,突然就跑了神。 他不是真的撒手不管,只是直觉告诉他,沈听应该不需要怎么教,让他自己摸出门道更好。如果行不通,还有小红跟着他,出什么问题他这个做师父的能立刻补救。 既满足了让人单练的条件,还任劳任怨地给徒弟收拾烂摊子。 “啧,我想出了这么完美的办法,你别擅自给主子恩将仇报啊?”孟深毫无威力地警告完一只蝴蝶,果茶也喝见底了,只剩几片薄薄的黄色柠檬:“我现在放开你,不许再啄我眼睛。” 孟深手一松,黑蝶果真老实了,只是心气实在有些大,故意甩他两米开外,以证嫌弃之意。 另一边,沈听一心完成任务,四处寻找一扇可以回放罪人记忆的橱窗用来定位。他最终驻足在一家小型书店前,这地方上次他和孟深来过。 就要按下触发的机关之际,沈听余光却瞥到橱窗一字排开展示的五本书,他只读过其中一本,而且是和另一个人一块读的。说是一块读的也不准确,应该是那个人看他读,明明是不爱读书的性子,却为了能和自己有个共同话题,也去读了。 记忆浮上心头,沈听不自觉地撤下了手。 他一动不动地追忆往昔,孟深的红蝶也跟着消停下来,停在沈听右肩上,翅膀微微煽动。 沈听忽地侧目看它,抬起左手食指,碰了下它的翅膀,小家伙很不满地煽动两下,飞了起来,远离了肩膀这个是非之地。 沈听蓦地起了玩心,轻声笑了下,指尖一直追着红蝶跑。 街道对面,大门紧闭的早餐店前站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姿态随意地靠着一根电线杆,神情散漫,被对街正在移动的人吸引了目光。 “你在外面捞多少生意油水我不管,不要把乱七八糟的合作带到中转部来,你再这样我真不兜你了……哎,喂?易寒!你有没有在听啊!”跟男人通讯的中转部领头人发现他压根不理人,气急败坏地质问:“喂!易寒!说话!装信号不好这套在底下不管用!” 易寒低头咬了颗青色脆枣,舌尖尝到湿润的甜味,只听到了上司聒噪的最后一句。 他的注意力全在街道那边,漫不经心地回复道:“没什么,在看一个人戏弄别人的蝴蝶。” “什么爹?没大没小!”那头也没仔细听,继续对信息蝶大呼小叫:“算了,我懒得再训你,你要没什么事就赶紧滚回来,我这儿一摞档案都给你排!” “听不懂。”易寒朝掌心吐出枣核,动了动腿,将手里一把干净的枣核挨个精准地投进了路边半开的绿色垃圾桶,我行我素地宣布:“我要去南门。” “你浪那儿去干嘛你小子!” “看最近上新的电影。” “……” “你特么一个天天循环《爱情买卖》的男人变性了?追最新的电影?!”那头先是沉默了片刻,再暴跳如雷地质问,恨不能变成蝴蝶甩他脸上。 “我耳背。”易寒挥挥食指指尖,示意蓝蝶飞远,拖拖拉拉地应声:“听——不——见——” 本就刻意的伪装被他更刻意地放大,中转部大管家被他气得肺几乎炸开,吵得更聒噪了。 易寒听不耐烦了,一手堵住耳朵,一个响指回收蝴蝶,恼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神清气爽地吸了一口带着点凉意的夜风,咬着脆枣,迈开长腿,走向离开东边狱门的地界。 易寒晃悠到东门木屋时,木门处于半开状态,他直直推开走了进去,却只看见了坐在四方桌前的叶亭:“孟深呢?这东门小王子怎么不出来迎我?” “在外面跑了半年,新家都有了?”叶亭也不看那来人,不答反问,左手支着半边脸,低头读着一本辨不清是猴年马月的古籍,书页已经泛黄,卷了边。 叶亭右手有规律地在空中画着一个潦草的“行”字,这种符号催动怨力,指挥着六七个蘑菇型的小纸人在旁边帮他研磨药材:“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你房间的东西清出去,我好拿来当杂货间。” “二楼的空房至少有十间,你挑哪间不行?”易寒大刺刺地坐上沙发,两条手臂舒展,搭在沙发背上。 易寒本来就住这儿,只是近年来他身兼数职,不仅要给四区跑腿领人,还混上了试炼分部的小责司,负责教新人控制怨力,手上的活是越干越多,真正是忙得不着家,索性都歇在外面。 “我今天难得旷一次工,想着回家来看看……你就忍心看我烂在外面吗?好伤心。”捏着悲痛欲绝的调子说完,易寒煞有介事地捂住心口故作十分受伤,好似他那空荡荡的身体里心脏还在跳动一样。 叶亭照旧没鸟他,抬抬下巴,站在书旁边的小纸人眼里有活,立即手脚麻利地帮他翻页:“巧了,我就看上你那间了。风水好,能招财。” 易寒:“……” “真无情。”易寒一脸哀怨地摊了摊手。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得火热,一个小蘑菇偷偷放下药杵,正好被巡视工作的叶亭抓包,收获了一个眼神警告。 小纸片们由劣质的黄色纸钱做成,连个正经表达情绪的五官都没有,于是这只被点名的小东西,只能舞动扁平的身躯,发出纸张摩挲的声响以示反抗。 见它要罢工,叶亭叹了口气,食指凑过去点了点它的头。更强怨力的注入令小纸片备受激励,打完一管鸡血,抢过别人的药杵,飞速开干两个人的活。 鼓舞完小家伙们的士气,叶亭才抬头正眼看易寒一眼,宣布结论:“要么回来住,要么别挡我财路。” “……喔。”易寒恍然大悟一点头,表示懂了:“想我就直说。” 叶亭嫌弃的脸上排出一行黑线,本在画字的手挥出一个半月形状,接到指令的翻书纸人精神抖擞地一立正,当即化作一道利箭飞速冲向易寒—— 易寒反应极快,在它贴脸之时抬右手用两指夹住,放到眼前端详,双眸闪过一道肉眼可见的寒光,纸人在他指间挣扎了两下,冒出缕缕白烟,一命呜呼了。 “过段时间。我在物色新人替岗了。”易寒面不改色地回应道,随后闭眼催动自己的怨力,小纸片被一小撮蓝火包裹,瞬间活了过来。只是身上的颜色和图案皆变成了五十块钱的冥纸,在他指间活蹦乱跳。 易寒往叶亭所在的方向一使力,把这大变纸样的小人送了回去。 叶亭:“……” 他十分无语地欣赏着这个被易寒的怨力改头换面的异类,在一众黄色纸片当中格外显眼招摇,就像一群乖学生当中出了一个自称狂拽酷炫吊炸天的精神小伙。 他眼不见心静地捂住眼睛,惨痛地下了一个决心——再也不要它替自己翻书了。 不多时,八个石碗中的红龙须药材均已磨好,完成工作的小蘑菇们将石碗推成整齐的一排,东倒西歪地挨个杵在碗边大喘气,等待叶亭检查。 被奴役完的小人们在得到叶亭的点头之后,纷纷直挺挺地往后倒去,似乎是累坏了,倒下之后与桌面融为一体,变成寥寥几笔的粗犷线条。 叶亭起身,将碗里的药材一一倒进漆黑的瓦罐,封口,这才拉开椅子走出来。 易寒瞟了眼走进浴室的叶亭,同情地摇了摇头。 除了不正常作息和带新人,他的好兄弟几乎每天都在重复两件事——看书和制药。现在带新人这件事托付给了孟深,易寒替他感到惋惜,精彩的鬼生竟只剩下三件事可做了。 “那个新来的没什么问题吧?”易寒随口一问,抻在沙发背上的手指随意地点着,脑海中浮现刚才在东门幻境里又见了一面的沈听。 “暂时没试出来。”叶亭轻轻合上浴室门,取了条毛巾擦手:“试炼部出的幺蛾子抓到没?” “在清人了,但我觉得这次不简单……”易寒灵活的手指突然不动了,收回手臂,玩起了孟深丢在茶几上的积木组件,本想多说两句,却碍于自己的猜测实在荒谬,索性咽了回去:“希望是我想多了。” 叶亭深深地吸了口气,皱眉说道:“送到其他三区的新人数量每个批次不多,但他们这个计划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并不知道。” “所以新人和老人都在查,麻烦就麻烦在这儿。”易寒提起这个就一股无名火,本就忙得脚不沾地,那两股在三角地图上一个占据塔尖和左下角的闲蛋冥间势力,时不时就朝缩在右下角的雨都一齐放冷箭。 紧抿的唇线迫使易寒的面容拥护出一个狞笑,几缕长发从肩后滑至前方,积木在他手里几乎要变形。 叶亭所在的方向只能看到易寒的侧脸,但这已经足够,那无形的杀伤力令他收起玩味,打开冰箱,冷气扑在脸上,叶亭忽地联想到了阴气沉沉的沈听,下意识分辨起两人来—— 如果沈听是剑眉星目的俊,那易寒就是俊得发邪,他五官有些女相,看起来是美,哪怕是陌生人见了,第一眼也只会感慨这鬼长得漂亮。相处这么多年,这种美貌滤镜在叶亭眼里仍旧生效,只是他更喜欢在心里叫这个人“男狐狸精”。 “以前也抓过,只是他们心急,几个月就要消息,递信手段又太拙劣所以一逮一个准,现在他们似乎放长线了,从我们发现大量不合格的漏网之鱼开始,没有任何信息传出去……”易寒越分析越恼火,轻飘飘地丢下积木:“不说了,提起来就烦。” 有些习以为常的事,哪怕适应久了也不代表毫无异议,何况每次出现点风吹草动,这偌大的四区都得他来平定风波。 易寒想过,可惜雨都只是背靠一位他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的什么神,不管事,不过问,还没有自己的军队,否则他早就带兵掀翻那两个老不死的巢穴了,哪里用得着为了守住这点产业天天在自己的地盘跟他们斗智斗勇。 叶亭边听易寒吐槽边从冰箱里摸出两罐饮料,安慰他道:“不急,是鱼总会有咬饵的那天。” “不过。”叶亭话锋一转,刚当回人一秒,立马就破功了:“你先关心一下自己被孟深记了多少账吧,上次带来的垃圾算是彻底把他惹毛了,吵着嚷着要揍你一顿才解气。” “切,这小孩儿,不仅爱记仇,还不禁逗。”易寒并不是没领教过东门小王子的手段,以前气急了是追着他踹,现在是反反复复地关木屋这扇破暗门,一点新意也没有,上次还被他一脚破解了,修复烧了好多钱,现在那小王子估计连门都不敢锁了。 易寒对此不屑一笑,笑完神色就凝固了,当即不服气地反驳道:“等等,什么垃圾?我可没有转行做清洁工的打算。” “那请问两大包辣糕,难道是我叶某人整来的?”叶某人拉长一双明眸,毫不留情地用眼神谴责他,接到目光攻击的易寒立即捏捏耳朵,装没听见。 “哦。”叶亭正面走近,视线一直追着他杀,易寒实在避不开,痛快地认了罪,语气却没有半点要反省的意思:“那玩意儿辣口的啊?我不知道啊,我又没吃过,估计是变质了吧?你又不是不了解幻境里的东西,保质期比我命都短。” 他八百个动作都在掩饰心虚,最后刮刮鼻梁,补上一句:“小孩儿嘛,很好哄的,告诉他下次我给他带礼物。” “但愿这套到现在还管用……”叶亭话说到一半,一低头,就注意到了被易寒丢弃在茶几上的变形积木,添上了点焦黑的色彩,登时被雷住了:“……你捏坏的?” 他之前还寻思刚才易寒手里把玩什么呢,以为是他自带的新鲜玩意儿,没想到……这东西是孟深来这儿之后,叶亭送他的第一个生日礼物。 他宝贝得很,别说外借,从不让别人碰。 这些形状与大小各异的木头组件,取自一棵千年苦楝树的树干,只要任意搭建一个模型,用怨力就可以将这些东西催活,孟深经常放它们在茶几上跳各种各样的小人舞。 易寒脸上有一瞬的僵硬,但很快就被他抹平了,他淡定地重新拿起那枚已看不出是正方形的木块:“好说,拿去修不就行了。” 叶亭拎着两罐饮料倚在沙发边缘,拆台开说风凉话:“做这套积木的老人已经在一年前投胎去了,你找谁修?” 易寒:“……” 叶亭靠近带起的风恰到好处地将身上清冽的香气送进了易寒的鼻息,仔细闻,还带着点药材的苦味。 常年制药的人身上腌出药味并不奇怪,但他身上更强烈的是那股闻起来干净又令人舒心的甘凛气息,这就令人费解了。他俩臭味相投多年,叶亭有点什么变化,他动动鼻子就里外门清了,哪怕是头发丝儿分个叉,他也能一眼挑出来是哪根……这八成跟那个神秘原料有关。 只是他从没参与过“清泉”的制作过程,因此这个问题被他猜忌了十几年也没个答案,索性当香水闻了。 “不用你操心。”这味道凝气安神,易寒一点情绪都发作不起来,反而从容地把木块塞进风衣右侧的深口袋,大言不惭道:“本人见多识广,总有办法。” “那祝你好运了,24岁的年轻人。”叶亭将递冷饮递到他眼前,悬在半空,等他来接。 易寒一只手叠在脑后,另一只接过饮料,指尖在罐口熟练地摸索着,弄出一点轻微的声响来,就开了。他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刚品出个味儿来,就不知死活地咂嘴评价道:“……嗯,没我的枣甜。” “那也能喝,就当给你补情商了。”叶亭扭头,十分大方地赏了易寒一个寒浸浸的笑容。 易寒报以礼尚往来的假笑,一阵沉默过后,他忽地低头,毫无预兆地转移话题道:“你妹的事……” 他纤细的手指在易拉罐中部收紧,直到被按进去一块,他才松开道:“还是没有消息。” 叶亭的笑容逐帧消失,像秋风压过干枯的草地,眼底很快就没了一点笑意。他抬手悬在易寒肩膀上,停留了一会儿,不知在发散什么,最后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任由手轻轻地落了下去。 五年来为找到不幸步入他后尘的妹妹,真金白银相继砸进空气里,至今连个响儿都没有。 易寒‘嗯’了一声,扭头扫过窗台上就要凋零的植物,叶蒂倔强地粘在分枝上打着旋儿。 一想到他们最终要走向相同的命运,他无奈地笑了声:“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至今都在寻找家人,我反而希望他们能把我忘了。” 叶亭闷声往旁边挪了挪,又听到易寒劝解道:“我说句不中听的,你妹说不定已经投胎去了,整个冥界那么大,你与其再砸钱打水漂,不如看看身边呢。” 叶亭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垂眸坐在了易寒身边。 他的眸光黯得不见底,一开口,嗓音低得像沉了水:“我死的那年,她才12岁。” 易寒几乎感觉不到那是一具躯体实打实地落在沙发上,更像是一具清脆脆的通心空壳,掉了点细渣下来,直到叶亭不疾不徐的嗓音传来。 “照五年前我得到的消息,她应该在18岁左右就下来了……一个家庭,仅有的两个孩子都死了,她更是刚成年就做了孤魂野鬼,我做不到坐视不管。” 这个话题不是一般地不好说,反对会被视为无情,支持又看不到一星点希望。易寒进退两难,用一种又心疼又无奈的目光注视着叶亭低下的侧脸。 他从不干涉别人的选择,可要让他看着最好的朋友在执念里越陷越深,他也做不到:“我也同情她的遭遇,可我始终是你的朋友。”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劝过,只是为了照顾叶亭的小朋友情绪,他每次都只蜻蜓点水地旁敲侧击。 可不知为何,易寒这段时间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这是他最近才生发出来的一种感受,冷不丁地与这事儿对上了。他怕叶亭太过坚决,努力到最后拿不到想要的结果,就会像他前几日见过的那个飞蛾扑火的男人一样,魂神俱灭,这种亲眼所见的结果放大了他原本的担忧与恐惧。 毕竟他了解的叶亭,不是撞了南墙就回头,而是撞完就死在南墙边下。 “我清楚你的发心,否则不会用五年时间来帮你搜集消息。”易寒又道:“我只是觉得执念这个东西时好时坏,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成就你,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毁了你。” 沉默许久之后,叶亭长叹一气,本来与他体温相近的冷饮,在他唇边莫名冰了起来。 易寒说的他都明白,只是人总有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扭劲,周遭的反对声再多,他也会义无反顾地闷头走下去:“不一样。我们人生际遇不同,看重的东西自然也不同。” “你想说我没法感同身受对吧?这当然。”易寒歪头,漂亮的眉目下压时透出一点凌厉来:“只是人之身死,尘世的烦恼不该带到底下来,否则跟做人有什么区别?做鬼就该烦恼鬼的事,身上带有太多的人味儿,你又怎么安心做鬼?” 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让叶亭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 眼前坐着的是多年的好友,脑中闪过孟深还没完全长开的少年骨相,他如今要钱有权,圈子干净,就是忙了点,雨都这个鬼地方除了天气无常,好像真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但这和找妹妹一事并不冲突,叶亭的各路想法横冲直撞地兜了一圈,又刹回了原点。 “在我眼里啊。”易寒拉长尾音,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而后指向叶亭:“你只是一个物理层面的死人而已,内里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易寒的成长环境与文化背景塑造了他认为“自己最重要”的观念,所以他可以在死后潇洒地抛却凡世带给他的牵绊。亲情之于他,虽然可贵,但也不过是几十年的过眼云烟,虽然重视,但也不是不能舍下。 而家人之于叶亭,从小便具有高度的信赖与依恋,是他舍命也要执意留住的一切。 他们彼此知根知底,却都不放弃说服对方的可能。 “别夸了,再夸我上楼了。”叶亭灌完自己最后一口饮料,瞄准茶几旁的垃圾桶,‘哐当’一声投了进去。 “谁夸你?”易寒呵笑,十分自然地接过了叶亭转移的话题:“你不知道我们底下的鬼都喜欢用‘人’这个字来骂‘鬼’吗?这可比骂鬼是畜牲脏多了。” “那你的心境可真是暗无天……”叶亭皱眉,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劲,马上刹住了话头。 易寒的死源于同行的嫉妒心——投毒。他孤身一人在外,被其他朋友发现得太晚,连抢救的流程都略过了,眼睛一闭,睁开眼就化作了厉鬼。 被人性的毒药折磨至死,甚至死时他也没想通自己的大好前途怎么会是这般结果,对人持消极态度情有可原。 易寒无谓地摊了摊手,扫视一眼叶亭道:“你除了死那会儿,从小到大都站在光辉中心,你当然觉得人没那么让你失望了。” “不和你争。”叶亭举左手以示投降,不想跟他就这个话题延伸太多。 “……何况你从中学时期就拥有我这么一个绝顶聪明的朋友。”易寒无视叶亭的暂停手势,臭美地展开双臂,想象自己身后散发出一片金色的圣光。 叶亭对他的自恋真是反胃,捂嘴的同时赏了易寒一个白眼,可惜对方沉浸在万丈圣光之中看不见。 他干脆站起身来,饶过沙发准备上楼。 “确实绝顶聪明。”叶亭佯装认同,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了易寒身后。 易寒享受地‘嗯嗯’两声,戒心完全瘫痪。 叶亭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魔爪一伸,盖在易寒柔软的发顶上一顿猛搓,转瞬之间,易寒那根根分明的发丝统统挺立成了起毛的鸡窝头。 神速完成这一杰作,叶亭拔腿就往楼梯跑。 “叶亭!!!”被动完太岁土的易寒捂着凌乱的发顶愤怒地咆哮道,他坐在沙发上愤怒地扭过身,浑身毛发肉眼可见地竖起,活脱脱一只炸毛的黑猫:“四十多岁的鬼了你幼不幼稚!” 叶亭飞上二楼,头也不回地冲自己房间去了。 易寒左右咽不下这口气,这才起身去追,边追边叫嚷道—— “赶紧滚回来给我道歉!叶亭!!!” 第10章 无人之地 孟深正要起身去别处觅食,碰巧看见胡舟从自己跟前的街道路过。这应该是他下班回家的路线,时不时低头摆弄手机还能把路走得无比笔直。 今天因为工作上的小失误被上级痛骂了一顿,胡舟心里正堵呢,就想上网分散点注意力,很快就刷到一条推送——某月入三十万女主播私密照流出,视频解说配上寥寥几张图,图上打了三百个多码,只隐约能辨出是两具人体。 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捕风捉影的喜好、私以为‘所见即真相’的思维惯性,在评论区热火朝天地开展骂战。 胡舟点开评论区,看了几条冷嘲热讽的热评,大多是些带有性暗示的侮辱言论,又往下翻了翻,言论成分更加复杂。 “上网也是遇到熟人了,这女的住我家附近,我经常见她跟不同的男人来往……” “谁知道她直播能起来,背后靠了几个男人啊?” “已经定位到家庭住址了,XX区XX街道XX小区,朋友们,不用谢。” “……” 视频一看到底,胡舟很快就把信任交托给了这些亦真亦假的信息,尤其是月收入的字眼,像一把有形的剑穿过屏幕刺痛了他。他心想,我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才勉强拿五千,凭什么这种私生活混乱的货色拍拍视频,开个破直播就能赚那么多? 加上大家都在互相吐沫子,他的情绪很快就跟上了这股愤怒的洪流,指尖飞快地输出道:“唉,我们打工人累死累活一个月几千块,这个女的光躺着就能赚得盆满钵满,社会还真不公平[幽怨]……” 此前,孟深右手运起一点怨力,握着喝空的茶杯震了一下桌面,桌面顷刻像水面一样荡开几圈波纹,显示出罪人的视角来。 他早早就开启了胡舟的幻象,之所以没马上拉进度,是想先看看他参与那场网络围剿的全貌,观察这个人是否还有拯救的必要,这将影响孟深接下来给他准备的方案。 有的罪人犯错是一时糊涂,具备一定的自我反思能力,他就可以针对这些行为进行纠正,从而修复灵魂,令其投胎往生。而有的就不行了,他们屏蔽与外界的一切良性互动,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犯错…… 孟深皱眉看着桌上胡舟编辑完的文字以及越走越远的身影,头顶冒出了一串问号来。 这二货显然是个后者,让他十分失望。他甚至有种想把桌上的塑料茶杯抛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后精准地砸到这二货头上的冲动。 不过他最终没有实践这一不理智的幻想,因为仅凭物理上的疼痛是打不清醒人的。 胡舟回到家,发现手机一直跳出新的信息来,他那条评论莫名成了高赞,飙升至热评前几名,还有很多人在底下附和他的说法,诸如“兄弟,顶你”,“这女的还卖过假货,赚黑心钱[龇牙]”,“说到我心坎儿里了,这种人就是来钱不当”…… 他原本郁闷的心情忽然舒畅起来,回复了那些人一个龇牙笑的表情包。 也有不少反驳他的言论在底下回复,不过他粗略地扫了几眼—— “这些消息和图片是真是假还不知道,你们为啥就断定人家是靠**获得财富的呢?亲眼所见?而且你们看过她直播吗?[翻白眼]买过她家东西吗?张嘴就是谣[鄙视]。” “就是就是[无语],发布这些私密信息和恶意营销的人才是居心叵测的罪魁祸首,你们还带偏关注点,诋毁人家,别到时候反转了后悔[恼怒]……” “兄弟,我知道你想说大家挣钱都不容易,直播行业暴利显得主播和普通人薪资对比太明显,但是她只是挣到钱的那一小部分,我朋友也做这个,但是月收入还没有你高呢,诉求各大企业,提高普通人的薪资才是正途,还有,能不能不要随便物化女性[汗颜]……” “……” “[笑脸]可是她赚那么多,心理素质就该比常人要强啊。坐在那个位置就得承受相应的压力,别人说两句还不行了?”胡舟点开评论区,回复其中一条评论道。 但很快,又有人在评论底下回复了他: “偷换概念!所有赚得多的人心理素质都得很强大吗?!我一个穷人,朝九晚五地工作,连一场病都不敢生,我心理素质够强了吧?那你解释一下我为什么没有高收入?还有,高收入就代表她可以承受别人无故的辱骂和针对吗?按你这个逻辑,医生也是高收入人群,难道他们应该接受医闹吗?[疑惑[疑惑]” 胡舟摇摇头,只觉得这些网友为这个女主播开脱真可笑,于是继续回复那人: “月薪几千居然还心疼起人家月薪几十万的主播来了,你是她花钱请来的水军,专门给她洗地的吧?你们这么……” “……” “喂?妈,怎么了?”胡舟回复评论到一半,一通电话打了进来,他按下接听,在玄关处换鞋,听到母亲中气十足的声音:“给你带了点老家的特产,放厨房了。我来的时候你不在家,本来想等你回来的,但你爸催我……” “哦,知道了。”他边说边说往厨房走,去翻冰箱里的特产:“您身体没什么毛病吧?上年纪了不要老做重活,万一出了意外,你跟爸存多少年钱都得搭进去。” “哎呀,我跟你爸身体好着呢,倒是你们年轻人天天熬夜……”母亲反客为主,唠叨了他一阵,最后转移话题道:“最近工作累不累啊?” 胡舟在冰箱里扒拉的手顿了一下,说:“还行,领导还夸我能干呢。” 母亲笑了笑,说:“那就好,好好干。” “……” 洗完澡,胡舟原本郁闷愤怒的心情平复了不少,突然想起自己写的那几条热评,想着要不要删掉? 他重新打开视频,发现自己的评论已经被淹没在很下面了,于是懒得再翻。他心想,虽然有点侮辱人,但是阴阳怪气的话难以被定性为侵权信息。管他呢,反正我舒服了。 过了两个月,胡舟被新来的主管辞退了,认为他工作能力不行,重新求职还一直碰壁。 某天面试回来的路上,胡舟又刷到了那条推送,随着事件的持续发酵,这件事成了当下的热点新闻。 原来是邻居恶意p图并通过视频造谣,已被女主播取证起诉,同时邻居已发布道歉声明。而那些发布侮辱性严重言论的网友也难辞其咎,女主播保留了相关证据并进行了公证,他心惊胆战地翻看着被公布在评论区的那一长串名单,拉到底部后,他庆幸自己的昵称没在其中。 女主播新发布视频的评论区风向此时转变成了另一副光景—— “这一反转又打了无数人的脸,我隔着屏幕听到了无数的巴掌声……幸好当初我没有参与围剿[严肃][自豪]。” “我骂过她[流泪],但我不知道真相是这样的,对不起……这位姐姐,我向你道歉[拜托]。” 这条下面有人回复道: “现在道歉有啥用?[无语]人家主播已经得抑郁症了,还不如一开始就别骂,给人造成的伤害就没有可逆的,就像一张纸,一旦被揉皱了就再也恢复不了原来的平整了[叹气]。” “谁知道是不是随便拉个人出来背黑锅?[疑惑]然后她又可以继续直播带货赚大钱了[龇牙]。” “怎么评论区有的人脑子还硬得跟石头一样?[不解][不解][不解],油盐不进,无孔可入……” “……” 胡舟有点心虚地退出了社交软件。他心想,当初大家都在骂,又不只我一个,而且谁让她当初不自证的?我也是被蒙蔽的,很多人提供的虚假信息误导了我。 他这样安慰自己,很快便消解了大部分的负罪感。 胡舟后来顺利地找到了新工作,甚至还加了薪,入职一个月后,在加班回来的路上,他刷到了女主播吞安眠药自杀的消息。 胡舟有些震惊,为什么事件反转了还能死人? 他环顾四周,虽然有路灯作伴,但阴影仿佛藏在了心里,一想到自己参与过,心里不免发毛,就想找到原来那条视频,删除自己的言论,要么干脆销号跑路。 胡舟在历史浏览中一直翻一直翻,没看路,突然感觉踩空,掉下井去,头着地,死了。 孟深全程皱着眉头看完,挠着头给胡舟套了一次受害者视角。起初胡舟还能代入,流了一滴绝望的眼泪。 第二层幻象结束之后,他恢复了更多的记忆,没有悲伤,只是愤怒。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地道:“凭什么,那么多人跟我一样骂,怎么就我一个人得了报应?而且我骂得也不严重啊,我都没在那些名单里……” 在第三层幻象中,他对这种伤害似乎已经麻木,越发强烈地意识到这不是他的人生。出神扭头之际,他看到了昨晚见过一面的孟深,宛如看到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扑将过去,双手紧紧抓住孟深的一条手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求道:“你有办法的对吧?请你帮帮我,帮帮我,我刚找到新工作,我不想死,我爸妈还在等我休假回去……” 孟深低着眉头看着他,一语不发。只是任由他摇晃自己的双手,眼中透着无奈,又带着点同情。 “对了,对了,其他人也跟我一样啊!你也看见了吧!”见孟深‘无动于衷’,他忽地撒开孟深的手,站起身来,左顾右盼地寻找当初跟他一块骂人的网友,搜寻的目光只找到了茫茫大雾,他又愤怒起来,冲周围大喊道:“他们呢?其他人呢?!他们也造了口业,他们也该像我一样下地狱啊!为什么!为什么这地狱空荡荡,为什么不见他们的身影啊!!!” 孟深看着像是走火入魔了的胡舟,当然明白他的罪孽不是这场舆论中最严重的那一个,那些恶意营销牟利的、人肉的、打电话骚扰攻击的,这些人的罪行随便拎出一条都比他更不能被原谅。 但是那部分人所犯下的错误将由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而作为绝大多数因为一时情绪而发泄愤怒、辱骂他人的典型代表,胡舟的错误虽轻,却不知悔改,也得承担起属于他的责任。 他跟很多人一样思维顽固不化,不愿意接受任何与他观念有一丁点冲突的想法,但他却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幸运,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被一场意外轻易地带走了。 一直跟孟深冷战的黑蝶忽然从他眼前缓缓掠过,一起一落,似乎也在认同这条生命的脆弱。 既然前三层幻象都不能令他的灵魂底色有所改变,孟深长叹一声,决定不再多费口舌劝他了。 剩下的两层幻象,孟深手指头都懒得抬,干脆让胡舟快速过完流程,拿到五颗一模一样的眼泪,申请送他去两府做苦力了。 孟深在楼顶坐着吹风,吃完第三个冰激凌的最后一口时,沈听才从天台的门露出头来。 沈听推门走近,天台风大,扑过来掀起他的衣角,露出一截精壮的小腹。他伸手往下拨了拨,孟深还坐在不知从哪搜罗来的一把躺椅上,他越走越近,正要开口说话,孟深的声音率先亮了起来—— “动作还挺快,值得表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无人之地 第11章 无人之地 “怎么样,顺利吗?”孟深站起身来,嫌弃地挥了挥手,想把停在他耳边的黑蝶赶到沈听身边:“你这中间一次讯息都没给我传。” 沈听没接话,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结果。 球形琉璃瓶中的眼泪装了三颗快乐与两颗忏悔,透明色与淡绿色混在一块流转,透出点萤火的意味,他才开口道:“很顺利。这一路没什么异常,我就没问。” 沈听此前看了一个星期的杀人犯,都快对血腥场面免疫了。今天本已做好迎接新风暴的准备,进了幻象才发现,不是只有罪大恶极的人才会被拉进狱门来,只要是导致雪崩的雪花,任何一片都无法逃脱命运的审判。 孟深眨眼间掩去意外的神色,对着沈听举起的琉璃瓶挑了下眉,肯定道:“不错。有为师当年的风范。” 夸别人还要顺带给自己贴金?沈听低了低头,感叹他变化的同时,扯动嘴角,露出不多的笑容来。 孟深刚说完,那只黑蝶又回来啄他眼睛了。 他抬起左手将它挥远,五官戒备地收紧:“咱们不是休战了么?一边玩儿去。” “走吧,回东门。”孟深迈开长腿绕过躺椅,从沈听眼前走过。 黑蝶哪里懂孟深私自定下的和平条约,誓要做那黏死鬼的狗皮膏药,扑腾两下翅膀,追上孟深,抓准时机就在他跟前扑腾。 好容易下到了楼底,孟深又赶了它三次,终于被烦得动了杀心,一脸不爽地回头冲沈听崩溃地喊道:“快收回去!沈听!” 沈听低咳一声,掩饰笑意,这才朝黑蝶伸出了手。 受到感召的黑蝶立即调转方向,飞往沈听的指尖。他反手一握,蝴蝶顷刻消失在了他的掌心。 孟深郁闷地瞥了这主仆一眼,近乎翻白眼,心想,作弄我这么久,早不召回去! 转念一想,自家蝴蝶至今还八方不动地落在沈听肩上呢,乍一看,还像极了他白色衬衫上一个装饰品。 孟深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喊了声“小红”,它才慢悠悠地起飞,在沈听的头顶快活地转了一圈才回到主子手里。 哇啊,看看这差距。孟深震惊又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家蝴蝶一顿上下审视,心想,还能要吗? 他刚才就应该让黑蝶把他的眼睛啄瞎掉,省得看见这种扎心场面。 走了一段路,孟深的眼睛刚笑盈盈地相中一间蛋糕店,附近的建筑毫无预兆地轻微晃动起来。他当即变了脸色,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仰头观察四周。 沈听却感觉自己被地下的动静震得颠来倒去,除了脚踩实地的震感,还有点心理上的反应。 “怎么了?”沈听环顾四周,一头雾水。 西北方向有几处高得能捅破天的楼顶纷纷在孟深眼中快速下坠。 孟深倒着走了几步,靠近沈听,眼睛却不在他身上,冷静又严肃地说道:“走,这儿随时会发生坍塌。” 说完,孟深一把抓过沈听的手臂,完全没管沈听反没反应过来,带起他就跑。 沈听承认,他被孟深抓住手的一瞬间,全身实打实地跟铁杆子一样僵硬。前几步完全不由自主,眼瞳中的不可思议一融化,转眼便心甘情愿地被孟深带进了他的狂奔节奏。 一路快马加鞭地顺着灯火通明的街道奔跑,二人双脚几乎离地,直到飞出狱门边缘,孟深才松开沈听,喘着气道:“呼——累死我了。” “幻境的运转必须用大量的怨力才能维系,由监测组日夜提供,这些孙子在工作中总有打盹的时候,所以偶尔会出点小状况。东西掉下来虽然砸不死鬼,但是怨力能对我们产生作用,会痛。” “一直是同一批鬼在工作维持吗?”沈听问道,要真是如此,他感觉这工作安排十分不合理,都做鬼了还要被这么压榨吗? “不是。”孟深弯腰捞起自己的红伞,打了个比方:“就像人上班,有时候会摸鱼。” 沈听突发奇想,皱起眉头问道:“你被砸过?” “上天要垂怜,我怎么躲得了?”孟深耸了耸肩,撑开伞道:“要不然刚才就不会拉着你跑了。” 沈听:“……” 有种一工作就等同于上贼船漂泊的感觉。 孟深和沈听回到东门木屋时,巨型钟表正好走到六点整,却不知道指向的是昼还是夜。 雨都一直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大小雨交替, 沈听匆匆回房间换了衣服,跟叶亭说要出趟门,大概两天才能回来。这两天又刚好是休息日,叶亭什么也没问就批了。 沈听临走时,叶亭还出人意料地叮嘱了一句:“带好伞。” “嗯。”沈听迟钝地应了一声,显然没有适应叶亭这个年纪轻轻就时时拿着大家长腔调的气质。 “哥。”沈听前脚刚走,孟深后脚就从自己房间洗完澡下来了,还换上了一身棉质兔子睡衣,边下楼边问叶亭道:“有能让魂体发热的毒药吗?” 刚才他抓着沈听在幻境里跑时,隐隐感受到沈听手臂上传来温度。孟深真搞不清楚,一个普通的死鬼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体质,之前是不受雨水影响,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中毒? 他们这些死鬼的身体虽然跟冰块一样冷,但也怕雨都的极端天气与植株毒害,中毒之后在外物的作用下也难免浑身发热。 “几天没看着你,口味变这么重了?”叶亭手里抓着一打名单,快速翻看,一如既往地没个正行。 “去。”孟深翻了翻白眼,半个身子窝在沙发上,找最舒服的角度躺了下去,猜测道:“我是感觉沈听可能中那玩意儿了。” 叶亭翻页的指尖一顿,眼睛停在名单上的一个熟人名字上。他沉默了几秒,暗地翻涌的情绪稍纵即逝。 “不奇怪,你刚来那会儿,五天就蹭了两天瞌睡藤,睡得昏天黑地,害得我这个二旬老人一边照顾你还得把你的活也干了。”叶亭故作悲伤地说完,停顿了一会儿,心想剩下的这个编个什么好呢?有了。 他眉头一皱,两片嘴唇说得头头是道:“啧,这种毒……大概是叫靡靡草,在鸦台那边比较常见,沈听不是跟文老头来往密切么?” “这么说,你有解药?”孟深没着急回首他不堪的往事,抓住叶亭一顿盘问,想早点给沈听把这毒给解了,别哪天潜伏期一过,毒发了,耽误眼下的进度以及沈听即将到来的考核。 主要便宜徒弟能给他这个师父分忧,他一加入,孟深以后的工作量直接就砍半了。 “没有。”叶亭摇头以表遗憾,蓦地又笑道:“不过你哥可以试着调一下。” 孟深从沙发上把自己翻起来,冒出个头来,对叶亭投以崇拜的一笑。 叶某人一被夸就起飞,挥挥指尖,忘乎所以地用他独特的音乐品味表示道:“不要迷恋哥,哥只是……” 孟深听到前半句立马拉下脸来,娴熟非常地扭头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穿过木屋长廊,沈听撑伞走进雨夜。他脚程极快,一路往雨都最北边赶,在满是水雾的隐秘小岸边待了一会儿,消失在了一艘小船上。 岸边的另一头正值黑夜,下着小雨,街上行人神色匆匆,冒着雨往家跑。 沈听离船上岸之后,被一棵十分高大的老槐树阴影所笼罩。他重新撑起伞,打量了眼附近光鲜锃亮的路灯,想来是新装的,三个月前还没有。 留心完人间的变化,沈听沿着东边的街道一直走,进了一家开在居民区十字路口的店铺。门是敞开的,平日里也不关,常年用灰色的门帘条子遮住。 这小店铺白日卖些零食、杂货,入了夜就做死人生意,不过鲜有人知道。 进门的铃铛响了两声,沈听松开拉线的手,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从里门步履稳健地走了出来。他穿着件灰衣对襟马褂,面容平和,体态笔直。 看见来人是沈听,他松了口气,扯起皱纹笑道:“小沈啊,又三个月没见了。” 许冲是这家杂货店的拥有者,祖上曾搞过驱邪避煞的事业。后来时代变了,上门找的人少了,传承下来的东西自然越来越少,到他这代时,只剩下这一门手艺了。 “许叔。”沈听恭谨地回应道,将收起的黑伞搁在外边滴水,走了进来。 “嗯。”许冲点头,坐在外门一张扶手被磨得光滑的太师椅上,叹了一声,问道:“药没有了吧?” “没了。”沈听拍了拍飘在身上的细小雨珠,脸上同样没有一点表情。 穿梭阴阳的时机十分苛刻,三月一开,必得是农历十五这天,还要下小雨,大雨不行。上上次沈听想回来,同是十五那天,人间却滴雨未沾,他被迫在雨都多待了半年,一粒固本药掰开三份来服用,差点把小命真的交代在那儿。 “这次给你多备了一倍。”许冲直起腰,拉开跟前的一个抽屉,拿出两个白色瓷瓶递给沈听:“来,拿着。” “谢谢叔。”沈听接过,低头揣进外套内的口袋,往屋内扫视了两眼:“这次要带什么?” “那儿。”许冲伸手指向紧贴窗口的一张长条红木桌,上面放着一个四方形黑色包裹,表面贴着一些他至今都看不懂的黄条符咒:“老规矩,不要沾水。” 沈听走过去,驾轻就熟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隔水油纸,将东西仔细地包好,用红绳打结。 以往带的东西都用一只特制的布袋兜装,一般是些玉器、扇子、木雕等寄托思念的物件,也不乏死者生前最喜欢的东西,比如古玩、书画。这次的东西似乎就一样,拿在手里还挺沉。不过沈听只管跑腿,从不打听个中细节,拾整完之后,他边出门边对许冲道:“许叔,我走了。” 许冲只是点头,并未回答,阖眼躺在了椅子上。 周遭很静,雨势没有走大,沈听站在门外,重新撑开伞的一瞬,屋里幽幽传来许冲起的一个调,咿咿呀呀地,像戏曲的唱法,调子拉得十分长,却没什么重音。 这是首新曲子,沈听从没听他唱过,一句词儿拉下来,他只听清了几个熟悉的字眼。 “人间何处……人间……,十五……槐树……” 沈听回了一趟家,发现家里好些地方已经起蜘蛛网了。他洗了手,摆上买好的几样贡品,给爷爷的灵位上了香。 房间的窗户上次他临走时忘关了,被风吹雨打了三个多月,桌上的几本书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变得又皱又黄又硬。 沈听靠着书桌倾身过去把窗户拉了,才从外套的内置口袋里掏出一本随身带的笔记,塞进了书桌的抽屉里,又拿起一本全新的本子塞回了口袋。 两天后,沈听准时回到东门,才到茅亭,看见一条影子抱臂倚在走廊柱子前,走近一看,是叶亭。 沈听走入檐下,收了伞,叶亭不咸不淡的声音不差分毫地响起:“回来了?” “嗯。”沈听应声,感知十分敏锐,拧着眉毛看向他道:“叶哥是在等我吗?” 叶亭阖眼轻点头,随后将探究的目光落在了沈听那张过分惨白的脸上,歪了歪头,开门就是山:“我的线鬼说……你去了临界水岸?” 被说中隐秘的沈听脑中闪过一瞬的空白,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不是不知道叶亭在四区的手很长,但是回去的时机就那么点,他腾不出时间来作掩饰,更何况跟鬼来回周旋。 按叶亭这个问法,再联系之前他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提问……他很可能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或许是怕自己为非作歹,给东门招祸,尤其现阶段还处于抓苗敏感期,他还往外跑,沈听汗流浃背地攥了攥指尖,种种破绽收到一处,他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哪个奸细了……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叶亭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他没想如何,也理解人都有秘密,更不想做穿过森林的风,他只是习惯性地防备一些隐患。 “也没什么大事。”既然他有意隐瞒,叶亭便不再逼问,他笑眯眯地将右手搭上沈听的肩膀,并不作力:“只是那里变故很多,担心你出事。” 又是这种先试探后拐弯的口吻,沈听垂眸看了下叶亭放在肩上的手:“嗯,我只是好奇,所以去看了看。” 他不确定叶亭是否真的破解了自己的秘密,因此话不敢回得太死,真假参半,要是实在瞒不住,他再和盘托出也不迟。 撒谎,叶亭压低睫毛。 但他并不拆穿,只是挂着笑容说道:“每个人到这里来都有自己的目的,这我不干涉,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做对东门不利的事。” 第12章 无人之地 翌日。 木屋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声,依稀是一男一女,声音穿过大雨,还能忽大忽小地传进屋内。 刚堆完两个积木小人的孟深双脚支开椅子,歪着身子往门外眯眼一望,郁闷地道:“一大早的,外头怎么这么吵啊?” 叶亭还赖在小黑屋两耳不闻窗外事,估计是在里头躺着过夜了。孟深出门一看,那还真是两只张牙舞爪的鬼,正面红耳赤地指着对方鼻子骂。 孟深两步迈到小黑屋门后,哐哐两下,倚在门边求解道:“哥,外头那俩冤家谁啊?一大早扰人清梦。” 他杵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里边却什么动静也没传出来。 正在此时,孟深听到一阵平稳的下楼脚步声,往源头一瞅,正巧对上了沈听递过来的视线,那人先是一怔,然后逐渐放松表情,带着略微嘶哑的声线冲他说了个字:“早。” 这下轮到孟深惊诧了,他感觉自己昨晚一定没睡好,不然为什么会从那嘶哑里品出点性感的味道,刚要回应:“Z……” “那小子是新来的领路人,易寒升职干管理去了,以后就他给咱们东门送人了。”叶亭不知何时已经拉开了门,从门缝里伸出一个头来,打断了孟深发到一半的早字音节。 “怪不得这段时间更少见他了,原来升职加薪去了。”一转头,孟深还要对叶亭说些什么,叶亭交代完毕便功成身退,咔嚓一声,阖上门了:“那……” 那了半天光对着门了,孟深干脆收回没说出的话,抓过外套穿上,叫上沈听一块出去了,去看看究竟是哪两个神经病中了邪,在他家门口无法无天地跳大神。 孟深带着沈听走到门外一看,那一男一女还在矛亭底下剑拔弩张地大声叫嚷,比声音,也比气势,大有一上手就能随时掐灭对方三魂七魄的趋势。 “明明是你讽刺我业务在先,怎么我一反驳你就揪着我这一个点不放了?” “一个大男人连句话都要斤斤计较,你是工作还是做案板上的买卖啊?” “你管得着吗你?反正你压根就不讲理!” “我跟疯子讲什么理,我在谴责你!” “……” 眼角余光留意到两个身影的男人指着女人鼻子又多骂了两句,终于在百忙之中腾出了空档,毕恭毕敬地问道:“两位是这儿的使者吗?” 渡魂使也简称为使者,这个称呼只在四区流行。 面对这声势浩大的回合制互骂现场,孟深淡定点头,抬手上下划拉了两下,道:“她是……这趟的?” 男人抹了一把脸,好似被唾沫星子淹过,大声说道:“对!不过这女人泼辣得很!” “谁他妈泼……”站他对面的女人刚叉腰起劲,扭头发现两个惊天大帅哥近在咫尺,这身高腿长、颜值在线的当即唤醒了她对自我形象的管理,高亢的反驳调调在空中转了十来个弯,降成了温声软语:“……人家,人家哪里泼辣了。” “……”男人不可置信地看向对面这个瞬间判若两人的女人,眼珠子掉了一地,虽然很不愿承认,但这场骂战暂时熄火了。 孟深尴尬一笑,避开女人游移在他身上过分大胆的目光,转身问男人:“……你叫?” “张耿。”男人摸着后脑勺回答道,似乎在为刚才跟罪人热火朝天的斗嘴而感到不好意思。 “孟深。”孟深礼貌大方地伸出右手,略微露出一点笑意道:“以后要麻烦你替我们东门送人了。” “不敢不敢,职责所在。”男人赔笑着,弯腰以双手回握。 两人寒暄了一通,孟深不经意地一瞥,惊恐地发现女人的目光还黏在他身上没下来。他嘴上自恋,但真遇上胆大的,他就从容不起来了。 女人不撒泼时气质沉稳娴静,体态又好,虽然言行举止夸张,一安静下来,很难让人将此前疯狂骂街的‘泼妇’联系起来。她慢慢挪到孟深面前,十分认真地征求意见道:“你觉得我好看吗?” 一旁的张耿跟她有世仇似地,一听她这鬼话,逮着机会就刺激人,边翻白眼边嘀咕道:“我看你脸真大。” “别以为你像苍蝇一样嗡嗡叫我就听不到了!”女人一秒调转枪口,戳着张耿的脸颊滔滔不绝地输出:“你刚说完我胖,现在又说我脸大?你这阴间审美还真是名不虚传啊!怎么?我要白幼瘦那套才叫美吗?我要一比一地迎合你的标准才叫美吗?谁在定义美的标准?难道不应该是我自己吗?轮得到你吗?!” 由于情绪过分激动,她这最后一个字的重音出了错,听起来十分像骂人。 旁边站着两位‘领导’,张耿不敢太过放肆,而且多少也意识到自己说了让人误解的话,又拉不下脸道歉,于是只得心虚又别扭地道:“我说的脸大又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奈何他这解释的声音跟实在小得感人,女人没听到,对着他继续谴责:“老娘身材匀称,鹅蛋脸更是恰到好处!五官说不上惊艳至少也不丑吧?难道非得要是巴掌脸、套个完美的五官模型才能证明我美吗?你个单身狗,活着的时候没谈过正经恋爱吧你……” “嘿!”张耿是个禁不住激的脾气,一激就上火,更悲催的是最后一句她踩他脚了!他忍无可忍,又跟她杠上了:“你你你、说就说,干嘛又开始人身攻击!我刚才不是跟你解释了吗?是你太敏感误解了……” 眼看战火即将再起,孟深反应神速地瞪了一眼张耿,犀利严肃的表情明晃晃地写着“闭嘴”二字。 张耿涨红的脸立马青了下来,照理来说,孟深跟他是同级,但要是同级反映他工作不到位或是不守规矩,让头上的易寒知道了,他就得回炉重造,再经受一次暗无天日的试炼……于是理智战胜怒火的张耿只能委委屈屈地悉听尊便,闪到一旁埋头悔过。 “哎呀,还是孟哥哥好,人帅素质高。”女人占了上风,得意地靠回了原来的位置,轻声问道:“孟哥哥多大啦?” 孟深:“……” 孟深被她过分的亲近给吓坏了,顶着这个恶心的称呼,呆若木鸡地回了句:“……19。” “那……”女人突然娇羞低头,抿唇,跟个刚出嫁的小姑娘似地,往沈听方向一指:“那位哥哥呢?” 一直在旁边扮演站桩的沈听一个激灵,身体绷得更像根铁杆子了。他和孟深心照不宣地对了一眼,脸色各有各的难看。 “噗——”下一秒,孟深扭头爆笑,全然不顾同为受害者的情分。他在女人疑惑的眼神里笑了一阵,心想,原来她真正的目的是自己后面那个,那没事了。 于是孟某人欢天喜地地摆脱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转瞬之间大方起来:“比我大两岁,你算吧。” “那就是22。”女人一脸含羞,头垂得抬不起来。 孟深瞪大了眼,一脸错愕地看向她,心想,好强大的计算能力。 沈听也起了新动作,一言难尽地捂着半张惨白的脸,默默转身,背对他们三个,面真的柱子去了。 “六。”张耿本来自觉低头受训,听到这个错误的数字就像抓住了敌军的弱点一样,他冷呵一声,讽刺道:“别个是算错,你是按自己的想法填。” “关你什么事啊,丑人多作怪!”女人一脸娇羞秒切凶神恶煞,炮一轰完,她就张牙舞爪地扑向张耿开启肉搏:“我现在就把你喉咙抠了,看你还胡说!” “来啊你个恶毒的老妖婆,抓我啊——”张耿再也不忍了,今天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要气死这个女的,早早地预判她的操作,悄摸躲远,等她追过来,他边跑边得意地叫嚣道:“哎嘿,抓!不!到!” 孟深一拍额头,心神俱疲地叹了会儿气,又急不可耐地在心中祈求易寒能突然降临,然后再把这俩神经病给回收了。 “你回去吧,我们带她去禁层。”这场二战终于在他们心力耗尽之后结束了,孟深逮住机会赶紧交代正经事。 “行。”张耿点头,双手合十道:“那麻烦你们了,我下回再来探去禁层的路。” 将女人安置在禁层之后,孟深进了隔间,用手上的表查看了女人生前的记忆。能进四区的罪人大都是些杀人犯,这个新来的女人也不例外。 他静静地看完,深深地皱眉,以前他并非没有接触过类似的人,但让孟深觉得受害者死有余辜的,始终屈指可数。 也许是视角受限,他的情感更多地站在了女人这边,哪怕她是加害者。倒不是认同她想要杀人害命的做法,而是惋惜她当初冲动的选择。 她原本可以走一条世俗意义上光明的道路,却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沦落至此。 沈听看完也感受到人与人之间那层对待感情的壁垒,有人用情至深,一次次包容退让,有人视如儿戏,把真心当鞭炮摔。这个画面里的男人是后者,所以最后真的引火烧身了。 女人被关禁闭后完全安静了下来,再没有对孟深和沈听表现出过多的兴趣,甚至是看也不看。 态度转变之快,让孟深感觉刚才跟张耿嘶吼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的疯癫模样好像并非她的本性,更像是想通过夸张的表演去掩饰自己不想被人看见的那一面。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里,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小雨,身上那股沉稳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不知是在渴望自由还是释放心事。 第13章 无人之地 在进今天的狱门之前,沈听决然想不到上次的狂奔只是躲避bug的初级应对手段。 他本来正和孟深在路边等红绿灯,等来的却是一阵错乱的传送。本该出现在孟深用规则表设定好的固定场景,他们却被传送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个bug卡得十分巧妙且不按常理出牌,这一眨眼的功夫,就给他们传去了菜市场。 孟深一落地,头发丝都没动,手里就拿着人家的一捆白菜。 卖菜大妈两眼一眯,隔着菜摊好声好气地问他:“年轻人,帮你装起来啊?”边说边拿起塑料袋就要给他套上。 孟深看了看白菜,又看了看大妈,手足无措地放下了,一脸尴尬地道:“不好意思,我不买。” 结果大妈瞬间拉下脸来,孟深也因此收获了大妈满满当当的一顿训,临走前还能听到她絮絮叨道:“……哎呦,你这个小伙子,不买你还举那么久,这不是耽误我生意嘛。” 沈听默默走在一旁,不敢吱声。 主要是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孟深已经扭头走了。要是那菜落他手上,估计大妈给他训完,他还得举着菜问这菜哪个摊的,他好给人还回去。 孟深挨了一顿唠叨,正幽怨呢,又想到工作环境竟连着三次出问题,心里堵得更水泄不通了,再好的脾气也要骂街了。他思来想去,实在调节不了这个哪哪都出不去气儿的大火罐,索性联系叶亭,要求监测组的人别再开小差,上回出这种幺蛾子,砸断了他一根腰骨,这账至今没算! 再不给个说法,这趟结束之后,他一定会杀到大本营给那帮孙子每人送一面‘真不敬业’锦旗! 叶亭远在东门莫名吃了顿怨夫套餐,心情十分郁闷,这已经是他接到的第六通投诉‘电话’了。别人都是套公式来反馈问题,还都带点谄媚语气,也就孟深敢在他面前发点不合时宜的小脾气。 还有一点令叶亭深感受伤,虽然很多事他一个鬼就能拍脑袋决定,但研发组那群神神叨叨的鬼精最近在搞一个什么福泽众鬼的创新,和监测组在磨合期,偶尔出点状况无可厚非,但也确实给整个四区的使者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唉,压根说不上谁有错,他也思前想后气不过,赶了把找人蝶给易寒,隔着千山万水把这气撒到了易寒身上。 易寒也被气笑了,跟叶亭你来我往地争论了番,还说不过他,最后只得一针见血地形容叶亭:“你就像街边挨了踹一路哀嚎跑到另外一条街来咬人的狗。” 叶亭这狗顺利转移了怒火,心情已畅,还学走了他惯用的腔调:“听——不——见。” “三十多年好基友就这?哼,搁这玩踢猫效应。”易寒嗤笑,手一挥,青蝶晕头转向地翻了个跟头,差点没找着回去的路。 刚走出菜市场门口,沈听的脚一落地,眼都没眨,就传进了一家火锅店。服务员直奔他们屁股都没坐热的位子,菜单一撂,让他们点单。 孟深正好饿了,于是就这么凑合吃了一顿。沈听说没胃口,筷子都没动一根。 火锅店的门一迈,沈听这次提前在心里做好了准备,于是脚尖一着地,他们自然而然地走上了一座石桥,默契地往后一靠,两条手臂搭在栏杆上,晚风在吹,吹着吹着他们转眼就换到了一间花店的内部。 两位帅哥习以为常地抱起双臂,心想这次又是什么奇遇,于是就被店员蜂拥而至的热情给淹没了。 端茶送水、嘘寒问暖、花种推销三件套这么灌下来,孟深很快就眼冒金星、找不着北了,其中一个店员还趁他们晕头转向之际,偷偷问起了联系方式。 孟深的处境还好,因为骨相还没彻底长开,虽然高但身材纤瘦,往那儿一站像根没营养的筷子,但因为行为举止相对从容,综合看起来就是个装成熟老练的高中生。店员们显然对小屁孩不感兴趣,问完他买不买花就丢下他跑了,于是与他同行的那位东方长相的帅哥,就跟那唐僧碰上了蜘蛛精似地,甩都甩不开,躲也躲不及。 沈听也确实招架不及,神色慌张地应付了一阵之后,赶紧找借口说上厕所,从后门跑了。 临走前,孟深被成功地推销了一束百合。 离店之后,唯一问他要联系方式的店员着急忙慌地追了出来,低着眉头,往他怀里塞了好几支新鲜的玫瑰:“送给你的。” 难兄难弟会合之后,面面相觑地笑着摇头。走过一个街边拐角,孟深顺手把手里的花送给了路边的一个小乞丐,只给自己留了一束玫瑰,别在上衣口袋边上。 小孩儿受宠若惊地抱着花,眼含热泪地目送他们离去,后来觉得自己实在无以为报,就冲孟深背影消失的地方磕了个头。 “修好了。”叶亭的消息回得十分效率,他们过天桥时青蝶就回来报信了。 “我就知道您老说话好使。”孟深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可惜迟来的谄媚比草贱,叶亭压根不吃他这一套。 “回来给我带俩肉包,要有葱花。”叶亭想法实际,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悠闲地点菜:“还有豆浆,豆浆别忘了。” “行。”孟深道,字字铿锵有力:“您老就算是要吃天上的月亮,我也给您摘下来当汤圆煮了。” 叶亭抖动的腿一僵:“……” 这一招指定是从易寒那里学来的,叶亭万般嫌弃地皱了皱眉头,自行把青蝶召回去了。 目送青蝶远去,孟深轻轻笑了一下。 沈听不理解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但能看出来孟深在这儿的人际关系处得不是一般地好。万事有人兜底、随时给解决问题,他也学会了撒泼打滚。 路过一家杂货店,店主将几样风铃挂在门外吸引顾客,孟深从那走过,纤细好动的手伸了过去,在金属管风铃上轻轻拨过,弄起一阵清脆响亮的声音。 时间流逝飞快,幻境此时的月亮已经移至头顶右方,沈听以为终于要开始干正经事儿了,结果孟深把他拐进了一间电影院,荧幕上正在放一部印度电影。 他欲言又止的神情被孟深所察觉,孟深没有多余解释什么,只是往右下方的某个座位抬了抬下巴,沈听疑惑地顺着他的提示看过去,是昨天晚上见过的那个女人。 他这才明白孟深的用意,女人和她的对象也在电影院,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身处幻象之中了。 沈听看了已经抱着爆米花吃上的孟深一眼,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启的,一般情况下,幻象的启动都需要一个媒介,就像沈听总会去找那间书店的橱窗,找不到就在路边选一堵墙凑合。 没等他想出什么结果,孟深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幕,拿着老油条的口吻对他道:“安心坐着吧,这部印度电影两个多小时,你要焦虑到电影结束吗?” 沈听:“……”他看都没看怎么察觉到我在想事情? 沈听原地又木了一会儿,才把手放在了扶手上。他对爱情片实在没什么兴趣,但是电影插曲意外地好听,渐渐地,他也看了进去。 电影到大结局的时候,播放着最后的插曲,众人纷纷起身离座,孟深抱着空爆米花桶,有点怅然若失。 沈听喜欢曲子流露的情绪,所以也不急着走。 起身离开时,孟深明明就差两步就到过道了,后面的男人非要挤着他走。孟深无奈侧身避让,想让对方先过,却用力过猛,膝盖抬起时撞到了扶手,一下就失去了平衡,沈听眼疾手快地去拉他。 跌进沈听怀里那一刻,孟深感觉他把自己整个人都接住了,手也护在自己的后背上。 沈听没有立即松开他,孟深再次确切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体温,但这动作持续不到三秒,孟深抬头想挣脱,却发觉沈听的视线压根不在他身上,而是瞪着那个害他差点摔倒的男人。 孟深一站稳,沈听当即松开他,追了上去。 男人突然被沈听拽住手臂,感受到冒犯,转身就要骂人,却被他眼里的愤怒与狠厉震慑,沈听掷地有声地喝道:“给他道歉!” 男人一脸愠色,又有点恍惚,直到他看见站在下面的孟深,才自知理亏,勉勉强强地道:“……对不起。” 沈听显然不满意,横了他一眼,男人咳了声掩饰尴尬,酝酿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对不起!” 沈听这才收回目光,松手,放他离开。 孟深将这场面看得比电影还精彩,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脖子已经充血了。他望着沈听,似乎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只是隐隐的,有一种奇异的感受破土而出,就像一个在黑暗里待惯了的人,忽地天光乍亮,刺眼得令他无所适从。可这从未领受过的、澎湃又陌生的情绪一股脑地从他心底奔涌出来,将整个空白的大脑覆盖得不剩寸地。 这一瞬间他完全是恍惚的、欣喜的、充盈的,仿佛这世上所有正向的东西统统归了他,与叶亭送给他木头积木的快乐不一样,作用在物件上的情感不会被回应。 眼前的人却是有生命力的、动态的、丰富的……孟深在脑子里砌了一堆的形容词,直到耳边传来沈听的喊声,他才如梦初醒。 孟深没有着急去处理这种感受,只是迫切地回到了工作里。 第14章 无人之地 一个月的时间即将过去,沈听在新人考核来临前三天又出了一趟远门。 座钟的秒针一顿一顿地往前走,指向八点整时,它调起悠长规律的声音回荡在木屋中。 “来,这是你要的药。”叶亭在这阵钟声之中从小黑屋里摸了出来,将一瓶浅青色的液体放在了屋内中央的四方桌上。 孟深闻声而动,从沙发翻起身来,只露出一颗脑袋望向叶亭。没等他开口,叶亭又指着瓶子继续说道:“这东西你哥可磨了两天,务必盯着沈听喝下去。” 说完,他啪嗒着棉拖踩上台阶,打了个呵欠:“困了,我回屋睡觉。” 从提起那件事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十来天,孟深以为他哥早忙忘了,又碍于叶亭诸事缠身,不好意思再提。 “谢了,哥。”孟深对着叶亭的背影露出意外的笑容,叶亭只顾走自己的路,挥挥指尖表示‘少客气’,结果孟深来了一句:“我先替沈听给您磕个大的。” 就差两步上到二楼,孟深这一耍宝,叶亭脚一滑,险些摔楼梯上,还好他反应快抓住了扶手。 “兔崽子。”叶亭上到二楼,回头剜了孟深一眼。 孟深耸耸肩,趴在沙发边缘,笑得跟朵刚开的花似地,也没见他真要低头下腰对叶亭三六九叩地拜谢,倒是差点恩将仇报。 叶亭惊魂未定地踩着结实的地板回房间去了,孟深回过头去,坐在沙发上莫名感慨——他哥对自己的态度好像是在他下来这儿快一年的时候才不知不觉地转变了。再过几个月,他在这儿就要待够三年时间了。 时间真的替他带走了好多东西,当初他刚被送来东门时,敲了三下门没人应,就老老实实地缩在门口站了俩小时,腿都立哆嗦了,也没再敢惊动里面那位少有鬼见过的天才。最后还是叶亭的青蝶偶然飞出来透气,发现了他,回去给主子报信,叶亭才把快冻成冰棍的他请了进去。 孟深刚到底下就听过不少关于叶亭的传说,他也是唯一一个还没投胎的前辈就被众鬼讨论起各种事迹的冥使。 东门是近几年才开始输进新鲜的鬼使,此前十几年只有叶亭在镇守,具体原因不详,大约只有他本尊才知晓。但怪事来了,三四年来,每个新鬼使在东门都待不长久,但凡超过一个月就算家里人烧香来拜了。 而且从这出去的鬼使都会被洗掉部分记忆,只留下了工作繁重的印象。依着这点零碎的画面,小鬼们把存在偏差的记忆编造成版本不同的故事开始在四区内外流传,于是不明真相的其他小鬼们便得到了这样一个信息:东门队长叶亭脾气古怪,长相奇丑,行事乖张,十分难以相处…… 孟深有所耳闻,被送来的时候心里也十分七上八下,但他并不很在乎这位相貌奇丑的冥使是不是真的像众鬼形容的那般,而是忐忑能不能留下,他不想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真正见到叶亭时,孟深才惊叹谣言毁掉一个鬼的可怖能力。叶亭是他进冥界半年多来见到的最好看的鬼,一双含情眼,好像看谁都深情,看谁都温柔如春。 跟他交谈时如沐春风,尤其是他讲话的语调不紧不慢,言行举止大方从容,孟深刚开始有点看痴了,在脑子里生前死后一丈量,他就没见过这样松弛的人,哦,鬼。 后来相处了三个月,在工作与生活的细枝末节里,孟深逐渐发现这表面的和善只不过是叶亭的一种社交面具,他适当的关切里总带着一份疏离。 这段关系的转折点似乎源于一场大扫除,但孟深抓耳挠腮过好几次,至今也没想明白叶亭是怎么劝说自己揭下面具接纳他的。 大概是前世不走运,死后就什么都来了?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叶亭要是知道他今时今日会变得这样无法无天,时不时就骑着他脖子造反,大概会后悔当初的抉择吧。 孟深翻了翻了书,嘴角无谓地扬了扬,不再去想,找回了刚才读到的那一页。 外边的风呼呼地刮,雨也越下越大,木屋内的空气却暖和如春。出于对天气的尊重,孟深还是象征性地给自己腿上盖了条薄毯。 半个小时后,在雨声和纸质书的联合催眠下,孟深越看视线越模糊,在几次无知无觉地点头过后,他下意识抓过放在腰间的枕头给自己垫上,又嫌沙发舒展不开四肢,使了点怨力把沙发背放了下来,阖眼睡去。 在东门住了二十多年的叶亭,以前对谁都一个样,这里来往的小鬼们形形色色,来一阵,就走了。 他一开始对孟深也不抱任何期望,久而久之待人都变得公式化了,不以为意。他把该教的教了,该尽的职责尽了,其他的一概不管,反正一个月这个神奇的时间点会自动把他们送走。 直到一次大扫除,叶亭进孟深的房间帮他找东西,发现了孟深写完却没收好的笔记本。他几乎把叶亭教过的一切细节都记录了下来,甚至是叶亭说了哪些他觉得有些道理的话、偶尔关切他的语言。 明明只是蜻蜓点水的来往,别说经营,叶亭甚至知道自己不怎么用心看待这份关系,可是孟深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把这当什么宝贝一样来珍视。 他生平最害怕直视两种东西,一种是人心,一种是真心。人心他不敢窥探,真心他不敢辜负。 但此时此刻,这两样东西竟神奇般地像两条河流一样在他心里有了一点交集。 叶亭站在窗边,风替他翻页,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点对不住这个活得战战兢兢的小孩。 在叶亭的视角里,孟深进东门之前应该受过很多欺负,遭过不少罪。他很会看人眼色行事,做事十分小心翼翼,到了这儿,表现得更加明显。 头上有固定的领头了,因此万事询问他的意见,好像任何事都激不起他的主动性,不发表任何的看法,埋头赶到哪里就去哪里,做错一件事就觉得天要塌了,不懂调节情绪更不懂得补救,只是低着头一直向他道歉……明明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没有一点少年心气,偶尔看起来还有点呆、有点迟钝。 下来快半年,一个朋友都没有交到,站在人堆里就默不作声,充当别人脚下不存在的影子。 …… 好在他的回应不算太晚,叶亭没找到东西就下楼去了。他对孟深说,东西找不到了,我给你做个新的吧。 孟深这一等就等到了十二点多,在此之前,墙上的座钟时针已经走过六个钟头。 沈听带着一身雨水回来了,此时的木屋已经静得针落可闻。绘着黑色丹竹叶的落地窗帘,颜色透明,薄如蝉翼,只要略微有一点风,帘子一动,便竹影绰绰。布料在风里摩擦,发出叮叮咚咚的竹节碰撞之声。 沈听此前并不留意木屋的布局,在还没完全适应新环境前,他对很多事都不上心。 直到他进门看见躺在沙发上的孟深,他在雨夜里睡觉,以他为中心铺开,这些陈旧古朴的装饰蓦然变得有活力起来。家具基本都是些耐看又耐用的木制品,摆放齐整,色调暗沉,除了那张放在客厅中央的显眼红色丝绒长沙发。 沈听开门挂伞的动静不大,可瘫在沙发的那位睡眠一向浅,耳边稍有动静就醒了。 “……回来了?”孟深打着哈欠揉眼起身,搁在胸膛的毛毯滑到腿上,他胡乱摸了一把后脖子,视线扫过沈听,而后指向桌子:“我哥留给你的药,你喝完再休息吧。” “……喝药?”沈听垂下眼皮疑惑道,顺着孟深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瓶玻璃装的液体在那儿等着他。 这确定不是想治他而是治病? 他不记得自己有求于叶亭,也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毛病,于是一本正经地回他道:“我没生病。” “嗯?你上次,啊不是,你身上不是发热吗?我抓你手臂的时候还摸到过体温……总之,很可能是中毒的迹象。”孟深处于混沌状态的脑子一时运转不灵活,卡了好几个壳后,终于把这个连他也不太清楚是什么的毒给沈听安排上了。 ‘体温’这个关键词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沈听的天灵盖,他的喉结本能地动了动,干涩无比,好在孟深最后拐了个弯,他才不至于当场歇过去。 “你之前老在外面跑,染上了你估计也察觉不到。”作为一个资深中毒专家,孟深表示自己很有发言权,他从沙发起身,侃侃道来:“这儿的毒不仅奇怪,潜伏期还都十分长,短时间不发作,看不出什么,但是症状骗不了人……” 孟深滔滔不绝,丝毫没有察觉沈听一脸被雷劈了的异样。他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继续解释:“放心吧,我哥调配的东西从不出错,就是不加糖啊蜂蜜啊,口感上会苦一些。” 沈听这才听明白了,原来他们天南地北地沟通了一番,实际各自各有的重点。 “……可能我确实没察觉。”心一定,沈听大方地缴下了戒备。他有些自嘲地笑了声,举手捂向额头,体温在手贴上去时便传递到了手心。 做异类的难处和感觉就在这小小的掌心里变得确切又具体。 “我先回房间了。”孟深放下陶瓷水杯,往楼梯口走,越过沈听时拍了拍他后背道:“喝完你也早点休息。” “嗯。”沈听应了一声,自觉地走向四方桌去取药。 孟深头也不回地上楼了,偌大的一层只剩沈听一人。 他拿起那瓶不明液体,皱眉端详了好一会儿,在‘不喝反正没人发现不会被抓包’和‘喝了可能会死会拉肚子会引发一系列不良反应’之间挣扎了数回,就差没有问出‘魔药魔药,喝了你到底会不会死’这种诡异的问题了。 一阵艰难的天人交战过后,沈听脸色难看地拿掉瓶口的木塞,像个赴死的战士一样仰头一饮而尽。 这英勇就义后品尝到的液体,有糖分的味道,沈听将瓶口放在鼻下嗅了嗅,像蜂蜜。 叶亭虽然警告过他,但也说不会干涉自己,应该不像是什么借此除掉他狗命之类的阴谋。 如果这个药会对他的身体产生负面影响,最好是不会,沈听想着,万一不行就吞两粒许叔给的固本药压制一下,虽然完全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效用。 孟深将沈听喝药的场景尽收眼底,他的两条小臂悠闲地搭在栏杆上晃,看到沈听转身去放瓶子,他才收回俯视的目光,心满意足地离去。 沈听码好药瓶之后,心神游移地走到窗边。 窗台这里一直养着几盆半死不活的植物,根茎枯黄,叶片全都无精打采地吊着,也从不开花,还没被连花带盆地扔掉也不知是为这里做了除观赏之外的什么贡献。 沈听靠在仅到他腰部的底部窗框,在这种极端天气下,没有阳光也不施肥,可夜萤森林的植物却长势喜人,还有飞鸟蜂蝶为伴…… 翌日,张耿将新一轮的罪人送到东门禁层时,叶亭正抱臂靠在禁层门口低头闭目养神,听到细微的动静,他撑开眼,看着从大雨大雾里走出的两道身影。 张耿正纳闷叶亭怎么会在这儿,人走到跟前,还没主动打上招呼,叶亭直接对他道:“出来之后留一会儿。” “哎,行!我先带人进去。”张耿险些没反应过来,迟钝地点了点头,笑容有点受宠若惊,他再糊涂也明白领导这言外之意,这是有事找他。 张耿心下琢磨着这四区人人皆知的大人物能跟他一个蚂蚁走过都能把他碾死的小透明说啥事,带着罪人从叶亭跟前走过。 叶亭抬起原本压下的眸子,粗略地瞥了一眼跟在张耿身后的女人,她全程低头沉默,一身白装,黑色长发一泻千里,鬼像十足。 东门木屋内,沈听正坐在四方桌前,对着那一堆长年埋在地下室的书挑挑拣拣。 上次被孟深骗下去做书籍整理,他粗略地翻过一部分,将感兴趣的几类一一做了标记。叶亭给他的资料一刷完,他立即把这堆不见天日的古董从地下室解放出来了。 孟深从冰箱里拎了罐酸甜口味的汽水朝沈听的方向走,仰头灌了自己一口。 “你看什么呢?我哥给的资料你不是早就看完了?”孟深从沈听身后经过,止步,放眼审视沈听正在看的书,书页顶部载着书名,他边看边下意识念出:“北门一百年……” 还没念完孟深就被闪瞎了眼,这是他最不感兴趣的史书类,刚要撤回目光,无意扫到沈听眼前那堆书上最显眼的一本,又被那书名《冥府起源与演变》震了个嘴角抽搐。 果然,不仅人类进化没带他,在这底下他也没跟上爱学习的大部队,这些书里没一本是他这种鬼能看得下去的。 孟深的眼神质疑实在明显得让人在意,沈听一下翻到封面,蹙眉盯着那本《北门一百年大事记》的书名,这本书的编者走的是通俗风,在介绍事实的同时,用词风趣幽默,看起来妙趣横生…… 沈听认真地想,这很枯燥吗? 孟深绕过方桌拐向沙发,一人突然从沙发直起身,吓得他往后弹了两步,那人回头看向惊慌未定的孟深,然后他就听到孟深几乎破音的喊声:“易寒?!” “吓我一跳。”孟深紧绷的身形放松下来,他拎着汽水越过茶几,落座在易寒对面。 “不乐意见我?”易寒咔咔两下活动僵硬的脖颈,笑说:“好歹我也是东门人。” “少贴金,你不是加官进爵,逃离东门的普通岗位了么?”没等易寒回答,孟深恍然地‘哦’了声:“果然当了管理就把因公徇私那一套学到手了,啧。” “你刚才说我小话,我听见了。”易寒不接茬,岔开话题,不咸不淡地注视着说他小话的孟某人。 “怎么?”孟某人没在怕的,豪迈地抿了口汽水,挑眉道:“打一架?” “你?”易寒挑着三分不屑的目光将孟深从头到脚扫了个遍,无情嘲笑:“我刚才直个腰,你那缺斤少两的魂都吓飞了,跟我单挑?过个百年再下战书吧。” 孟深无语,他只是不禁吓,又不是真的怕。 不过后知后觉地一想,他还真是有点犯怵,毕竟眼前这个貌美如花的大男人,死时加上死后的增长,怨力为整个四区最强。 “不贫了,来这有何贵干?”孟深问完,仰头将汽水饮尽,顺手丢进了茶几底下的垃圾桶。 “来认识一下凑成咱们东门F4的最后一位。”易寒二郎腿一翘,唇角勾起,末了才意识到孟深的用词不严谨,纠正道:“什么叫来,是回。对我一直放在卧室的东西放尊重点。” 他话音一落,听力向来超凡的沈听将眼神往沙发那一撂,就对上了他俩一个漫不经心,一个无语至极的脸色。 尴尬从空气中缓慢爬过,像头顶飞了只乌鸦。 沈听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识趣地把头扭了回去。 “大家都老不死了,你又玩人类那一挂?”孟深忽略沈听的困惑,双手托住后脑,舒舒服服地往后倒向沙发背。 “东门F4。”易寒自我陶醉着,语气吊儿郎当:“顺耳,愉悦。” 孟深暗自呸了一声,心里念了一串的3,33333333!还有易寒这个2货,他溢言于表地嫌弃道:“谢谢抬爱,但请把我从这个奇怪的组合里踢出去!” “唉,我赌你这个月下榜首,你没下。”易寒嫌他音量太大,单手堵耳,脸上胡乱添了点哀伤道:“我输钱了,很不爽。” “你大爷的……”孟深气得作势就要翻垃圾桶,刚弯下腰,心想不划算,干脆化行动为语言的匕首:“我刚那个易拉罐怎么就不扣你头上呢?你令人作呕的行事风格足以跟垃圾桶媲美!” “听不见。”易寒这下真把耳朵堵起来了。 孟深挂的那个榜首,是四区取泪业务的综合业绩排名,一月一统计,前三名拥有高额现钱奖励与轮换的纪念品。他丢在地下室不闻不问的两大柜子就是被这些东西给填满的。 四区的各个队长在听闻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朋友业绩悄悄爬到榜首并稳居三个月后,想到他不仅长相清新,年龄还小,纷纷戏称他为“东门小王子”。 孟深非常仇视这个戏称,现在仍是如此。顶着这个飞来的头衔,显得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儿。明明随着怨力的增长,他也能稍微改变一下没撑开的骨相了。 再过个七八年,怨力足够强大了,他就能永久保持像叶亭和易寒那样既年轻又不显幼态的青俊模样了。 谁叫他这个名字他跟谁急,除了他哥,叶亭不仅能一脸愉悦地喊他这个名号,还能把他那日益嚣张的脾气顺过来整。 “你哥回来记得跟他说我来过。”易寒一本正经的时候还算有个鬼样,他从沙发起身,阵仗看似要走,转手又从裤袋摸出一盒巧克力棒,取了一根低头叼上,嚼了一半说:“他之前交待我的事有眉目了。” 孟深没追问什么事,易寒不挑破,摆明了这事儿对内都要保密,他没那么好奇那些与他无关的惊天大密。 “送你。”孟深跟着起身,迫不及待地做了个‘您走好’的手势。 易寒被他逗笑了,嚼完嘴里的东西,语气戏谑地道:“我说要走了?” “……”你不想走,我想送你赶紧滚蛋行吧,孟深心想,十分无语地让自己跌回了沙发。 “走了。”清冷的声线夹着淅沥的雨声遥遥传来。 孟深正赌气闭目养神,一睁眼,易寒这王八蛋已经走到门口了。他倨傲的背影站在条条雨丝飘进的门前,乍一看,竟有些落寞。 凝眸一想,孟深感觉自己对易寒知之甚少。 两年前,除了工作上的业务往来,他很少回到东门,回来也只是和叶亭关在小黑屋密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计。易寒每次谈完事情出来,孟深总感觉他身上有种世界要颠覆而吾辈担任救世主的悲壮凄凉感。 一开始,要是他正好看见自己,易寒就会慢悠悠地走过来,笑着塞给他一句:小屁孩,偷听了? 孟深要是紧张无措地缩到一旁装哑巴,他就会笑得愈发灿烂,安抚地补充道:下回给你带糖。 后来日久相熟,彼此摸透了对方的脾气,也就都不装了。易寒糖也不给带了,一见面就跟他各种互掐。不是给他带什么难吃的食物就是诡异的整蛊玩具。 孟深明知自己这点实力肯定掐不过,但他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所以还是会张牙舞爪地扑上去,亮出他毫无杀伤力的猫爪子。 能不能赢另说,至少要狠,孟深常常追着他踹,一双换着用的腿却总是恰到好处地从易寒身旁擦过,从未成功在他身上留下过一次鞋印子。 一直持续到现在的除了易寒不招人待见的德行,还有他耻辱的战败记录。 易寒要跑了,孟深也无心要去留人。不管他现在有什么大事要干,游子总会归家。 回头等叶亭回来,他转达一下易寒交代的话,也算他尊老了。 孟深独自坐了会儿,实在无聊,书也看不进去,索性把沈听也从书堆里拔了出来,结伴去了狱门。 第15章 无人之地 集泪瓶刚到手还没捂热,孟深脚下的建筑便开始地动山摇地晃了起来。眨眼的功夫,从脚底板涌上来的震动越来越强。他却只是掀开眼皮看了眼地面,心想,地面都没裂开,就当无事发生。 沈听可没有他应对突发状况的冷静泰然,警觉地往四周一扫,远处大大小小的房顶已然抖出重影,上下弹跳。他在见证这种变动后微微变了脸色,视线拉回到孟深身上:“又怎么了?” 不幸中的幸运是,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郊外的一处平地,比较空旷,高楼稀少,多的只是些细长的景观树。 要真砸下来,还能跟这灾难玩个左右躲闪的游戏。 “估计之前就没有完全修好,研发组的创新尝试大概真是用纸盖的,一捅就破。”孟深淡定地将罐子收进口袋,毫不留情地吐槽。 他上回对监测组的警告一点威慑力也没有,该出现的漏洞至今一个没少,要不是后来听叶亭说,这幺蛾子有研发组一半的功劳,他的‘真不敬业’锦旗早就明晃晃地挂进他们内部了。 “可能……”沈听正要发表意见,前方几米开外的地面‘嘣’地一声,响彻天际,转眼间便往下塌出了一个大坑,一眼看过去黑峻峻、深不见底,地面的裂缝以蛇形之态前进,以闪电之速往他们脚下追了过来! 沈听瞳孔蓦地放大数倍,当即改换语气:“……不是。” 孟深只觉耳边依稀传来阵阵树木轰然倒地的声响,泥石流一般,一声高过一声。他仰头一看,远处成片的村落屋顶被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龙卷风掀飞了,卷入半空,刹那间便粉碎成渣。饶是老油条如孟深,也从未见过这样震撼人心的大场面。他的身体率先做出了反应,本能地抖了一下,接着就是一经典永流传的‘卧槽’。 孟深在灾难中的感知变得无比敏锐,背后刮起阴风,似乎是树木倒下的声响,他预见性地飞速后退,堪堪躲过了从他头顶砸下来的一整棵树。 沈听也往旁边闪了闪肩膀和脑袋,避开了几个以不同角度朝他打过来的红色塑料桶。 这次不用谁出声提醒,孟深和沈听往后瞅了一眼,脸色俱变,默契地抬腿,开始徒步狂奔。 孟深跑归跑,脑子在危急关头转得飞快,当即想到要向外界求救。他腾出右手虚空一掷,红蝶在空中现了行,却固执地停在同一个位置使劲扑棱翅膀,眼看传讯失效,孟深赶紧收了回来,对跑在身侧的沈听大声道:“小红传不出去!” “小心!”一块水泥板飞到跟前,沈听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孟深的手臂,往自己身边猛地一拉,提醒的语气带上了微薄的怒意:“看路!” 孟深被这么一拽,仅仅恢复了一点对周遭危险的感知能力,很快就被求救的意识挤下去了。 他一心在逃灾路上见缝插针地要将规则表看清,在收获毫无反应的失望后,他边跑边忧心忡忡地道:“我的表也不转了!不然就能强制停止幻境运转了!” 不一会儿,头顶掉下来几颗雨点,不合时宜地砸在孟深手背上绽开,面对此等境遇的强烈对比,他忍无可忍,抬头日道:“我去,你大爷的倒是要风就有雨!” 孟深沉迷于发求助的状态跟走火入魔没两样,沈听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好左右观察着四周,寻找有没有更好的落脚点。 孟深握紧拳头甩动右臂上的手表,异想天开地想把表盘上的秒针甩回正常运转状态。 第五下过后,他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甘霖。 秒针走动的刹那,孟深连震惊的表情都没来得及做,就对着表盘重重地拍了下去! 自救大功告成,他欣喜的笑容露到一半,就被一股强劲的推力所打断,一双手抵在他后背将他推远,背部突然受力,孟深踉跄着往前跑了一段,很快就反应过来一直跑在他身侧的沈听不见了! 孟深已顾不上自身安危,赶忙刹住脚回头—— 只见浪潮一样扑过来的废墟从头到脚地淹没了沈听,一瞬间,孟深感觉一股电流快速窜遍了全身,没等他说出一句话,沈听已完全被浪头盖过,成了那巨大废墟中的一部分。 这股黑浪不再疯狂地吞噬周遭,转而以缓冲状态扑到孟深脚边,几块碎砖在平整的地上滚过两三个跟头后停下,宣告动荡的结束。 “沈听——!”孟深心惊肉跳地喊了一声,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只有从耳边刮过的风在猎猎作响,放肆的狂风卷起微尘掺进空气里,一呼一吸间都带上了浑浊的土味。废墟上的白色塑料袋被吹起,鼓成一个个包,蹦着飘远。 一切尘埃落地,回应他的却只有这些风吹万物的声响,就是没有沈听的声音,甚至微弱的求救声也没有。 从震惊情绪中艰难地缓过来,孟深下意识破口大骂道:“研发组这群王八蛋!埋我徒弟干什么!草!” 他声带止不住地颤动,唇也发了白,忍着洁癖,把嘴里带了尘土的唾液咽了,一个疾步往废墟扎去。 孟深找到那块掩埋沈听的地方,咬着牙,吃力地搬开了一块水泥。这里面成分十分复杂,可谓应有尽有。 怨力在这里边不管用,他刚徒手把一件大物搬开,就碰上了根硬茬,几个人环抱都围不住的树干,还是刚拔地而起的,那底部的树根都赶上他手臂那么粗了。 孟深闭眼做了个深呼吸,明知螳臂当车还是弯腰努力尝试了下,很好,果然纹丝不动。 他不甘心,却屡试屡败,最后实在无计可施,便对着无辜的树干呸了一声,试图将其骂到无地自容,自行逃开:“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吹来的品种!地球上有你这玩意儿么?狱门开发的人员脑子怎么长的,都是凭想象构造幻境的吗……” 这操蛋的情况完全不在孟深的设想里,他临危不乱地自救又求救,谁能想到沈听这个二货推了自己一把,把自己搞得身先士卒了,撒下他这个细胳膊细腿的给他善后。 身后响起瓦片的摩擦、掉落声以及树木枝条的沙沙声,孟深全然不觉,一心扑在那堆垃圾上头,直到一道略沙哑、语带疑惑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你在干嘛?” 孟深闻声猛地一转头,沈听居然自己从废墟里站起来了,只是半个身子还陷在周遭的钢筋水泥里。他左手抓起一根遮挡视线的树枝扔远,低头拍下肩膀上的碎石泥土,动作优雅,像打扫家里落灰的桌子那样平常,没有一点被五指大山镇压的狼狈模样。 沈听一抬头,只见孟深放大了眼珠子瞪他,看起来已经把自己点着了。 “这么久你不应一声!害我上这儿刨……”孟深说到一半把动情的话憋了回去,显得他多在乎这个二货似地。本来他骂完那根无辜的树干,眼泪已经逼到眼眶边缘了,刚才沈听要没及时钻出来打断他,这会儿他估计都哭上坟了。 “主要是那棵朝我们这边飞过来的树速度实在太快了,我来不及说。”沈听尝试抽了下腿,果不其然地失败了,他退而求其次,边扒落周围的障碍物边解释道:“你也说过压不死人,最多有点疼。” “压不死就可以对自己的身体随便乱造了?”孟深两眼冒火,高声喝斥了他。明知他是为了自己才以身犯险,孟深心里还是一股无名火:“你保护别人之前,考虑过自己的安危吗?!” 沈听愣在原地,捡垃圾的动作停住了。 他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好像自己在这里的意义终于被肯定了,转眼又被否定了。 孟深越想越气,蹬着废墟越过沈听离开,任由他陷在那儿自生自灭。 见孟深走过来,伸出手去却被无视的沈听:“……” “哦?巧了。”叶亭步调懒散地往狱门赶,正对着他的一片漆黑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他放眼仔细一瞧,是易寒。 “怎么,有兴趣跟我一块去南门看个电影吗?”易寒迈着长腿走近,向叶亭发出邀请,俩人凑到一块并肩前行。 “可别,俩大男人我受不了,你找个喜欢的女鬼陪你。”叶亭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了挪,挥手拒绝道:“再说有事,那俩小子困在里边了,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有没有被砸死。” 易寒轻哼,又把那拉开的距离黏上了,笑说:“我说稀客呢,你一年都不进里面一次,原来是咱们东门小王子掉坑里了等你去刨。” “说刨也太难听了,那不有沈听吗?”叶亭凉凉地睨了易寒一眼,依次伸出两根手指,信誓旦旦地说:“这俩一个鬼精,一个沉稳,最差也不至于被埋吧。” 易寒只勾着唇笑,笑完就冷下脸来,沉声说道:“怎么出的漏洞?又是研发组的锅?完全没有预兆?” 叶亭没心思接易寒这一问三连,清俊的眉皱起,微妙的预感漫上心头:“还不清楚,先进去了解一下情况。” “我希望这只是一场意外。”易寒压住双眸,黑色的瞳孔愈发晦暗,眼睫拉长:“接二连三地出事,耽误进度不说,还会导致大量鬼使迅速流失。” “我拿不准,也不好干涉太过,不然那几个老东西又得背地里骂我专政了。”大致想了一茬,叶亭的神色也变得莫测起来,默了会儿,他转移话题道:“上回给你的名单全都清出去没?” 看来孟深还没来得及转告叶亭,就被困在里头了。易寒心想,正好,这空旷的无人之地也适合聊正经事。 “差不多了。”易寒抬手摸了摸右耳上的雪花银坠,触感冰凉:“之后再进人,我会去源头把关,现在连审判我也信不太过。” “两府的臭虫太能折腾了,次次都弄不死还惹一身骚。”叶亭摩拳擦掌地点评道,思绪一转,分析说:“北门前段时间才重新整顿了一番,他们又按不住了。咱们过段时间得和寒应他们联系一下,做好人员把关,我没那么多时间,不想再批一堆滚蛋文件。” “沈听呢?”易寒有意单拎出这么一个名字来,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从风衣口袋里摸出零食盒,却已经空了。他垂睫看了眼,表情失望地塞了回去。 “你也怀疑他有问题?”叶亭质疑的眼神飘了过来。 易寒对上他的视线,不解其意:“也?” “他身上的破绽太多了。”叶亭加快脚步,神情越发凝重,将他发现的那些破绽一一道来:“先是一把抵挡雨水腐蚀的伞,再是跟鬼斗却没有怨力,还有人的体温,前些天,他还去了通往阳间的临界水岸……” “哇。”易寒拨了拨周遭绵密的雾气,感受凉意从指缝间穿过,却并不真的震惊,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担忧的意思:“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在叶亭沉思的片刻,易寒才低睫认真琢磨起来。 人么?更有意思了。 “嘶,不过我一直有一个疑点没解决,为什么他身上没有任何一点属于人的气息?”叶亭拿手顶着下巴,冥思苦想道:“按理说,哪怕是鬼要隐藏怨力,也不可能做到这么天衣无缝,何况他只是一个凡人?” 叶亭的内心极度矛盾,他既烦恼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又怕哪天四区太过和平了,像一潭死水,他也会觉得鬼生了无生趣。 “嗯。”易寒学走叶亭的动作,故作思考道:“按你的发现,他是人,可看起来一点都不普通。唔,背后大概有靠山?那你后续打算怎么处理他?” 叶亭顿了顿,摆出他早就考虑过的应对之策:“考核之后,找个借口给他调走。” “呵,想棒打鸳鸯你就直说。”易寒冷笑一声,一副我看穿了你的表情,中肯地道:“人家从始至终在这待得好好的,也不兴风作浪,你给人调走干嘛?” 鸳鸯?用的这什么鬼词? 叶亭轻皱眉头,扭头看向他:“我真想撬开你脑子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垃圾。” 易寒头一侧,长发倾斜,银坠流苏荡漾,一双美目笑若灿星,他心甘情愿地送过去给叶亭裁决:“只要你想。” “滚蛋!”叶亭心下一阵恶寒,一掌给他推开好远。 沈听费劲地把自己从垃圾堆里救出来后,紧赶慢赶地跟上了还在生闷气的孟深。自觉走在他身后,开始漫无目的地跋涉。 除了宽广的公路保存得较为完整,目之所及全是成堆连绵的废墟,已经分不清天空还是地面。放眼望去,蓝与白的色调在模糊的天际线交替,连成灰蒙蒙的一片。 约莫走了一个小时,孟深在心理作用下口干舌燥起来,明明离开木屋才五个多小时,他就已经开始追忆过去了——好想回到木屋窝在沙发上喝花茶。 孟深身心俱疲,干脆两腿一弯,在相对干净的地面坐下不走了,打算给自己留点体力说话。 沈听环顾四周,走向一个小土堆,从废墟碎屑里拖出来两张带椅背的学生椅,桌腿擦在地面的刺啦声十分折磨听觉,孟深起身,边往前走边拿双手堵住耳朵,刚要坐在一块合成木板上,沈听将擦过的椅子凑到他身后,右手抓着椅背,低沉的声线送出:“坐这个吧。” 孟深先是一愣,很快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沈听递过来的台阶:“嗯。” 别的不说,这点到哪儿都爱干净的习惯跟他倒是挺像的。 “你看我干嘛?”孟深坐了好一会儿,收回放远的目光,发现沈听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忧郁又带着点不明情感,激得他心里发毛,短暂对视了一秒,他立刻避开了。 “没什么。”沈听低头,似乎无事发生,闭目养起了神。 过了一会儿,孟深百无聊赖地摘下了手表,端详着被他拍成碎渣的表盘玻璃,心疼地摸了摸银色包边,心想,唉,送修一等又是好几天。 他一脸怅然地想完,只一抬眼,沈听那家伙已经凑到了他跟前,距离他的脸只有一掌之差,眼神悲伤晦暗,一寸寸逼近。 孟深瞬间瞪大了眼珠子,吓得呼吸都停了,单手拽住椅背,一点一点地往后仰:“……!” 他想说话,却开不了口。 想逃,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臀部和双腿钉在椅子上怎么也动弹不了,只有上半身能勉强活动。 他拼命张开嘴,终于得以出声,惊慌失措地喊了好几声‘沈听’,对方都视若无睹,越发逼近,孟深抗拒地往后仰去,眼看就要从椅子上摔下,沈听贴过来一把拖住他的腰,将孟深整个人拽回来,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孟深头昏眼花地闷出一声气息,沈听低头,他俩的脸几乎贴到了一块。孟深心一横,偏过头去,咬牙喊道:“沈听!” 聋子沈听显然怎么也叫不醒,一双含情眼仔细地审视着他的脸,最后落在了唇的位置。 这一眼,孟深便胆战心惊地得知了他肮脏的目的,又赶紧往后退了一脸。这时,沈听不知道又犯了什么病,双手慢慢从他肩膀往上爬,所到之地似有火烧,等孟深的注意力从别处回拢时,沈听的双手已经捧住了他的脸,将他的头彻底固定在一个位置。 动弹不得的孟深防线濒临崩溃,带着些认命的意味闭上了眼,就在吻要落下的时候,他猛地撑开了眼…… “不行!”孟深是被吓醒的,这一嗓子冲着梦里那个要强吻他的混蛋,恐惧还未褪去,他顶着一头冷汗着急忙慌地起身,却将肩膀扯出一阵钝痛:“啊……” “别乱动。”沈听守在身侧,在孟深醒来第一时间低头看向他,神色十分严肃,按住了他另一条叛逆的肩膀。 眼前的沈听终于有了颜色,一双深邃的眼睛只有见他折腾自己而产生的薄怒,再没别的什么怪异情愫。 孟深这才丢盔卸甲地松了口气,望向漆黑的夜空,呆若木鸡地理了理思绪,怎么也没法把眼前这个人和梦里态度强硬的家伙缝合起来。 孟深整个人呈大字型躺在一块不知沈听从哪儿搜罗来的海绵垫上,考虑到他龟毛的洁癖,沈听早早地把外套脱了,给他垫在了身下。 孟深这才捡回来那段丢失的记忆,之前他们在找地方歇脚,余震追了过来,在他们周围随机炸了一个地方。炸就炸了,非要跟他沾亲带故,飞起一块水泥板在视野盲区精准无误地砸向他的肩膀,就这一下,孟深的右肩骨头瞬间断裂,漆黑的血液顺着手臂淌了一地,沈听在旁边也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被孟深溅了一身的血。 经历了被龙卷风追的大逃亡,现在又是一记飞来横祸,孟深已经无力吐槽,只是怀疑自己生前是不是干了什么缺德事,死了还要被意外炮轰。他心如死灰地看着又惊又忧的沈听,嘴角有点要笑出来的意味,耸了耸另一条完好的肩膀,头一栽,昏了过去。 然后他就做梦了,噩梦,梦见……沈听凑过来要亲他。 日,怎么会做这种诡异的梦? 孟深痛苦地闭了闭眼,心里一万个不愿面对。 更可怕的是,孟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最后居然没有反抗到底,虽然醒来之后他象征性地喊了一声以示绝不屈从,但是情绪已经在梦里发散出去了…… 不对!梦都是不由自主的! 他以前还梦到过自己变成女性和男人结婚了呢,梦里也不情愿,甚至都不爱对方。对!此梦一定是违背他真实意愿的!包括他最后认命的那个闭眼动作…… 叶亭和易寒传送到那两个半生不死的病号身边时,孟深再次睡死了过去。 第16章 无人之地 叶亭走到孟深跟前,屈膝蹲下,只用眼睛去查看他的伤势。风衣外套已经脱了,只留了一件长袖单衣。纯白色的内衫被漆黑的血浸透晕染,锁骨、肩锋、腋下、手臂,没有一处干净地方。 沈听看着额头不停往外冒汗的孟深,眉目低沉,低声说道:“肩膀断了。” 叶亭一抬眼,余光瞥到了沈听忧心忡忡的眉眼。他的注意力只在孟深身上,动也不动。叶亭颇有兴致地在旁边研究起他的神情,这情感浓度恐怕已经超出担心的范畴了,也不像是徒弟看师父的眼神。 “把他背出去吧,回去喝点药就好了。”叶亭收回解读的目光,起身,给沈听颁了个指令。 沈听却垂着眸,不知在犹疑什么,没动。叶亭侧头,居高临下地一扫,不巧又注意到了沈听的小臂与手背上有几道被灼伤的痕迹。 见沈听没反应,叶亭拍拍跪脏的膝盖,继续找借口,一嘴的理直气壮:“我身娇体弱的背不动,那边那个,这小子的仇家,更不可能搭手,所以就辛苦一下你这个做徒弟的了。” 这甩手掌柜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了,走前又多看了几眼沈听手臂上焦黑的伤痕。 沈听没叫醒孟深,俯身给他抹去冒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将他扶直时动作幅度降到了最低,不想吵醒他。 叶亭和易寒走在前头带路,走得很慢,不时谈笑,气氛轻松得宛如春日出游。沈听背着孟深愁眉苦脸地跟在身后,跟他俩完全不在一个画风。 走了十来分钟,孟深就被晃醒了,睁开眼发现自己在沈听背上,心里莫名地别扭。 “放我下来吧。”孟深左手抓着沈听的肩膀挣扎了两下,以示下来的决心:“我自己走。” 沈听好像早就料到孟深会是这个反应,拖着他臀部的手收紧,语气近乎命令:“别乱动。” “我伤的是肩膀,又不是腿。”孟深还是坚持要下来,但他不敢乱动,伤肩稍微一扯就疼得龇牙咧嘴。 这回沈听直接不应他了,埋头就是走,任由孟深在自己背上说单口相声。 “喂!沈听!你听见没有……” “你又聋了?!” “沈听!!” “……” 孟深糟心地将这块木头撬了半天,发现纹丝不动,最后干对着沈听浑圆的后脑勺发起呆来。直到耳边传来几声熟悉的低笑,孟深动了动耳朵,一抬头,才注意到走在前边谈笑风生的叶亭和易寒。 他想喊一声哥,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靠谱的大人近在眼前,他扬起嘴角,摇摆不定的小船找到了停靠的地方。 那些身为人类的记忆他都丧失了,在他现有的情感和意识里,东门是他的家,叶亭和易寒是家里的人,也是唯一能让他产生依赖的人。 虽然此时此刻,他们的笑声已经大到足以让孟深怀疑他们并没有一丝担心自己伤势的迹象。 叶亭终于物色好了一片空地,长腿一抬,踢走地上的一个空矿泉水瓶,右手打出一个响指,指间现出一根白色粉笔来。他单膝跪地,低头在地上作起画来。 粉笔绘制的中心是一个象形文字,沈听从侧面望过去,依稀辨认出那是个‘雨’字,外部是一个圆,画满了藤蔓,枝叶规律地朝外伸展。叶亭写完站起,收回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尘,言简意赅地道:“走。” 他转身的片刻,符号自下而上地燃烧起来,卷起一阵烟尘,弥漫至目之所及的废墟,眨眼间的功夫,周遭的一切如同按下倒放键,快速重塑、还原。他们走出不过百米,整个幻境便恢复如初了。 街道在霓虹灯下光亮如新,哪怕是夜晚,路上仍旧车来人往。有的店正挂牌打烊,路边小店则张罗开张。 途经十字路口,人行道挂上了红灯,他们守规矩地停下来等。身后是间装饰十分具有年代感的书店,门外蹲了俩大黑喇叭,正外放一首《哥只是个传说》。 叶亭听出了兴致,挑着眉,跟着节奏哼唱起来。 “这我那个年代的歌,我死的时候这歌正火。”他把自己的死亡当玩笑说了,甚至在歌曲进行到两分钟的时候,熟练地跟着作者来了段rap,估计平时就没少听,后面基本就是在跟唱了。 末了,他不知搭错哪根神经,冲在场所有人抛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我的BGM,万一以后我不在了,听这歌,就当怀念我了。” 孟深趴在沈听背上本来就不自在,再一听叶亭这么胡说八道,当即大逆不道地赏了他哥一个白眼,低声嘀咕道:“你个老妖怪才不会没。” 下一秒,他就被易寒雷住了。 书店切换的下一首,是同年发行并与之匹敌的大热歌曲《爱情买卖》,前奏一响,易寒立刻很没必要地提醒他们:“这我爱听。” “小子,你什么眼神?”孟深翻第二个白眼的时候不慎被易寒抓包了,他边跟旋律陶醉边疑惑地问:“你们不觉得这旋律很牛吗?尤其前奏13秒那段。” 沈听沉默,对此持保留意见。 孟深就不干了,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捂住额头,深受折磨地闭上眼,感觉自己的头好像也痛了起来。 孟深差点忘了,这哥俩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叶亭在旁边再不能赞同地一直点头,易寒说一句他点一次,像个仅剩下表达认同功能的机器。 易寒得到了满意的反馈,很快就不再搭理后面那俩不识货的跟屁虫了,站那和能跟自己共鸣的叶亭一块手舞足蹈。 “老古董能凑一块果然得靠志趣相合。”孟深摇头叹气,一脸的嫌弃:“没眼看。” “小屁孩就该听你的《快乐星猫》,管我们干嘛?”易寒忍不住又回头嘴了他一句。 孟深:“……” 沈听动了动脑袋,似乎在传递疑惑,孟深捕风捉影,赶紧解释道:“……我就听过几遍!” 沈听又沉默了会儿,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才说:“我没想问。” 孟深:“……” 这哥俩沉醉在音乐里无法自拔,绿灯亮了也舍不得走,孟深左右嘴角抽搐了个遍,还是接受不了。 “徒弟,商量个事儿。”孟深罕见地喊起了沈听这个称呼,崩溃地说:“放我下来,我要先走。” 沈听这次没有再劝,真给他放下来了。 孟深拖着自己的‘断臂’,叫上沈听,毫不犹豫地绕过两个老古董,速穿人行道,甩下他们跑了。 走到狱门那扇大铁门时,两个哥已经追上来了。易寒看着站在一旁等沈听开伞撑他的孟深,笑他道:“跑那么快干嘛,投胎?” 沈听撑开了伞,给孟深递了一个眼神,他当即心领神会。 “谁要投胎?”孟深走进沈听的伞下,斜了一眼易寒,自以为豪情壮志地道:“我宁愿魂飞烟灭。” “志向很远大啊,年轻人。”叶亭走过来,拍了拍孟深完好无损的那截肩膀,露出调侃的笑容:“有这好事,哪天别忘了带上你哥。” 他撩起眼皮看了眼他哥:“……” 看着孟深十分无语地扭头离去,叶亭摇头一笑,正要抬腿跟上,却突然被易寒抓住一侧肩膀,猛地拽了回来。 叶亭不明所以地稳住身形,回过头,笑意减了一半,用目光询问易寒:有何贵干? “让小朋友们先走。”易寒声线低低的,黑瞳透出少有的正经,目送孟深他们走出一段距离,这才松开叶亭。 “你也注意到沈听的伤了?”叶亭配合地往后退了退,避免门外的雨水打到他的裤脚,当下便琢磨出易寒留他下来的深意,抬眸注视他早已变得严肃的神情。 人类一旦沾上鬼的血,必被灼伤。 这是他们老人才知道的一项隐秘,人类在冥界走动是极稀有的一件事。有的人类生来通灵,能够利用自己的特殊能力通过一些媒介打通阴阳,为生者与死者搭建一条沟通的桥梁,寄托双方的思念。 出发点是好的,哪怕有盈利成分在,但这行为有一致命弊端——人类的身体习惯了阳气更盛的阳间,要常年在阴气盛行的地方生活,不仅要经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稍有不慎还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与腐坏,这种反噬,足以生生将一个人折腾成孤魂野鬼。 来路不对,轻则遣返,重则…… 叶亭若有所思地抬头,仰视那些如云层般随时漂浮的魂体,就像他们一样,投不了胎,永生永世都只能陷在风到哪里他到哪里的桎梏当中。 他和易寒刚下来那会儿,仅出过一例,还只是听说。 二十多年过去,没成想,填上这个空子的人,明目张胆地在他们眼皮底子晃悠。 叶亭猜测,孟深受伤的时候,沈听应该就在身边,而且靠得很近,飞溅的血液才会烫到他的手背,擦出不规则的直线,成了长条的伤痕。沈听有意遮掩,但伤口太过明显,一露馅就被叶亭看破了。 “嗯,知道。”易寒点头,语气平缓地道:“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哦?”叶亭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兴致更盛了,心想,难道他还看出了其他连我都没看出的破绽? “沈听是我放进东门的。”易寒不紧不慢地丢出炸弹,那双漂亮的眼睛与叶亭的明眸撞在一处,似笑非笑,透出一丝计谋得逞的邪气。 叶亭:“……” 他承认自己没接住易寒这波输出,春风拂面的笑容一下子沉到了海底,眼神肉眼可见地冷峻起来。 合着最大的破绽就站在跟前,他却一无所知? 一想到这个他破解已久的真相另有意外,叶亭深吸一口气,压住山雨欲来的爆发,咬牙切齿地斥责易寒道:“你有意的?怎么不早说?!”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太信任我了。”易寒神色不变,拨了拨被风吹乱的漆黑长发,挽回耳后,银坠勾住一缕发丝,他用指尖挑下:“如果我告诉你这人是我引来的,你会对他全无戒心。” “哼,我说呢,一个小破漏洞你也跟着来,原来是担心自己引荐的后辈在这真挂了。”叶亭眼尾一挑,接受速度极快,但感觉多少有点不爽被易寒当猴耍,于是带着点挑衅问道:“怎么,你也有不信自己眼光的一天?” 小漏洞?你徒弟可是被压断了一条手臂。 易寒嘴角抽了抽,直到看到叶亭那副不以为意的德行,索性不跟他掰扯这个话题了,还是回到沈听身上:“多上重保险不是什么坏事,何况现在他不是也得到你的肯定了吗?” “也?”叶亭嗤笑,歪头道:“我可没说过。” “好好好。”易寒举起双手,一眼明辨叶亭的口是心非:“我认可,这总行了吧?” 照叶亭对易寒的了解,他为什么会放一个人类进来?大概是起玩心了。 叶亭又自己琢磨了一通,挑明设想的可能隐患道:“你胆子也真是够大的,放个人进来,后面出事了怎么处理?沈听要是在这儿坏了傻了疯了,四区有责,你负?别到时候又扯着我袖子求我帮你善后。” “走一步算一步喽,反正我一开始只是好奇,他最后会在这儿走到哪里。”易寒摆摆手,决定破罐破摔,反正自己会盯着,叶亭也给他兜底。思及此,他压低睫毛,露出一个深意十足的笑容来。 紧接着,他弯腰去捡门后那两把倒在地上的黑伞,揭示了另一个雷死人的谜底—— “嗯,先声明,把他放进来之前,我真不知道他是个人。” 叶亭是真的一脸被雷劈了。接连爆炸的信息轰得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难以置信,脸上却笑着。 在这无语的片刻,他用舌尖顶了顶口腔里的软肉,再次气笑了。 “我真想踹你一脚!”叶亭蓦地抬腿,作势真踹,易寒笑嘻嘻地拿着伞,步子轻盈地躲开了。 易寒将两把伞都撑开了,走回来将其中一把递给了叶亭。 叶亭皱着眉头接过这个台阶,恢复了平常的神色,与易寒并排走进雨中:“我还是好奇,除了你,到底是谁在替他隐瞒身份?如果不是那把镶金边的黑伞特殊得让我在意,以及试出他没有怨力,还有这次他被孟深的血给灼伤,我根本察觉不到他是个人类。” “等等,我再先声明,我真没替他隐瞒过。”易寒赶紧撇清道,属于他的锅他不会赖,但隐瞒这事他是真冤。易寒咳了一声,低声说:“我最多是一开始没告诉你。” “难道是帮他进冥界的人?”叶亭猜测道,懒得再跟他掰扯之前种种。 易寒摇摇头,不太认同这个说法:“哪怕是有这样的通灵本事,也不大可能将人的气息消得这么干净。” “啧。”刚找的头绪就这么断了,叶亭叹了叹气,索性结束这个话题,加快脚步:“不提了,以后再说,回去给孟深治伤要紧。” “给沈听也准备点清泉吧。”易寒轻声请求道,雨水不时打进伞里,他从手臂上感受到一点湿意,数次轻轻拂去:“他那伤,估计人类也没办法治愈。” “用你说?”叶亭横了易寒一眼,搞得他对沈听多大意见似地:“研发组的问题就是四区的问题,孟深和他都是受害者。改天我有空了,真得找那帮孙子聊聊天。” “我当然知道,但我还是要说,这不是显得我负责一点吗?”易寒理直气壮地道,一脸的天真无辜。 叶亭早已对他的无耻免疫,眼睛往上一撂,放眼看茫茫大雨去了,当没听见。 如有没听过这些歌曲的读者朋友,在搜索听后,请默默听歌就好,尽量不要在评论区提到此文,比如:“从××过来的。”(哭着跪求) 因为有的朋友只关心歌曲,并不关心提及歌曲的作品,不管这些朋友爱不爱看小说,如果在评论区频繁提及,会引起反感,从而反感相关作品。 可以不喜欢我的作品,但是如果因我引起不适,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大家想要表达感受的话,可以到评论区戳我,我会看到的~[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无人之地 第17章 无人之地 回到木屋后,孟深在玄关处把淋湿的鞋子一踢,换上拖鞋,径直奔向楼梯口。 沈听快步跟了上去,轻轻拉住了孟深的手臂。 “你干嘛?”冷不丁地受到阻拦,孟深回头瞪了沈听一眼,觉得他今天简直莫名其妙,此前没能把他跟梦里的人联系起来,这会儿倒是重合了。他抽了下手:“我要回房间换衣服,没看见我身上血……” 说到这,他低头瞄了一眼自己肩下那纯黑色的‘血’,改口准确地形容道:“黑淋淋的?” “我帮你固定伤处。”沈听并没有松开,反而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两条眉毛又拧高了。 孟深这一路走的是雷厉风行,给他看得胆战心惊,那条断臂都快成为他身上无关紧要的组件了,再不给他固定,只稍蚂蚁毫不费力地蹬上一脚就能掉下来。 固定伤处?这是人类惯用的应急处理做法。 沈听估计是死了没多久还没完全适应自己作为鬼的身份,往外拿的都是人类那一套。 在孟深这个习惯了大伤小痛只要一点药就能愈合的鬼看来,沈听的关切显得尤为‘没见过世面’。 脑中快速地滚了一遍善解人意,孟深在耐心消耗完前,语速极快地向他解释道:“不用,一会儿我喝药就好了。” 说完,他干脆用力地抽出手,扭头上了楼。 沈听悻悻地低头看着那只没拦住孟深的手,仿佛那不是他的手,只是一件不趁手的、生了锈的工具。 他有些落寞地走到沙发坐下,坐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坐下了。用耳朵延伸关切,专心听起孟深脚踩楼梯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他那点‘能为你做点什么’的心思随着睫毛的压低,也慢慢落了下去。手背与手臂上的伤口火烧一般灼痛,疼了一路,却并不比心头拼命坠落的情绪强烈。沈听干坐着出神,没有第一时间处理,任由它在那儿溃烂。 叶亭一回来颇有一扫阴霾的气势,挤走了沈听撑起的半边阴天,风风火火地走路、说话,给屋内换上了新的画风。他嘴上说着,动作也没落下,马不停蹄地从地下二层抬上来一个棕色木箱,那箱体的形状和尺寸像极了抽屉,虽然只有一层,但这‘抽屉’有属于它自己的盖子。 他掀开盖子,也不挑拣,挨个把晶莹剔透的药瓶拎出来,放在桌上排成一排,约有十二瓶,摆放完毕,他开始招呼屋子里能喘气的鬼,哪怕只有两个:“给大家定定神,来,随便喝。” 把药当饮料来品,叶亭这听起来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识大概是这底下独一份。 “唔,你们师徒因祸得福,我就只能沾沾这福气了。”易寒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拿了一瓶,灌了两口,品出味道了,就落坐在沈听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冲叶亭的方向歪了歪头,示意他去拿。 沈听还没从低落的情绪里飘过来,就接收到了这明目张胆的提醒,登时有些懵。 这个当初破格让他进入四区的男鬼,他没有记错的话,跟他定下的条件是——进了四区之后在哪儿见到我,都不要你说认识我。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去吧。”易寒抬抬下巴,这次更是直接点明,说完他咂咂嘴,很是满意这味道,回头对叶亭喊了一嗓子:“老叶,再给我丢一瓶。” 叶亭二话不说就拎起一瓶,隔空抛给了易寒。 他准确无误地接住,拧掉瓶塞:“我勉强让它跻身我最喜欢的食物之青枣的前一名。” “你终于有句鬼话中听了。” 在叶亭面前也毫不遮掩,沈听心想,他俩大概已经已经互相通过气了。他懒于纠结这哥俩是否发现了他的隐秘,只要他们不合伙把他扫地出门,他什么处境都能接受。 叶亭拎着两瓶药与去拿药的沈听擦肩而过,脚步飞快地上了楼。 上次叶亭调配的‘蜂蜜水’喝下之后,身体反而轻盈了许多,再多的效用就没有了。其实至今没有发现副作用,沈听已经心怀庆幸,他不明白叶亭在药里加了什么,也不敢去问。 他没有一罐子药弄死他的心思,这就足够沈听放下戒心了。 沈听照旧是开了瓶,仰头一灌。 他舔了舔唇,这次的药味道又不一样,口感清凉微甜,喝下之后,还能清楚地感受到这股药水像水流一样涌进喉咙,没到胃部,就像快速疯长的枝叶那样伸展、发散到了全身。 很快,沈听感觉手背传来丝丝痒意,他收到眼前一看,被灼烧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从疼痛到恢复,这中间持续不到半分钟。 深受震撼之余,沈听凑近瓶口去闻,这味道清爽舒心,带着一股特殊的泉水香气,光是嗅着就使人定气安神,种种信息,像极了书上对‘清泉’的描述,功效也对得上。 沈听口腔里的清泉味道还没散尽,易寒的声音在仅有两人的空间内响起,带着调侃意味:“清泉好喝吧?” 沈听头皮一麻,忍不住往易寒的方向看去。 易大美人将那晶莹剔透的瓶子举在半空,似乎有意展示。沈听指尖触着瓶壁,只觉一阵冰凉,他怀疑自己进错了地方,往旁边扫了扫布局,这才确信这些人现在说话一个比一个直接。 “为什么帮我?”在明牌这方面,他也毫不逊色。 萦绕在头上的乌云一扫而空,沈听茫然的眉眼转瞬之间变得明亮坚毅,目光刀锋一样锐利,易寒回头一瞧,正对上沈听的凌厉,往日的死气沉沉仿佛只是他伪装自己的面纱,一揭开,底下竟是精明又世故的灵魂。 在沈听历来的观念里,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助力,尤其是在知道他目的不纯的前提下,他们不仅替他隐瞒,还在这些小事上对他照顾有加。当初他光是要获得水岸这个通往冥界的狭窄入口,就得答应给许冲卖命五年。 “你猜。”易寒笑意不减,回过头,把手放了下去。 眼见百依百顺的小猫亮出爪子,尽管这双爪子他并不喜欢,易寒平静的内心还是激起了一丝兴奋的风浪,他觉得自己当初的一时兴起,念头真没起错,有了他这个不稳定的变量,这场戏的情节只会越来越有趣。 沈听没心思解他重新打起的哑谜,只铿锵有力地说了一句:“我要做什么才能留在这里?” “嗯?”这倒是在易寒的意料之外,他低头沉思,哪怕沈听不知道自己心里打的小九九,至少也该意识到,他只要进了四区,给四区付出过一分的时间和精力,都有足够的理由留在这里。 这么问,又是什么缘由?怕他和叶亭拿俩扫帚给他捅出门去? “你给东门做事难道不算一种付出吗?”易寒反问道,感觉沈听有点年轻人那种一遇事就过度揣测的激愤,他只得耐心地道:“我们按规章制度办事,不是任由喜怒哀乐牵着鼻子走,不会因为看不爽谁就随意给人踢走。” 末了,又补问一句:“你被谁讨厌吗?这么怕我们赶你走?” “不是,我只是……”沈听刚刚外放的尖刺在易寒的解释中逐渐瓦解掉落,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固执地以为被人兜底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他逐渐习惯‘五年’这个单位,一遇到点别人的好,心里就会自动计价,或者换算为其他更有价值的东西。 但易寒这一问,显然打破了他原有的计算方式。他无法在短时间内表达这层新鲜的感受,他只是不习惯别人对他超出预期的好。 从叶亭得知他的身份后,当晚他就开始失眠,每天揣着这个别人知道的秘密过得如履薄冰,要不是叶亭那一句宽容的‘我不会干涉’,他早就像今天这样,在易寒拆穿他之后,问他要什么筹码,他会给的,只要他给得起。 易寒闲闲地浏览着沈听脸上的阴晴不定,看着他强撑没多久的外壳就这么轻易地碎了,六神无主地站在那儿,话也不说。易寒有点苦恼地戳了戳太阳穴,虽然大概不是他全责,但多少有点于心不忍。活了几十年,不承想他这不爱管闲事的毛病还能破天荒地长出良心来。 “你知道我留在这儿的目的吗?”眼看沈听说不出所以然来,易寒支起半边脸颊,只好勉强自己给小朋友开扇窗了,正好给他那阴暗的世界通通风。 沈听敛着睫毛,沉默地摇头。 “我也不知道你的。”易寒指指他,接着说道:“但是我们都留在了这儿。” “所以只要你的目的不是冲四区,那我们的目的就一致,至于你其他时间要做什么,我们一概不管。” 听完这一番话,沈听的表情近乎呆滞,瞳孔凝固在一处。 易寒的话触动了他那根一直不敏感的神经,他这会儿才发觉自己在这件事上的任何反应都是迟钝麻木的,叶亭早就说过的事,易寒现在又给他过了一遍,他才惊觉自己的预设恐惧不过是纸糊的灯笼,只是看起来亮,风一吹就灭了。 “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也不要把我们想得很难搞。”易寒手痒,摆弄起那两个空瓶,反复调换位置,十分随意地道:“把心放这儿不会死的。” 易寒真是谢了,没想到还有自己把这个道理教给别人的一天,他自己都是被人性的弯弯绕绕给生生迫害死的。他感觉自己这次牺牲巨大,麻溜起身上楼,要去找叶亭,必须得让他给自己多准备十来瓶清泉来补补身体。 沈听在空荡荡的一层待了会儿,窗外似乎能响应他的心情,起了风,把帘子高高地鼓动起来,竹子在空中一直响,毫无规律,却一点也不吵。 等那些思绪尘埃落定之后,沈听才想起来回房间,给自己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 换好衣服,沈听抓着把手将门合上,几步之外的房间也传来了关门声。 就这么巧,他撞上了从孟深房间里出来的叶亭。 第18章 无人之地 在视线对接的一刹,沈听脑子一热,几乎不作思考地喊住了叶亭:“叶哥。” 他想的是,至少要当面感谢一下他对自己的照顾,再问他自己能做点什么。 叶亭手里抓着俩空瓶,眉眼有些意外地挑起:“嗯?” 易寒自然是出于好心点拨,告诉他留在这里不需要付出额外的代价,但他始终过不了自己这关,或者说暂时没法改变养成了许久的观念。他可以开始降低原有的估价,但不能把自己当摆件挂起来,什么都不做。 叶亭看起来什么都不缺,沈听起初也想默默把事儿做了,又怕引发没必要的误会,他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思来想去,还是直接问的好。 他们一前一后默契地走到楼梯口的走廊一侧。站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栏杆后面,几乎能将整个木屋一层尽收眼底。沈听刚要继续话题,没张嘴就叶亭抬手打断了。 叶亭虽然对沈听能主动找他聊天感到新鲜,但他隐约猜到了沈听接下来要对他说的事。于是他先入为主地发表了一通自己的猜测:“你如果是要向我坦白自己来这儿的目的,那我没兴趣知道,你既然来了东门就好好待着,只要不惹是生非,我保你性命无忧。” 叶亭发表完讲话,原地等了一会儿,沈听果然又当起了闷葫芦,皱着眉头不说话。 看他这左右为难的神情,叶亭眼睛一眨,感慨地想,还真又给我押中了?! 他揣测过几次沈听到这儿来的原因,但此前都是捕风捉影,落不了地,直到今天,他才有种摸到了实处的确定。孟深对同性的感情一事远远没有要开窍的迹象,看不出来沈听对他的态度不一般。 可作为旁观者,叶亭一眼就察觉到沈听今天那个眼神不对劲。他担心过人,也见过无数担心人的眼神。沈听那种太离谱了,情绪给的太满了,他要是个水缸,早就自己溢出来了,属于光看着孟深那张脸就‘我要心疼死了’那一挂的。 以及最关键的一点,孟深在没喝遗忘水之前跟他提过一个人,对那人的行为举止、谈吐方式的具体描述,跟沈听没有特别大的出入。快三年的时间,人确实要变点样的,但性格底色可不是雪化了春天来了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孟深是没跟他说过名字,但他就是稀里糊涂又敏锐地把这两件事儿给合计上了。 何况他也在找妹妹,四舍五入等于感同身受沈听的心情了。就算最后他猜错了,不是这么个情况,那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用心保护孟深,他将心比心,不管沈听目的如何,都不会坏到哪里去。何况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个人类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叶亭自己在那儿头脑风暴,完全不顾杵在原地的沈听死活。 以“谢”字开头的词被叶亭堵死了,沈听转而否认想说“不是”,又因为叶亭表情兴奋,不想扫他的兴,前后一对付,根本无从下嘴。 叶亭又等了一会儿,沈听还在纠结要说不说的,他简直要吐血要么喷火了,心想,沈听这个性格到底师从谁,怎么那么让人恼火?! “哥,开不开圆盘?正好易哥今天也在。”孟深也从房间换完衣服出来了,穿过走廊,在楼梯口站定,打破了他们之间诡异的沉默。 他衣服干净,面容清爽,脸上带着点如沐春风的笑意,断臂修复如初,没有一点受过伤的痕迹,两条完好的手臂搭在扶手上,等待叶亭的回复。 “这就来。”叶亭原本阴恻恻的脸色一对上孟深,雪化一样,笑了。转头就丢下令他抓狂的沈听,打算跟孟深一齐下楼去。 孟深在叶亭越过自己率先踩下台阶后,抬眸望了沈听一眼,唇瓣动了动,最终在他的沉默里扭过了头。 沈听相继目送这对好兄弟离去,酝酿充足的情绪随着脚步声的远去再次落了下去。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满腔杂念堵在胸口,摇摆不定,不知该往上走还是往下走。 易寒从阴影里晃了出来,站在叶亭刚才停留过的位置。 “别放心上,沈听。”易寒放在栏杆上的指尖轻敲,没有规律,安慰的话术倒是一如既往地损:“叶亭这张不饶人的嘴,我也嫌。” 有些麻木地看了易寒一眼,沈听觉得总该说些什么了,可一张口,却只有一个短促的字:“嗯。” 他也就欺负欺负沈听没见过他的世面,要是孟深听了这话,铁定会上下扫视他一眼,来一句“你有资格说别人吗?”易寒说完也下去了,说多了他也嫌矫情。 沈听并不在意叶亭对他是何种态度,他明白自己作为四区唯一的异类所带来的隐患,防备、针对、迫害,这些他在选择踏入这里时,许叔早就罗列过了。 可是他们一样都没做。 沈听右手抓着栏杆,心下却感觉手里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握住。 他近乎自虐地留在这多出来的一侧长廊,好像他也是多余的,低头看着他们在下面说笑打闹,沈听忽而觉得他们之间有一堵无坚不摧的屏障,透明的,这些快乐不容他这个不速之客分享。 走廊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道身影,他迟迟没有收回观察的目光。 叶亭冲着终于让易寒成功吃亏的孟深赞赏地竖了个拇指,一阵眼神交流过后,他们都笑了。 这一刹那,莫名地,沈听心里凭空生出一股可望而不可得的期待来,有一瞬的失落,又隐隐有一点羡慕。 耳边是孟深和叶亭坐在桌边交谈的声音,易寒走到楼梯附近,仰头,抬起他那张三百十六度无死角的容貌,提高音量道:“沈听,别发呆了,下来一块玩儿。” “我……”沈听本能地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易寒这一声令他如在梦中,他没想过这热闹还有他的一份。 犹豫半晌,他还是听从腿脚的决定,走了下去。 木屋内部的大件家具,除了一张长条桌,沙发和茶几,还有一张漆黑的圆木桌,放在沙发的斜对面,与落地窗帘挨近。此时,他们各占一个椅子,围坐在一块。 沈听落坐在孟深旁边时,孟深感觉心里像被什么捅了一下,自从狱门那一梦后,他发觉自己会本能地刻意避开他。明明看见他一个人在走廊,想叫他,脑子里立马浮现那个没接下去的吻,又缩回头当逃兵去了。 “正好,人齐了。”易寒拍拍手,自己坐下,反而高调地使唤起孟深来:“让我们的东门小王子给沈听解释一下规则。” 孟深手里拿着一枚游戏道具,听到这个久违的雷称,当即没好气地剜了易寒一眼。 “好了好了,东门小王子。”叶亭连哄带劝,伸手在孟深头上揉了一把,却不见他有任何的反抗:“给自己的徒弟讲一下,说完我们就开始。” 这下轮到易寒幽怨了,他肩膀一耸,酸溜溜地感慨道:“双标。” “这游戏叫圆盘之谜,我们一般简称为圆盘。”孟深无视了易寒不痛不痒的谴责,丢下道具,清了清嗓子,打算从头到尾按自己的理解来讲:“在道具足够的情况下,参与的玩家没有上限,但因为我们这个是十二圆盘,也就是只有十二个可猜道具,四个玩家就够了。” 孟深将手放在了圆盘边缘点了点,沈听的目光也跟了下去。这是一个正方形木制内嵌圆盘,目测长宽有十寸左右,只大不小,中间是一面圆形水镜,镜面像真实存在的湖泊,波光粼粼,孟深的指尖无意点在水面上,会有细小的波纹从他指下荡开。 “在进游戏之前,玩家各碰一次圆盘,将自己的怨力送进去作为动力,共同参与一个解谜题材。开局,玩家将在十二个固定的道具里猜物品,瓷器国画刺绣茶具、纸墨笔砚、灯笼剪纸年画春联。每一轮线索发布前,圆盘会随机选择一样物品让玩家猜,猜中者获得一条线索。没有提示,没有规律,纯靠运气。 如果没人猜中,那么猜中最靠近本轮猜样物品的玩家将获得一条线索,同时猜中则共享。” “接着,获得个人线索之后,可以选择保留或公布,玩家要自己甄别,因为线索有真有假。真线索可以自己留着,公布假线索来迷惑其他玩家,但如果公布了真线索,就等于帮助其他玩家获得提示。每一轮结束后,圆盘会自动公布一个真线索,所有玩家可见。 最后是道具,每个人有十滴水,它的功能有三种,一是阻止其他玩家获得线索,二是强制其他玩家获得假线索;三是让自己获得一条新线索;而最后两滴红泪……” 孟深从自己眼前的四方盒里捡出一枚来展示,只有拇指一半的大小,宝石一样的色泽,妖冶透亮:“可以获得两个决定性的线索,至于什么时候用,玩家自己安排,我的建议是放在最后用,虽然我很少赢眼前这两尊大神就是了。” 叶亭和易寒纷纷在他的溢美之词里陶醉起来,一个抵着下巴听,一个撑着脸颊笑。 “每个人的谜题不一样,谜底也不一样,但是线索共用,难度相等,就是猜样很看运气,谁率先揭开属于自己的案件谜底,谁就胜出,游戏结束。” “累死我了,说得口干舌燥。”孟深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猛地喝了几口,喉间仍旧干涩,他匆匆咽下最后一口,埋怨道:“就不能搞个说明书,非得人工讲解。” “小子,我都没说什么,当初你玩这个不也是我口头给你讲的规则么?”易寒在一旁无情地拆穿道。 “哦。”孟深敷衍地应了一句,语带嘲讽,理直气壮地翻起旧账来:“你不说我都忘了,某人当初的讲解,可一点没提到道具的作用。” 易寒听到话头就别过了脸,想要紧急逃过这场时隔两年的追责。 孟深愤然放下杯子,震出一道带脾气的声响。 还说呢,易寒这狗,当初故意不跟他说道具可以用,导致他在东门玩了两个月,从没赢过一次。 直到有次他被叶亭带去西门,和西门那边的鬼友玩了一把,到第五轮了,夜鸣突然凑过来问他,‘你怎么不用道具,这是什么新的必胜诀窍吗?’ 他才知道,原来摆在他眼前的盒子不是供他解闷的小玩具,他之前分辨不出线索真假的时候只用来抓着玩。 令人更蛋疼的是,后来他回来会用了,在东门对上这两座大山,还是屡战屡败。 易寒就贱兮兮地戳他痛处,‘你看,我多有先见之明,就说你用不上这东西’。 要不是实力不允许,孟深真想徒手把他那张嘴给撕了。 “好了,现在开始。”孟深两步走回自己的位置,抬手做了个向上的动作,提醒沈听:“徒弟,把手放上面,用怨力传递你想解的谜题。” 沈听明显有一瞬的愣神,怨力…… “怎么了?”孟深和他两个哥已经把手放上去了,不明白他独自在那迷茫什么,催促道:“别磨叽,你玩不玩?” 这一刻,沈听终于明白被人架在火上烤的滋味了,在孟深的逼视下,他硬着头皮把手伸了过去。 在沈听用手接触圆盘的一霎,易寒收在桌底下的手画出一个规整的圆,手掌往前轻轻一推,将一缕怨力打向了沈听的位置。叶亭坐他身边,察觉到一股细微的怨力波动,斜瞟了易寒一眼。 他们的视线没有对上,却心照不宣。 沈听正襟危坐,发现易寒看了他一眼,又立刻收了回去,很像某种暗示。 直到他的手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跟放进冰箱似地,在他手掌周遭停留了三秒,就钻进了圆盘当中。圆盘上刹时烟雾四起,沈听跟前很快跳出一行黑色粗体字来:“欢迎来到圆盘之谜,您本次的谜题是——堕落的夜晚。” “请您收集线索,还原案件的真相,找出唯一一位关键帮凶。” 沈听这才了然易寒的用意,不等他给易寒反应,圆盘中心的湖泊便显示出案件中一段凶手被刀的画面来,其场景和质感像在播放某部电影的片段。 “你们都看到了什么?”将自己的谜面场面看完,叶亭悠闲地将十指交缠到一块,随口一问。 沈听只听了游戏规则,不知道游戏也有潜规则,以为交流线索是常态,上来就一脸天真地交代了:“凶案现场。” “犯规!犯规!”易寒一听,当即拍桌,开闹了:“哪有老玩家带头诓人的?!” “就是!”孟深也义愤填膺地加入讨伐,顺便漏个大勺:“我哥的谜底肯定又是推理凶手。” 叶亭:“……” “还能不能玩了?凶案现场不算什么重要线索吧?不要这么激动。”叶亭哭笑不得,在四方盒里撒着道具玩,眼神幽幽地飘向易寒,意有所指:“而且不好意思,我这次的谜底还真不是。” “哇啊,线索一条都没摇,你们把别人老底都透了。”叶亭的目光有如实质的指向箭头,就差把他的谜题写自己脸上了,易寒往后一躺,双手交叉搭在脑后:“没意思。” “哦,原来你是凶手啊。”读懂了叶亭明晃晃的暗示,孟深瞟了眼易寒,默契地跟在叶亭后面补刀。 “小朋友嘴这么毒,是猜凶器吗?”易寒歪了歪头,美目眯成好看的月牙状,就是不带刀子就好了:“真没必要,你一张嘴就能把在场所有人都杀了。” “打住打住,我受不了你们了,进下个环节……”趁着场面还能控制住,叶亭赶紧打圆场,举手做了个收住的动作:“猜样、猜样。” 孟深和易寒顿时化敌为友,站成一线,一齐瞪向他,异口同声:“你起的头!” 叶亭扯扯嘴角,搔了搔鬓边浓密的头发,不以为意。 半个小时后,游戏进行到第九轮圆盘公布真线索的环节,孟深盯着迷雾中的字体—— “他吻过他颈间的凸起,尝试在他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孟深看完之后焦急地抓了抓头发,还是毫无头绪。他已经把各式各样的凶器猜个遍了,还是拿不准。每个人只有一次做答的机会,如果判断失误,他接下来的游戏环节就只能陪跑了。 他的谜底看似简单,实际迷惑性特别大。圆盘会根据每个人的谜题,刻意掩盖关键信息或重要细节。就像他猜凶器,圆盘不会让他过多地接触尸体,公布的画面也会有意避开,甚至会给他多次展示误导性场景。玩久了还好,最让孟深头疼的还是一些特定领域的知识,涉及盲区,很容易把自己绕崩溃。 他只能靠相关人员或嫌疑人对死者模棱两可的描述、公布的画面细节、以及一些误导性的信息来倒推。死者身上的伤口还各有不同,说明凶器并非只有一种,要逐一排除,找到致命伤。 第一颗血泪用完之后,孟深锁定了绳子、刀、毒药这三个最终选项,并在其间自暴自弃地点兵点将、反复横跳起来。 绳子的指向性线索最多,但他害怕这是误导性中的王牌,圆盘会以它为中心设计一系列的假线索以此迷惑他,又怕选了错被圆盘打红叉,与赢家失之交臂。 他正焦头烂额地裁决呢,一阵庄重的奏乐从远处遥遥传来。先是一阵悠长的撞钟声,再是低低的罄响,后是两相交响时参入了悠远的琴音,悠扬一段后,清脆的琵琶声起,萧声婉转,还有一些他听不出的乐器。舒缓的旋律由慢至快,层层递进,有起伏又不至于激昂。 “这什么声音?以前从没听过。”孟深刚要用掉手上最后一颗血泪,对这声音好奇起来。 “大概是两府弄的一个吹拉弹唱的欢迎仪仗,迎天上某位上神的。”易寒不甚在意地给他解答,心思只在琢磨自己的案件线索上。 “你好奇?”叶亭转头问孟深,纤细的指尖已在迷雾中写字:“要不要去看?” “算了。”孟深摇摇头,好奇归好奇,他没有那么大兴趣跑两府去晃悠,再者那些个乌漆嘛黑的宫殿对他的眼睛实在不友好。 “你想去吗?”孟深放下手中血泪,很有牺牲精神地反问道:“我可以勉为其难地陪你走一趟。” 叶亭笑笑,轻轻地勾了勾唇角:“那更算了。” 他垂下睫毛,落寞在眸中一点一点地发酵。 叶亭心想,下来的大概是二十年多前带走他师父的神,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看,你陪我啊?”易寒单手支起右脸,冲叶亭投去了一个真假参半的期待眼神,如愿以偿地收获了他视若无睹的忽视。 叶亭撤回发散的情绪,再次强调:“我真没想去。” 易寒深感失望地抻了抻桌下的腿,看似无所用心实际话里有话:“说不定那位也来了。” “那位?”孟深狐疑道,趁此空档将血泪用了。 沈听坐得笔直,也听得如坐山雾,根本不知道他们天南地北地在聊什么,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与他无关,不如专注解谜,对着画面百般琢磨。 易寒继续打他的哑谜:“你师父的师父。” 孟深下意识看向又当哥又当过师父的叶亭,想起来了,他哥跟他提过一嘴,他的师父是一个从冥兵跃迁为神的传奇人物,雨都就是从他手底下发展出来的。 百年风雨加身,落到他脚下,只成了助他飞升的一朵云彩。 不过孟深对此也不太感冒,闻神见神什么的,有这时间,不如窝在家里跟叶亭和易寒多玩几轮游戏,何况现在还多了个沈听,他往后在东门打发的无聊只会多不会少。 “游戏结束。” “关键证物藏匿点已被揭示,恭喜三号玩家,获得本次游戏的胜利。” 迷雾逐帧散去,镜面湖泊上显示出证物藏匿点所在的场景,镜头定格在一块严丝合缝的木板上。 “啊?!”孟深追悔莫及,他正要写下最终的答案——毒药,却被他两个哥数次打断。 而此时,镜面依次公布所有玩家的谜底,文字尽数跳出之后,孟深的谜底正是他最终确定却没能及时写下的选项。好了,他这下是真想撞墙了。 不同于孟深的大惊小怪,易寒将最后一颗没用掉的血泪兴致缺缺地丢回了盘中:“唉,棋差一着。” 费神半天,沈听也没解出来,这些画面加上其他人公布的线索,误导信息实在多如牛毛,加上他第一次玩这个游戏,还没能判断线索的真假,就进下一轮了,要跟上他们的节奏,道具只能被丢在一边,形同摆设。 叶亭功成身退地单腿支开椅子,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以世界之王的姿态欠扁地宣布:“好了,孩子们,品尝到失败的滋味了吧?工作去了,下次再陪你们玩。” 虽然是实话实说,但实在有点伤人自尊。作为受害者之一的孟深既不关心也不分享他哥的胜利,转头跟易寒共鸣起失败者的哀怨:“易哥,我哥这德行,他学生时代真的没有在放学后被人用麻袋套住然后暴揍一顿吗?” 孟深只有跟他统一战线的时候才会罕见地喊他一声哥,尤其是面对叶亭的装b行为,是他俩最默契、意见最统一的时刻。 “用不着以前,你现在骑着他脖子造反,比套麻袋揍更有折磨效果。”易寒蓦地笑出声来,胡乱建议了一通,又伸出一根手指补充道:“主要是我爱看。” 孟深:“……” 我真是稀得问你。 第19章 无人之地 一个月的考核期到来这天,孟深尽职尽责地将沈听送到了鸦台。 鸦台的由来,有个不靠谱的传说,说是一只神鸟曾在此盘旋,经百年前的一次战火蹂躏后,枝叶受到天地感召纷纷枯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挺立抗议,引来一群乌鸦筑巢定居。后来四区逐步建立,这个地方被包粽子似地围成了东西南北门的中心区域。本着好生之德,鬼使们在设立考核地点时特意将这片区域划范围保护了起来,与考核区只有一墙之隔。 门前设一站台,派鬼驻守,说是站台,其实就是一座简陋的茅草屋。后经一代又一代的鬼使们精心扩建与装修,它从单薄的正方形延展成了带俩长窗的长方形,门外摆了带棋盘的石桌,常有来往的鬼使席坐博弈,用一层围栏圈住,下有三层木梯,梯下是一方小院,两棵枯树左右站岗,也用了柴火制的围栏,将半个茅屋围将起来。 现今驻守在这里的鬼使是个几百年的老东西,至少在孟深眼里确实如此,此人名叫文延武,性格十分古怪。 孟深只有考核期才会勉强自己来这儿走一趟,以及之前接沈听来过一次,其余时间他概不踏足。究其原因,都拜那个死老头所赐。孟深的脚尖在茅屋范围内一沾地,老头就跟开了自动锁敌一样跑出来,殷勤地往他手里塞鸟食。乌鸦见了食,不论歇在多远的树梢上,都会飞过来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扑棱。 孟深不讨厌尖嘴动物,但也实在招架不住这些鸟儿热情地在他脸上用翅膀拍来拍去,力道还大,次次都把他当仇人来扇。吃过几次亏,他就学会远离避险了。 “我就送到这儿了。”孟深停在十米开外的茅草屋前,没有啰嗦的叮嘱,只说:“考核流程跟平时差不多,按你心意来。” “嗯。”沈听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波澜。孟深拿放大镜也找不出他脸上有一丝紧张的迹象,多说只会显得他过分担心。 沈听抬腿走出半步,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问:“你现在回去吗?” “不用,我就在外面等你。”孟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就剥,汁水溅了他一手,快剥好时他才说:“我一个小时吃一个橘子,吃到第三个的时候,你出来,咱们一块回去。” 沈听谨慎地看了孟深一眼:“那我尽量让你少吃点。” “唔……?”孟深塞了自己一大口,急着说话,一张嘴就噎住了。 沈听脸色一变,绕到孟深身后就要给他施救,却被孟深抓住手臂阻止了:“咳咳咳……不、不用了,我给咽下去了。” 孟深抓着他没有立即放开,沈听莫名紧张,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敢挪。 “不会噎死,最多感觉喉咙有异物。”孟深拿另一只手顺了顺脖子,下意识解释完就觉得奇怪,原来的话也忘说了,心想,大家都是鬼,这些不是常识吗? 食物会在进入喉咙后自行消亡,他们连上厕所的功夫都省了。不过很快,他又像上次那样说服了自己,沈听也没死多久,很多观念和行为总是人里人气的,倒也……可以理解。 “你还是赶紧习惯一下这里的生活吧,你老像人一样对付我,我都要不习惯了。”孟深刚要松开手,却又对手心传来的那股体温起了疑:“你这手……之前我哥配的药难道没效果吗?” “可能又复发了。”沈听当即条件反射地把手抽了回来,没什么说服力地解释道。 孟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假装信了他的鬼话。 身后陆续有鬼使赶来,一波接着一波,都是其他三区的任职者,像孟深一样送自家徒弟来参加考核。叶亭喜欢清净,这个理由在孟深现在看来似乎已经不太充分了,但不管是何缘故,他只带一个已成既定事实,而且处得也还不错,他就懒得去深究原因了。 同为师父,这些个鬼后面却带了一溜的小鬼……孟深眼花缭乱地用眼睛数了数,每个鬼师父的身边最少是五个。 “哇啊,带这么多小鬼每天不得烦死。”孟深放眼望着,同情地摇了摇头,末了又很敏感地补充道:“当然,我不是嫌弃你啊,徒弟。” “我进去了。”在孟深扭头欣赏大部队时,沈听将放在孟深身上的目光一点点地撤回,转头走向那堵茅草屋一侧的高大铁门。 “哎?”孟深正表达欲发散,想跟自己徒弟多唠两句,结果他就这么冷不丁地跑了。 孟深无谓地叹一口气,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橘子来。三个小时的承诺,沈听也许能分毫不差地遵守,他说来就来的食欲就没什么契约精神了。 茅草屋的低矮围栏上,缠着许多枯黄的藤蔓,在不明朗的光线下,孟深分不清这是它本来的模样还是努力了也没能茂盛起来。两个小时将过,他盯着这些出神,围栏都是用勉强能称之为圆柱体的柴火搭建的,不知用的什么木材,黑漆漆的,只有成年人手臂一般粗。 他不敢靠茅屋太近,沈听一走,他跑得更远了,在一棵枯柳树底下站着,就怕文老头看见他一点影子。 这柳树三米多高,只有粗大的枝干和无数没有叶子的细小枝条,光秃秃的,像被人吃完了肉只剩下骨头的鸡爪子。 孟深就在这毫无生气的树底下又站了半个钟,上下抛接着最后一个橘子。 栖息在茅屋顶部的几只乌鸦忽地扑打翅膀,飞了起来。孟深的视线跟着它们移动,被它们振翅的力量与美感所吸引。一只乌鸦飞到鸦台的旗帜附近,落在站台顶部,黑色的旗帜被风鼓动,拍到它的翅膀,它轻盈地往旁边挪了挪爪子,不再让风打它的脚。 孟深蓦地一笑,视线落下,就瞧见了沈听从铁门中走出来的身影。 他最终没有消灭掉最后一个橘子,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望着朝他走来的沈听,抛了过去。 考核结果一般是考后第三天公布,孟深提前跟考核组的好友夜鸣通了气,让他结果出来以后第一时间给东门发。夜鸣不负所托,第三天一早就让乌鸦叼着防水信飞往东门木屋。 乌鸦抵达之后在门外叫了一阵,只把孟深吵醒了。 他披起外套下楼去取信,门一开,乌鸦眨着眼打量了他一阵,一跳一跳地往他脚边凑。 孟深害怕地往后退了退,乌鸦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恐惧,不再得寸进尺,嘴一张,放下信,拍打两下翅膀,飞走了。 熟练地除去防水信封,孟深往外拉了一下信纸,表情就难以抑制地雀跃起来了。他不需要看里面的正文,纯黑色的烫金印边纸张就是考核通过的标志。 孟深快步走向一排储物柜,拉开一个抽屉,取出前段时间申请下来的黑色手表,搭在考核单子上,想一并给沈听送上去。 可没等走上楼梯他就停住了脚,这种饱满情绪的溢出,随着嘴角的不断上扬逐渐被他察觉。 孟深有点分不清楚这是作为师父替徒弟感到高兴的迫切还是心里那点跟着时间弥漫的别样情感,或许二者都有。 他放任这两种情绪在脑子里打了一架,最后摇摇头,心想,送信送信,现在不是厘清这些东西的时候。 这天的座钟时间指向七点,沈听还在屋里睡觉,孟深敲了两下门,没人应,脑子一囫囵地总结起沈听的作息时间,晚上十二点左右回房间,每天早上八点多起,雷打不动地规律,保持着人类的良好作息习惯。 孟深就不一样了,不管工不工作,三四点还在一楼沙发上赖着,五点左右回房间,不定时起床,吃点东西,看会儿书,继续睡觉,时而两点去狱门,时而六点才动身,最晚是九点,要是工作时长超出预期,干脆一天都不睡了,把堆积的罪人全拉过来过掉,然后昏天暗地地倒在卧室睡上一天一夜。 可惜,自从沈听这个家伙来了之后,他随心所欲的作息就一去不复返了,为了配合他的人类作息,孟深睡得早,起得也早,活活把自己作成了一只按时打鸣的公鸡。 要不然等沈听起床再说?孟深心想完,脚一抬,正要离去,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 这家伙居然不改密码?!孟深简直惊呆下巴,漆黑的瞳孔瞬间撑大了两轮。 这扇门的初始密码是左右两下,他从前在这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嫌弃那些讨人厌的浮光老飘过来晃眼,就换去了对方的房间。不住这儿了,肌肉记忆却还在,他对着这扇门,总会下意识地敲出两下。 “沈听?”孟深隔着细小的门缝里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应。 他想着来都来了,门也开了,放下东西再走,于是推门走了进去。 沈听没关窗,浮光却没来偏爱他,只有一点光线从窗户偷跑进来,照在床尾不远处,像数束聚光灯,只是光团会随时移动,时隐时现,显得分外柔和。 门一开,风就通了,窗帘随之涌动。 孟深径直走向书桌,路过沈听的床头,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沈听平躺着,棉被盖过脖子,双眼紧闭,显然还在沉睡。通进来的风忽地拨动他前额浓密的碎发,露出一部分光洁的额头,随后凌乱的碎发就落了下来,只有一点微风毫无规律地替他摆弄发丝。 孟深放下东西,又看了沈听一眼,说实话,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是腿没有动。 沈听不爱说话,也少说话,存在感却一点不弱,得益于他出众的身高和阴沉的气质。孟深没见过这样完全安静下来的他,尤其是在舒适的环境里,他没有任何棱角,像一幅待人解读的画。 孟深定睛去看,却觉得不能以任何一种方式去定义他,但相处日短,他又不知道,沈听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是什么样的呢? 聪明的?外冷内热的?还是甘蔗体? 孟深痴迷地琢磨着,这种想要破开一个人的心去深挖他的**,毫无预兆地在这安静的房间里蓬发出来。 那窗帘从高处落下,飞起的却是他的心。 “……唉,我到底在想什么啊。”孟深神色痛苦地捂着额头,低叹了一声,似乎不能接受这样心态逐渐变得有些扭曲的自己。 他悄无声息地进来,一个人对空气暧昧完,揣着不可名状的惊涛骇浪,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无人之地 第20章 无人之地 老座钟行将就木地指向十点,主动将自己敲响。 钟声余韵未散,沈听带着笑意,脚步轻快地从楼上走下,没错,他脸上带着笑意,甚至可以用灿烂来形容。孟深正在给叶亭泡花茶,刚往白净的陶瓷茶壶里丢完两包花茶叶就迎上了这铁树开花的一幕。 手一抖,孟深差点把铁壶里的热水浇给手背,他回神,茶壶底部已经洇出了一滩水渍。 沈听胸膛起伏着在楼梯口站定,看到扭过头去忙的孟深,终于意识到情绪不该太过外放,于是调整起呼吸,收敛这昭然的激荡。手表已在腕间戴着,他拿着信件的右手却微微颤抖。 我可以留在这儿了,他想。 然后他将收敛好的神情转向孟深,说出那句已经在房间里上演过数遍的台词:“我考核过了。” 在下面看了两个多小时的情绪管理书籍,孟深以为现在的他已经全副武装、强得可怕了,却还是在撞进沈听舒展的眉眼时轰然崩塌,他极力抑制住汹涌的情绪,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淡定点头:“祝贺。” 经过一系列的内心激战,孟深臆想了一下自己在沈听眼里作为师父应有的表现,自恋地想,我真稳重! 可惜似乎只起到了反作用,孟深抬眼去看徒弟时,沈听的笑容像昙花一现,迅速枯萎了。 呃,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应该跟他没关系吧?他难得成熟内敛一次,结果这么令人扫兴吗?! “咳咳。”孟深错开直视沈听的视线,迅速转移话题,心里直发虚:“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请西门的朋友做一桌菜,就当给你庆祝了。” 两年前他通过考核的时候,叶亭就是这么给他庆祝的。他师从叶亭,工作模式像叶亭,日子久了就顺道把不外出的毛病也学了过来。除了西门,孟深再没去过其他的社交或娱乐活动场所。他想着,既然想不出别的招待,干脆把这个当传统沿袭算了。 “好。”沈听对着孟深所在的方向,回应得十分干脆,明明上一秒还跟丢了魂儿似的。 孟深惊叹于沈听调节情绪的能力,仿佛他才是那个在一楼看了倆小时工具书的人。 泡完了这壶令他汗流浃背的茶,孟深取了毛巾擦净桌面,接着动作干脆地弯下腰,从底部的储物柜里取出一个花洒,走向浴室装水,门还没进,他才想起来有件事没交代。 “哦,差点忘了。”孟深顿足,回头对沈听说:“考核通过的鬼使,中转部会赠送一件衣服作为贺礼,可以自选图案再让他们定制,你想要什么样的?” 沈听走到沙发坐下,将信件放在了茶几上,联想起孟深常穿的那件风衣,他身后印的是竹子。 不知为何,他粗略一想,脑子里第一时间冲出来的竟是水岸边的那棵老槐树。 “槐花吧。”沈听遵循了大脑本能的选择,目光在那张烫金纸上反复流连。 “嗯,意见表给你放四方桌上了,记得填。”孟深打听完,沉默地挑了下眉,两步迈进了浴室。 嗯,岂止少见,简直稀有。 孟深边打水边无限腹诽道,其他鬼选的印花基本都是观赏性比较强的物质,比如花,云或者树,也有的为了显得自己有文化,直接把书法往上印,被选的还大多是草书,少有看懂的。 也不能说没有美感,而是鬼穿起来多多少少有点像驱邪,很容易在工作的时候把自己和工作伙伴一波送走。 沈听这个选择,至少不会让他产生这样的顾虑。 孟深自己说服了自己,水也正好接满了。他心情愉悦地哼起歌来,奔向阳台,给那些半死不活的绿植浇水。 三个月一晃而过,孟深也参加了属于他的一次大考。说是考核,其实就是免费增加一次工作量,以及筛选一些倚老卖老的摸鱼鬼。 老鬼们的考核期也是四区每个队长的一次重大聚头,三月一次,互相交流一下彼此的工作信息与进度,以及增进一下几十年都不曾进步多少的友谊。 聚会地点设在一个全新的幻境,入口是一扇高大的石门,进去之后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地,人一齐,就会自动划分为四个区域,地面随之凭空长出缠满花藤的石凳。这种凳子又冷又硬,他们一般都不坐,除非桌上多出茶水和零食来。 孟深左右扫了一下,每张凳子毫不意外地被冷落了。 在分区内,孟深再次见到了南北西门的老成员,只是碰过几次面,大都不熟。 两年前,叶亭曾带他挨个认这些老前辈,当时的他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在其他老谋深算的队长眼里,这已经是明晃晃地在宣示‘这是我的继承者’了。 除了西门,每个队长和老成员都对他保有敬意,都聊得来,但不深入。他那个小王子的名头也不吓人,虚名而已,也有一帮跟他不熟从没说上过话的鬼时,私下都叫他东门小王,说实话他已经很感激了,人家没恶俗到叫他小王八。 叶亭近年来基本只跟西门联系密切,连带着孟深的心也偏向他们。 孟深应付了一圈主动来跟他打招呼的鬼使,一溜烟闪进西门,再也不出来消耗社恐能量了。 几个队长只有叶亭没来聚头,作为所有队长里最忙的鬼使,除了日常的制药,每次考核通过的名单、刷下来的鬼使和嫌疑苗子名单等最后都会汇总到他那里。 这天又正好是周末,叶亭忙得飞起,抽不开身,虽然他平时也很少陪孟深来,他不在,其他人就没什么压力,跟孟深的交流也自然点。在没有叶亭作伴的这段时间,他都是一进门就直奔西门所在的区域,东门那几块冷板凳,他不坐,几乎形同虚设。 “这次南门跟咱们一样也清出去好几波,北门前后清了十个,东门就进了一个沈听,过考核留下了。”西门其中一个队员楚言到处兜圈,搜罗好信息,整合给了自家队长。 孟深不甚在意地听了一嘴,就走神了。 他用眼睛不断游走在其他区的鬼使上,注意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于是问正听汇报的西门队长夜鸣:“……那位是?”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新面孔,利落的黑色长发,怀抱双臂,不怒自威,站在南门的队伍里听一众女鬼说笑。 夜鸣抽出处理汇报信息的思绪,与孟深望向同一个地方,精准地判断他指的是哪一位,恍然说道:“啊,那位啊,南门新上的队长,风悉,待监测组的。跟她一块在南门干了三十多年的姐妹在大考核前投胎去了,让她回来顶岗,现在南门的老鬼就剩她一个了。” “你来之前,南门的使者一直是‘鸡肋’业绩最高的保持者。”楚言挤进他俩之间的缝隙,在耳边八卦道:“据说是她单干出来的,只是后来进了监测组,现在回来当队长,就再也没集过泪。” 听了这番描述,孟深打量的眼光立刻从散漫随意上升到了肃然起敬。原因在于四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随意调换在岗成员。 不仅是为了迎合叶亭讨厌批文件的毛病,也是为了保证岗位的专业性以及便于风险控制。因此四区能够轻易被调岗的鬼,屈指可数,具备‘哪里缺了补哪里’的资格,一定深受叶亭信任并且各方面都有过硬的素质。 “之前监测组不是老出bug吗?虽说是跟研发组配合,但是前面两次都是工作失职,还是在她的管控之下。”楚言的嘴跟开了闸似地滔滔不绝,把手搭在孟深肩膀上,随意地晃悠着,起了个危言耸听的新调:“听说这姐妹,骂了那群孙子足足三天!” 孟深:“……” 孟深嘴角抽了抽,脊背默默爬上三层冷汗,不一会儿便透心地凉,想起自己上次要给监测组送‘真不敬业’锦旗的念头,后怕地庆幸最后没实践,否则当着这个姐姐的面儿,他难说是去给人难堪,还是得拎着锦旗灰溜溜地原地打道回府。 迷雾四起,蛇走一般从地面铺开,考核要开始了,孟深挥手作别西门的朋友,眼睛又过了一遍人群。 结果就撞上了一道目光,正是风悉。 她的视线越过重重鬼影,在自己身上定格了一秒。同样是起于无意,她的眸光沉静坚毅,笑意淡淡,与孟深前后完成这一简单的点头之交。 移开视线之后,孟深略微紧张地呼出一口气。 实话实说,他感觉自己回应得有点露怯,差点接不住这资深鬼使递过来的眼神。 孟深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东门时,沈听正坐在四方桌前看书。 他到东门的这几个月,逐渐适应并养成了自己的习惯。只要是休息日,每天早上十点,他就会拿着几本书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桌边第一个座位,比老座钟的报时小鸟还准时。 哪天要是起得晚了,孟深连墙上的钟都不用看,只稍从二楼往下一瞄,只要沈听跟npc一样刷新的身影出现在那儿,他就知道已经过十点了。 挂好还在滴水的伞,孟深换鞋往楼梯口走,边走边对沈听道:“明天我去西门,你跟我一块。” 揭过一页书,耳边突然传来孟深的话,沈听专注之余以为自己错听,于是抬头去确认声源。 接收到沈听的疑惑表情,孟深以为自己嗓门小,以至于他没听到。 “西门,去不去?上次我说要给你庆祝的,我已经拜托我在西门的朋友张罗了。”这次他放大音量,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低头顺起打湿的前额碎发,捋下一手的水。 说实话,他也拿不准沈听喜不喜欢热闹的地方,西门挺吵的,因为住着几个时不时就抽风的神经病,斟酌再三,怕被他拒绝,索性一个话题捡两头说:“你要不愿意我就再想……” “去。”沈听点头,将手边的书推到了一边,答应的瞬间,他脑子一转,当即计划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在那边有几个朋友?” 孟深把没说完的‘再想其他庆祝方式’咽回喉咙,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你问这个干嘛?” “准备见面礼。”沈听一本正经地说道,放在桌上的手交叠起来,似乎做好了要跟他长篇大论‘儒家文化的核心精神’的准备。 孟深一听一看,下巴差点掉地上,关键沈听眼神还特坚定,一点不像在抖什么幽默细胞。 见面礼?有被他讲究的礼貌吓到。 跟那帮鬼混久了混熟了,礼仪早已是脑后浮云。 “不用……”孟深刚要开口果断拒绝,脑子忽地一抽,如果是站在沈听的角度,他这么做还真有点道理。 当初他去西门是叶亭看他一个朋友都没有,所以顺手给他捎上了。他那会儿的头脑还是个花苞,自己都没开,哪能管别人晒不晒得到阳光? 而且叶亭当时没抱什么期望,只是带他去认一认生面孔,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和那群野鬼处到了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地步。礼仪上也就不瞎讲究了,直接略过,也就彼此过生时才会贯彻礼尚往来的精神。 自从做了鬼,孟深很少搞人情世故那一套了,他直性子不喜欢,其次他受叶亭这棵大树的庇佑,只有别人来捧他的份儿。 但眼下的情况不同了,他升咖了,成师父了,轮到他带徒弟进入自己的社交圈了,而且这家伙很有自己的想法……既然沈听这样提了,那是不是应该尊重他的想法? 孟深飞速转着眼睛,一合计,决定了,战术性咳嗽两声,调转话头:“……不用替我考虑这么周到,礼物的话,我来准备。” 沈听嘴皮子刚要动,就被孟深一个预判回头拦截了,他自认为十分大方豪气地道:“我说了我来就我来!不要啰嗦,做师父的带徒弟去认生,怎么能让徒弟破费呢?” 孟深在心里打起了算盘,反正地下室存金柜里的好东西车载斗量,他正好下去捡几件出来见见光,也给这次大考第一名的奖品腾腾空间。 “不是。”沈听被堵了一嘴,脸色有点一言难尽,身体往后靠向椅背,膝盖不自觉地转向孟深,就差起身奔过去了:“我是想说,你后面挂了片树叶。” “哪儿?”孟深晃动脑袋竭力朝后背看,左右手轮番上阵,绕回背部抓了几下也没找到:“哪儿呢?没有啊!” 沈听几乎是归心似箭地离了椅子,好像就等他这句话了,两步并作一步在孟深身后停下,替他在衬衫后领子的夹缝里拈了下来。 孟深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来看,很小的一片叶子,只有两个拇指盖大小,粘在沈听微微泛红的指尖上。 这也是他不爱出门的缘由之一,雨都环境复杂多变,一出门他就到处‘拈花惹草’,绝不空手回来。 这么小一片,亏他坐那么远能发现。 孟深腹诽完,忍不住压低目光,多瞧了几眼沈听那双火眼金睛。 突然,沈听俊朗的眼眸一抬,差点跟他的视线撞在一处,孟深赶紧移开,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头一扭,脖子迅速自动制热。 左右解释不上来这种奇异的感受,孟深一阵烦躁,闹心地抓了抓湿漉漉的脑后发。 飞溅的雨水打在沈听脸上,只有几滴,但他只是稍微低头闭了闭眼,没有退开一点距离,只用另一只手刮了刮鼻翼上的水珠。 “希望没毒。”沈听拿在手里前后端详,视线几乎要将叶子洞穿,一脸担忧地说:“一会儿叶哥出来,我拿给他看看。” 孟深:“……”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都不操这个心。孟深心想。但看在这份关切上,他还是嘴下留情了:“嗯,走了。” 第21章 无人之地 四区并没有划分什么玄之又玄的派系,东门和西门的关系铁,南门和北门的关系好,纯粹是因为地理位置挨得近,而且彼此的性格合得来。 孟深的朋友基本都在西门,除了叶亭过去的有意引导,最重要的是他们彼此接纳了对方的优点和毛病,志同道合的同时臭味也相投。 初到西门时,孟深没进正门就感受到了一股非凡的艺术气息。如果东门是原封不动的古董建筑,那么西门的风格就是迥异脱俗的代名词。 他们屋子四面的防腐木板画满了题材各异的画,包括山水、花鸟、风俗等,绘画风格也贯通古今中外。 为了防止雨水侵蚀,还用自制的透明防腐油,涂抹了每个画到过的角落。后来孟深究其源头,发现西门队长生前是个不挣钱的画家,死后彻底放飞自我,再也不用感慨怀才不遇了,大大方方地把居住地搞成了艺术品。 屋内客厅的陈设也不大一样,进门右侧有一面超长展示柜,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制品与玩具,上次送到东门那个会叫‘傻瓜’的乌鸦模型就出自这罪恶之地,可见其精神状态一如既往地不稳定。 天花板上绘有完整的壁画,人物繁多,色彩鲜明,只展现了雨都几百年来最重要的那部分历史。 孟深带着沈听走到茅亭时,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响,似乎是物件落在地板上,有轻有重,一声接一声。 走到正门,十五个拳头大的木制品牵手摆出欢迎的仪式,一齐向来者弯腰鞠躬,礼仪一毕,它们就从左到右依次在门口转起圈跳起舞来。动作机械,却也算得上‘优雅’,因为它们看起来真的已经竭尽全力地在扭动不灵活的关节以呈现千娇百媚的姿态了。 “……”孟深抱着礼物箱的手在底下默默收紧,指关节咔咔作响,脸上勉强挂着一个还算是笑容的玩意儿。 怪不得来的路上眼皮狂跳,原来在这儿等着我。都提前给夜鸣传讯不要整这一出了,还反其道而行——故意的吧! 沈听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唇角都扬起来了,弧度不大。孟深无意瞥见,先是震惊,后受到他的感染,竟也翘起嘴角来,一挑眉,赶紧把功劳揽了。 “我、我早就让他们不要搞得这么正式了,结果还是把这套搬出来了。”性格一向耿直的孟师父好不容易想要违逆一次本性,奈何撒谎技术真的很不高明。 而且说完他脚底就发虚了。 “挺好玩的。”沈听笑意不减,弧度扬得更大了些,转头看了眼孟深,又继续去看模型们,抬手指出一个:“你看,角落那个。” 孟深顺着他的视线追过去,左边队伍尾部的一个小人正笨手笨脚地努力伸展四肢,敬业如斯,却每一步都跟卡壳似地,看起来随时要栽倒。 孟深无奈笑笑,他发觉自己不懂沈听的笑点。 一曲舞罢,小人们再次鞠躬,谢幕时从中间分成两拨队伍陆续退场。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两位才子莅临寒舍!实令寒舍柴门有庆!蓬荜生辉!”门忽地被打开,前后拥出两个大汉,一把揽过他们的肩膀就将他们往里请。 这两双臂膀孔武有力,一对人使劲儿,几乎是半抓半拽的状态。 孟深早已习惯了他们的骚操作,由着他们带进,脸上是见怪不怪的笑。沈听就可怜了,对方的脸都没看清,脑袋上挂着十万个为什么就跟着孟师父一并被拱了进去。 一个不经意的侧目,孟深瞥见沈听略微僵硬的表情,想着他可能不太适应别人的热情,又或是某种涌动的情绪在作祟,楚言搭在沈听肩上的手显得格外晃眼。 他心随意动,赶紧把箱子夹在腋下,腾出手来去拉楚言坚实的臂弯。 “楚言,给我徒弟留点好印象,别一上来就拉拉扯扯!”他锁紧眉头,如愿拉下了楚言的小臂。 “哎?!”楚言被孟深拽着往后退了退,吃惊之余又没心没肺地道:“唉呀!以后大家都是兄弟……” 说完还要伸手搭上去,突然意识到确实不妥,这家伙到现在一声不吭,显然不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他这才留意到沈听不自在的神情,失望地撇撇嘴,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在这儿生活了几十年,也算阅人无数,对人的判断自有一套方法。楚言打心底认为能做孟深徒弟的人,脾性大都跟他们差不多,性子直、说得开,没想到这人光表情就硬得跟块石头似地,眉毛再往下塌都要接地了。 摸清了对方的脾气,楚言也就收敛了,悻悻撤回手,不再跟沈听多做触碰。 孟深抱着箱子,不堪重负地往上抬了抬,物件颠来倒去地撞击内部箱板,传出一阵叮叮咚咚的沉闷声响。 楚言顿时被这阵响动牵走了注意力,余光瞄到孟深手上的箱子:“这什么?” “唉呀,来就来,咱们这交情还带什么礼物呀!”他口是心非,长臂一伸,转眼就抢到了自己怀中。 “我徒弟要准备的。”手心一空,孟深笑了笑,侧身让开位置,头侧向站在一边早已冻成冰棍的徒弟:“这是沈听。” “……嗯,确实帅。”夜鸣眼球上下一动,只一眼就给沈听的颜值在心里勾了个满分,赞赏性地点着头道。话锋一转,他又跟吃了柠檬似地说:“啧,中转部当初怎么就不送来我们西门呢?真不公平。跟他同一批次进的十来个小鬼,个个有猫腻,前几天还被叶亭一张纸全给带走了。除了小组,西门又只剩我们五个老东西了,好冷清。” 孟深正揉着酸疼的手臂,抬眸听到这话,先是看了眼手足无措的沈听,再一只手搭上夜鸣肩膀,以遗憾的口吻安慰他道:“老夜,全军覆没是很可怜,但我也就这么一个徒弟,你也知道东门的鸡肋业务都我在做,他就算是奸细我也得给他策反了,让他留下来给我打下手。” 夜鸣听完哈哈大笑,在孟深肩膀处连拍三下,阴霾扫尽,爽朗非常:“你小子真会比惨。” 沈听表面镇定自若,一眼看过去像个扎人的冰雕,还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儿,内里其实崩得快熟了——他实在不擅长应付热情的人啊。 “放松点。”跟他相处了几个月,孟深多少摸到了点沈听的性格,就在他紧绷的后背轻轻打了两下,头凑近他耳边,放低声线:“他们不吃人。” 冷凉的气息似有若无地喷薄在沈听耳侧,却仿佛有火在缭,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又似乎揭发了他的隐秘,沈听身形一震,宽厚的背绷得更紧了。 “夜鸣。”夜鸣神情从容,大方地伸出手来,身高不输沈听,透着一股时间沉淀的大气:“鸟鸣的鸣。” 对方的举动中断了沈听的遐想,他故作镇定地回握,干巴巴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呃,倾听的听。”孟深知道他不爱解释,干脆化身操心的老妈子,在一旁补充道。 夜鸣挑眉,余光落在孟深脸上片刻,又快速转了回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好名字。” 楚言这个土匪抢走箱子就放去了展示柜,打算一会儿再拆这战利品。他折返社交场地,看见自家老大跟沈听握了手,他也赶紧迎上去,双手走在身体前,两双大手对着沈听没收回的右手一握:“刚才忘了介绍了,我叫楚言。” 勾肩搭背没到时候,握手他就不收敛了,还颇有自知之明地道:“言多必失的言!” 孟深:“……” 沈听:“……” 夜鸣简直没眼看:“你用个褒义词很费脑子吗!” “……你,你好。”沈听在一片沉默之后回应,他相继和俩人握手,回回都像个生锈卡壳的机器。 “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们。”楚言蓦地松手,拍胸脯道:“没事也可以来蹭饭,虽然不是我做,但是也就多双筷子的事儿!” 孟深摇摇头,望了眼厨房所在的方向,门是开着的,里头有道鬼影不时移动:“得亏凡时这会儿在厨房忙活,要知道你做了他的主,拎着锅铲出来捅死你。” 楚言难以置信这种话会从孟深嘴里吐出来,这家伙以前可是隔三差五就来蹭饭,要不是这几个月收了徒弟来往得少了,他一个星期至少有三天往这儿跑。 楚言挤着一只眼睛,一大一小地凑到孟深跟前,一字一字道:“你、不、吃、吗?” 孟深被他的逼问激得往后仰,深吸一口气,心想完了,太久没来有点忘本了。 “好了好了,打住。”夜鸣拎着楚言往后扔,把他俩强行分开:“你俩一说上话就没完。” “沈听你先坐一下,让楚言给你拿点喝的。”夜鸣冲楚言做了个手势,继而面向沈听:“我借一下你师父。” 说完,他十分自然地一把勾住孟深肩膀,带着孟深往里走,大手指出一个方向:“走走走,去看看我前两天完成的作品!” “灵感找到了?”孟深想起夜鸣上次苦于没有灵感,天天抓耳挠腮,仰天长叹,调侃道:“那我得看看是什么大作值得你拿头撞一个月的墙。” 他被夜鸣锢着往前走,大概是刚把人带来就撂在一边的良心发作了,孟深忽地回头地照顾起他脆弱的心态:“……徒弟,等我几分钟。” 沈听点头,故作无事发生:“没事,我四处看看。” “嗯……啊,沈听?沈听对吗?你惯喝什么口味的饮料?橙子?雪梨?还是苹果?”听了老大的吩咐,楚言似乎记性不好地复述起沈听的名字,也不等他回应,就一脸‘我懂的’接过话:“好,我去拿!” 然后他就埋头直奔冰箱去了,沈听伸出的手滞在半空,根本来不及拦。 这也太……算了,热情这个词已经解释不上他了。 沈听目送被夜鸣拐走的孟深,跟自己置了会儿气,无所适从的情绪又开始弥漫。他正愁怎么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安静地社死,楚言的声音咋咋呼呼地过来了。 “来来来,这两罐给你。”楚言大步跨来,往沈听手里一塞就是俩玻璃瓶装的饮料:“五种水果混合的口味和清爽的薄荷口味,你尝尝。来这儿的小鬼喝过都说好,没有任何差评!” 沈听略显慌忙地接过,指尖一片冰凉:“好,谢谢。” 楚言挥挥手,一脸‘应该的’得意神色。 沈听将信将疑地打开一罐,舌尖尝到满是水果香气的甜味,眼睛才陡然一亮,心想,确实好喝。 “那什么。”楚言知道他接不住自己这碎嘴子,又急着拆箱子里的东西,于是征求他意见:“你是要一个人走走还是我带你四处看看?” 沈听忙咽下嘴里含着的甜水:“噢,我一个人就行。” 楚言求之不得,堆起爽朗的笑容,高兴地道:“行!你就把这儿当自家,看到什么喜欢的尽管跟我说,除了头顶那壁画不能送你,别的都好说。” 临走前,他又扭头对沈听道:“一会儿开饭了,我回来喊你。” 沈听没想到他还有后话,早已边往嘴里一口一口地送着饮料,边扫视四下的装潢与顶部那不送人的壁画了。他迟钝地应了一句,等楚言迈上通往二楼的台阶了,沈听才继续自己的探索。 西门木屋外部的整体构造与东门并无区别,哪怕是连通木屋正门的茅亭都是一比一复刻。内部陈设大调过,黑木书架只剩一扇,贴着墙根的一扇被拆了,换成了一个一米多高的深棕色长木架,歪歪扭扭地挂着六七张叠在一起的亚麻布。 架子附近是一张一臂宽的桌子,其上堆着几沓生宣纸,熟宣纸也有不少,放得并不齐整,文房四宝和镇纸倒是规规矩矩地贴边摆着。桌底放了七八个颜料桶,画笔裹着不同颜色倒插在其中。 沈听观察周围的环境时,目光不紧不慢,大件小件他都留意,看到新奇的玩意儿就固定住视角,仔细端详。眼睛所到之处,有两米高的长镜,镜边为花,以贝壳堆饰;亚麻布前架上未完成的画,是一处荒草与瓜果并存的菜园;最后,他注意到了墙上的一幅画,画上只有一种簇拥到一块盛开的长条弯曲状小白花。 沈听这会儿可顾不上鬼魂与环境两不熟了,揪着正大步流星路过身旁的流宴就问:“这是……什么花?” “……哦,这叫引魂花。”流宴也自来熟得很,往后倒了倒步子,在他身边站定说:“可以唤醒生前的记忆,但因为雨都的环境实在恶劣,这种花到现在应该已经灭绝了。我们队长也只是根据古籍上的文字记载,勉强还原它的样子。” 沈听望着画,旁若无人地陷入了沉思。 流宴见他看得实在入迷,想到他是孟深的徒弟,便拿出了乐于助人的架势:“你如果对这花感兴趣,可以去夜萤森林找找看,古籍上说,那里是这种花最后待的地方,说不定会有,但找不找得到就另说了。” “很难找吗?”沈听追问,扭头看向他。 “对。之前有鬼在雨都各处找过,而且找了好几年……”说到这儿,流宴就没再往下说了,他只对这半句话有把握,没找到不代表真的没有。 “嗯。”沈听领会了流宴的言外之意,总结起来就是概率极低,能找到算你牛批。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希望更具诱惑力的了,沈听不痛不痒地挨下流宴这一管预防针,还是决定试一试。 人与人常无缘,人与花就未必。 毕竟人才会长脚跑掉,沈听想到这儿,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孟深所在的方向,又回过头来看花,眼里闪烁起微弱的幽怨。 品鉴完夜鸣的艺术大作,楚言终于有了‘插足之地’,走过来一屁股把自家老大挤走了,和孟深东扯拉西扯地闲聊起来。 夜鸣不甚在意,跟孟深叙完旧,就忙活自己的事儿去了。 “哎,你生日快到了,今年想要什么礼物?”楚言勾着孟深的肩往自己这边收了收力道。 “你只要别再送我什么珍奇异兽的眼珠子就好。”孟深抬手做出一个禁止的动作,补上迟来的吐槽:“不能吃,还血淋淋的,没有任何观赏价值。” “不识货!”楚言松开他,愤怒地搡了他一把:“路雪去年生日哭着求我送她,我都拒绝了!” 孟深:“……”你、你确定? 路雪正埋头捣鼓自己新制的玩具,谈话内容里出现自己的名字并不奇怪,可这货闭眼就是谣,她警觉地从沙发上回过头,刺向楚言,露出一个吃了苍蝇的表情。 流宴看到此景,叹了口气,用一副‘他就那德行’的表情摇了摇头,拍拍路雪的肩膀:“在外人面前,给下任队长一点面子。你要干他,至少等咱们的小王子走了再说。” “哼。”路雪阴恻恻地冷笑,也不放狠话,挂在鼻梁上的镜片闪过刺眼的凶狠红光。 流宴原本离她只有一座之隔,忽然感受到旋涡一般的强大力场,默默挪动屁股坐远了,又下意识看了眼落地书柜上的一个人形裂缝,上回的还没修好呢,这次估计得穿墙了。 楚言还在和孟深吹牛,骇然感到背后有一道冷气,他上身猛地一抖,眼珠子转了又转,这熟悉的感觉…… 第22章 无人之地 沈听还对着那幅画入迷,恨不能用眼睛将人家的作品山寨一份带走。 孟深脚步很轻,以至于他站在沈听身侧,沈听也没能察觉,直到他幽幽开口:“喜欢这画么?” 沈听一惊,像被电了一样,慢悠悠地转头看向不知何时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孟深:“好奇,喜欢谈不上。” “你好像对很多东西都不会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孟深不经意地感慨道,他也看那画,想从那上面找出吸引沈听的点,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怎样引人遐想的话。 沈听寸光未移,凝视着孟深洁净的侧脸,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苦笑了下,把目光重新放回画上:“其实太容易被人看懂也不好。” “所以这画,你究竟喜不喜欢?”孟深可没兴趣听他打谜语,以为他说的‘好奇’也是掩饰喜好的托词。 沈听抱起双臂,对画重重点了下头,眼中的画却印出一道人影来,他表露心声:“喜欢。” “实话?”孟深歪头看他,望进沈听的眼底。 孟深:“嗯,好吧。” 沈听:“我不会骗你。” 这两句话几乎同时脱口。 两相沉默之际,吵嚷声填补了这一不知所措的空隙。 “来来来!咱们饭前开一把圆盘!”夜鸣拍手组局。 “雪儿,别弄玩具了,过来凑数。” “楚言你大爷的,能不能动下你的猪脑说句像样的邀请!” “那我的猪脑请你过来凑数,行了吧?!” “滚!” “……” 突兀的吵嚷声相继牵走了孟深和沈听的注意力,他们一转头,只见路雪几乎以飞的速度靠近楚言,抬腿对着楚言的屁股就是一个横扫。 楚言正低头拉椅子,臀部意外受到攻击,上半身朝着圆盘直直栽了下去,圆盘分毫未损,他倒是捂着磕疼的下巴嗷嗷直叫:“痛痛痛痛痛痛!路雪!你在这儿好歹混了十来年,怎么尊老的意识到现在还令人发指!” 路雪一掀眼皮,翻起凉薄的白眼瞪着他:“哦,那等您老哪天要去投胎了,我再叫您滚,行了吧?” “老大,你看她!”楚言满目委屈地揉起屁股,扭头就是一纸状书:“对我使用暴力还这么理直气壮!” 沈听大概没见过一米八几的汉子撒娇,撑圆了眼睛看这场闹剧。 夜鸣不动如山地坐着,把玩着盒子里的道具,也不看他们任何人,却冷静地吐出一个字:“该。” 流宴捂着肚子,捶桌爆发出鹅叫。 孟深也失声笑了出来,率先打破沉寂:“我们也过去吧,玩完一把该开饭了。” “正好我再熟悉一下规则,争取早点上手。”沈听点头,跟上了孟深。 可惜,沈听的构想很快就被三言两句给打碎了。 因为这把六人圆盘一大半的时间都腾出来给楚言和路雪拌嘴了,这俩鬼你一言我一句,在每一轮线索公布的前后见缝插针地阴阳对方,道具也都用来公布假线索,尽最大的可能迷惑对方,这损人不利已的毁灭性玩法导致其他玩家的推理举步维艰,游戏对局也越来越长…… 又到猜样环节了,此时的孟深已然兴致缺缺。 他撑着半张脸,了无生气地盯着其他人。因为这对冤家虽然祸害无穷,却跟走了狗屎运一样,一猜一个准,十二轮过去,孟深已不抱任何期望,吊着一口气说道:“我猜灯笼。” 楚言拍桌:“剪纸!” 路雪也捶桌:“刺绣!” 夜鸣煎熬地捏了捏眉心,叹气:“瓷器。” 看着两人剑拔弩张地对视,沈听放在桌下的手正摩挲着一颗血泪,易寒给他的这颗眼泪偏暗,周身涌动着微弱的怨力,他淡淡道:“我猜国画。” 流宴倒在椅背上挥挥手,也疲惫不已:“我跟沈听猜一样的。” 五人敲定选择,圆盘中心逐渐显出一行字来。 “本轮猜样结果——灯笼。恭喜3号玩家,获得一条关键线索。” “呼!是我!”孟深惊呼,他这具死气沉沉的躺尸一下就坐直了,双眼放光地盯着只有自己能看见的那条线索,粗略地辨别了下真伪,立马道:“公开公开!” “……” 众人从孟深迫切的语气里感受到了他有多想结束这把已不在乎输赢的游戏,同时也隐约猜到了,这可能是一条真线索。大家表面上无所谓,到底还是对鹿死谁手抱有一丝希望,纷纷对了一下手里不多的真实信息——嗯,有用。 可惜,孟深打破的诅咒只持续了一个回合,猜样的主导权又回到了楚言和路雪的嘴里。游戏进行到十七轮时,其他四个玩家对着一堆假线索欲哭无泪,神情十分痛苦。 在这水深火热之时,凡时裹着条蓝色围裙从厨房出来了,炒菜的木铲还被他抓在手上,他声音洪亮,用一句话将怨声载道的玩家们解放:“饭好了!” 路雪腾地起身,果断抛弃了对弈近一小时的对手,小跑钻进厨房,帮凡时出菜。其他玩家看到她近乎条件反射一样的惊人行动力,心里默默宣告游戏结束。 “不玩了不玩了,太恐怖了,我再也不跟你俩玩圆盘了!”流宴撑着桌子,呼出一口憋屈的长气。 夜鸣也深受重创,黑着脸说:“我也不行了,好不容易闲下来一天跟你们玩一把,才知道你俩在游戏里也是这不招人待见的德行。” “……呃,你们能不能等路雪回来再审判?”楚言摆出他的死鱼眼,平等又哀怨地扫视在座的人:“都有的毛病怎么就逮着我一个薅?我很伤心好嘛?” 夜鸣无声剜了楚言一眼,递了个‘谁管你’的眼神,其他人也纷纷离座,才不管他头顶积了多大的怨雪。 “苍天!”楚言失望至极地道,他双手合十,仰头作泪流满面状:“我要调离西门!远离你们这群无情……” 他还没撒完泼,夜鸣一个回头给他喝住了:“你敢!你他喵的要是跑路了,我这位置三年后传给这些壁画啊?!” “不然您老人家问问呢?兴许它们能回应你。”楚言止住泪水,委委屈屈地道:“反正我在这儿的地位还不如它们。” 楚言眼角挂着的泪珠看得夜鸣一噎,这炉火纯青的演技怎么就用在了争风吃醋上呢!他心里郁结得很,扭头对着厨房嚎了一嗓子:“路雪!你俩老规矩!” 这个老规矩就是互相给对方道个歉,谁也不偏袒。 路雪端着菜走到桌前的身形一顿,努嘴点了点头。 楚言这才满意,曲起食指往眼角一挑,完整的泪珠就被弹飞了。他走到孟深身边,一脸无事发生地拍了拍孟深后背,豪爽地道:“走,咱俩地下室搬酒去。” 孟深谨慎地瞄了他一眼,往旁边跨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开玩笑道:“……大哥,你这人格转变得我有点不敢跟你独处了。” 楚言瞅向孟深,一拳抵在他肩臂处:“你怎么比我还爱演?” 孟深:“……” 十几道菜陆续上了桌,路雪从碗柜取出自己的餐具,冲夜鸣眨了眨眼,显然也反省过了,有些讨好地压低声音道:“老大,咱吃完饭再说。” 夜鸣沉声应了个“嗯”,她便在四方桌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就连对任何事都看似不上心的流宴,也提前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楚言和孟深动身去了地下室,一会儿的功夫,他俩就抬上来一大坛荔枝果酒。楚言用取酒器给每个人舀了满满一大杯,酒水接触空气之后迅速挥发,整个屋子顿时清香四溢。 沈听坐在孟深身边,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眼前的那杯酒,状态有点像发呆。孟深趁着众人都在闲聊,偷偷抿了一小口,被沈听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抓包了。 孟深见沈听往自己脸上移动目光,便将食指放在唇间,清亮的眼瞳带着笑意发出恳求,冲他小声地“嘘”了一下,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唇,一点没浪费那清甜醇香的酒水。 沈听看得一愣又一愣,全然忘了要给孟师父反馈,只觉得脖子涌上一股热气,口干舌燥。他动了动略微僵硬的指尖,也想抿一口搁在他右手边的那杯酒,给自己降降温。 最后一道菜由凡时亲自端出,他出了厨房门,径直朝沈听的方向走去。这菜有个浑圆的铁盖遮挡,众人纷纷用期待的目光迎接,凡时却将菜放在了沈听的面前,似乎是要给予他揭开这个庐山真面目的机会。 “来。”凡时如此做,也如此说道:“这最后一道小食只属于我们今天的客人。” 沈听受宠若惊,习惯性地拢起他的一双眉头,用眼神向孟深投递求助信号:怎么回事? 孟深神神秘秘地笑着,眼睫如同弯月,似乎并不着急说话。凡时注意到了沈听丰富的表情,继续解说道:“这是孟深拜托我研制的新菜,秘制馅料,里头包的东西各不相同,除了我试过味道,其他人都没尝过。” 他边说边掀开锅盖,热气蒸腾四散。 气体散尽,众人见到的是一个圆形深口盘,汤底清澈,白乎乎的丸子沉在盘底,大小适中,一共八个。 沈听仍旧皱着眉,心里寻思,这不就是汤圆吗? “祝贺你通过考核,沈听。”孟深望着他,说祝语的声音轻却坚定,在这寂静中传开,紧接着,高昂的欢呼声骤起。 “西门铁五角祝贺沈听通过考核——!” 他们举杯齐声,目光一齐打向沈听,热情洋溢的笑脸在暖黄色调的灯光下极具感染力,温暖而美好,像他这样不爱热闹的人,蒙尘日久的心也被撞掉点了灰。 他隐约读懂了孟深带他来这儿的目的,这些人的存在既耀眼又无法忽视,是烘托气氛的最佳人选。 心口涌动的暖流正在缓慢攀升,沈听形容不了这种模糊的感受,大概就是他这样一直刻意隐藏自己的人,被看见、被重视、被珍惜了。 “……谢谢。”他迟钝地举杯说道,脸上多了笑容。 “干杯!”众人相继起身与他碰杯。 楚言一口闷了,又给自己满上。夜鸣忙劝他:“少喝点,你一会儿还去不去狱门了?” “这酒度数又不高。”楚言辩解道,又猛灌一口。 路雪边慢里斯条地啃着一块金黄酥脆的鸡翅边呛他:“老大关心的是酒吗?是你喝多少都能发癫的精神状态。” 流宴赶紧咽下嘴里的醉虾,生怕劝晚了这饭桌变第二战场,不怒却威:“你俩从现在开始,闭嘴吃饭。” 夜鸣和凡时在一旁沉默地点头,以表赞同。 凡时将清脆甜口的青菜嚼完才补充道:“谁再给我打烂一个盘子,罚洗三个月的碗筷。” 路雪和楚言对了一眼,默契地一个低头扒饭,一个端着酒杯安分地坐了下去。 孟深和沈听碰完杯,也喝了只剩一半,剩下的都是搭配着饭菜,小口小口地喝。 他吃的很慢,时不时就嚼着食物托腮和其他人说话,或者看着他们说话。沈听就更沉默了,他不出声,大家都快忘了他是这顿饭菜服务的主角。 沈听本来享用不了这底下的食物。两年前,许冲就提醒过他——人不食阴,违则蚀骨。为防止他误食,还给他封了味觉,如果食阴有味,那就一定是这底下的东西。他一直自带食物和饮用水,藏在固定的地方。可在无法回到人间的那段时间里,水食殆尽,滴米未进三天后,他晕倒在了一个雨夜里。 那天之后,许冲给他封的味觉就解开了。 沈听之所以知道,是当时路过的一个老鬼发现了他,以为他中了毒,就给他喂了点自己配的解药,他被那黑绿的药水活活苦醒了。 因为误食,沈听忐忑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也没有遭到蚀骨之害。后来在思考前因后果时,他以为是那老人的药误打误撞地给他上了道护身符,转而又觉不对,蓦地想起了一阵银铃声…… 凡时对自己的厨艺一向自信,见沈听作为初尝此菜的小白鼠已经吃了一半,便问他味道如何,沈听这才抽回了思绪。 这汤底看起来金黄清透,他起初以为喝起来应该是清淡的,实际醇厚浓稠,酸咸兼具,闻起来还有一股奇香。沈听吃到馅料儿才知道这并不是汤圆,有的是咸口的肉丸子,咬下去每一层都不一样,先是脆弹,后是爽滑。有的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馅裹着浓郁的秘制酱汁,咬破一个小口,肉香便会四溢。甜口馅里用的是红豆沙,吃起来细腻绵软,还掺了一种他吃不出的脆甜之物…… 每个口味与用料不尽相同,酸甜辣咸,恰到好处,混煮还不串味,也不知这背后究竟下了多大的功夫。 沈听不敢点评,只说他个人很喜欢。他没忌口,有机会的话,希望下次还能尝到。 “我们都不忌口。”楚言听到这儿,把平底的玻璃杯当高脚杯一样晃悠着,点了点餐桌:“老凡,我期待在明天的餐桌上看到这道菜。” “你想得……”凡时正要呸他,却发现流宴和路雪的目光也黏在他身上,略一转头,他更惊了:“老大,怎么你也……” “老凡,认命吧,没有什么新菜能逃过我们的嘴。”流宴坐得离他最远,也掺和了一脚。 凡时:“……” 孟深一如既往地喜欢这里餐桌上的氛围,眼里总含着淡淡笑意。他带沈听到这儿来不仅是为了给他庆祝,也包着自己的一点私心。 四区只有西门和北门有厨房,不是不给配,而是只有这两个区的老成员会颠勺做饭。 孟深惦记这口好久了,这几个月一直在带沈听,余下的空闲都用来准备考核,很少能到这儿来蹭饭。 刚被叶亭带到西门时孟深就吃过一次,合他胃口,氛围也好,回去就暗示叶亭给他弄个厨房,结果当下就被否决了。不仅是没空给他做,而且他的饭菜有专使给送,也不难吃,还可以随时点菜。叶亭就猜测孟深是不是惦记凡时做的饭菜,于是跟他说,你要是乐意,来他们这儿吃不就好了? 孟深毫不思索就答应了。 叶亭懵了,他本来只是客套一下。但话已经放出去了,对着孟深那双期待到冒星星的眼睛,他实在狠不下心掐灭他的希望,只好转头跟夜鸣通个气,麻烦他以后给孟深加副碗筷。 一来二去,孟深就在饭桌上跟西门这帮人混熟了。 饭后,他们坐着聊了半小时的天。楚言和流宴要进狱门,孟深觉得磨在这儿太久也不好,就带着沈听离开了。 “这是给你的回礼。”回东门的路上,孟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礼盒递给了沈听。 沈听接过就拆了那精致的包装,发现是那个在门口被他点过名的木头小人:“这不是一整套么?” 沈听端详着它,感慨道:“拆了挺可惜的。” “不算吧。”孟深用指尖在木头小人的额头轻戳了一下,说道:“就算是整套,也是他们挨个设计出来的……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毕竟用的材质相同。” 沈听捧着回礼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孟深略一偏头,看到了他低垂的眉眼:“已经拆了,你要是想让它们团圆的话,我可以问路雪都要过来。” “不用。”沈听赶忙拒绝道。 “好吧。”孟深悻悻地收回视线,语气有些遗憾:“看来你不喜欢这些小东西。” 孟深一语中的,沈听没有接话,他确实对这些东西不大感兴趣。 “没事。”孟深耸了耸肩,不再遮掩:“反正这个也只是附赠的,真正的回礼是你饭前看过的那幅画,夜鸣说明天打包好就给送到东门来。” “啊?”沈听被这个信息打得猝不及防,错愕之余惊出了声。声音虽低,却十分意外。 “不用不好意思。”孟深接过他递来的震惊眼神,想拍他肩膀,但这家伙的身高对他来说真有点硬伤。他顿了顿,得抬下手才够得着:“我给他们送的礼也不便宜,上次比赛的头奖夜光石,我都塞进去给他们了,还有半年前我……” 沈听在这滔滔不绝的耳语中低头,怔怔地盯着那木头小人。它憨态可掬,唇角飞扬,会永远冲他灿烂地笑。感激之余,他眼中却布满了忧虑。 耳边是孟深在说话,他竟有点走神。 回神的时候,沈听只听到孟深说:“……你是我徒弟,我总得了解一下你的喜好。” 第23章 往事蒙尘 穿过东门木屋的茅亭走廊,孟深快步走在前面,沈听跟在身后慢里斯条地收伞。隔着厚重的雨帘,沈听隐隐看见几个高大的身影在木屋门前匀速移动。 稍走近了些,他发现这些鬼个个身穿黑色长袍,戴了兜帽,看不清楚面容,手里各抬了两层约三寸厚一尺长的木箱,运送至屋门左侧的走廊尽头,那儿放置着一个类似集装箱的容器。 沈听用眼睛粗略地丈量了一下,这木疙瘩长约四尺宽一尺高三尺,底部交错横了四条杆子,若干粗绳缠绕,将木杆与黑箱牢牢捆紧,看这样式估计得抬着走。 叶亭靠在门边抱着胸,一副监工的样子。 青蝶围着他上下转悠,要是绕到跟前,他便会抬手逗一下蝴蝶,冲它笑,视线并不曾落在这些鬼身上,仿佛站在那里就是莫大的威慑。 看着他们来回搬运这些木箱,沈听仿佛能透过木箱的表层看到里面排列整齐的药物,只是无法知晓是哪几种。他对此好奇,走一会儿路便抬眼打量他们,孟深只是瞅了眼就挪开了,对此习以为常。 进门时,沈听又回头掠了一眼,他们已经把东西都装好封顶,开始抬箱子。四个鬼各占一角,站位整齐,另外两个像护法的立在左右,并不参与抬货。 紧接着,抬货的鬼两手举在胸前,先是指尖相抵搭起一个倒V字,再是两手合抱,分出两个拳头,最后是掌心朝外,摊开一段距离,做完这个连贯的神秘手势,这才去抓抬杠。将‘集装箱’抬起之后,四鬼脚下隐隐泛起幽蓝的雾气,走了没两步,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十分远的地方。 一周后,东门组队从西门蹭完饭,在打道回府的路上撞上了拖家带口的张耿。 “各位这是……”张耿看着一行各有特色的帅哥并排走来,瞬间萌出一种‘生前在地球上凑数,死后为地狱贡献人数’的悲哀,他憋了憋那股心酸的自卑,回头瞟了眼身后跟着的小孩,才对跟前的男鬼们道:“正好,人我带到了,就交给各位领导了。” 孟深从叶亭身后歪出一颗脑袋,疑惑地看向张耿以及他身后头部只到他肩膀的孩子,说道:“鬼节还在放,不应该没有罪人分过来么?” 冥界的小鬼节定在每年二月初二,放假三日。每逢此节,整个四区各处要么上门联谊,互讨饭食,要么一齐聚在南门的篝火会载歌载舞、互赠小礼。 大鬼节就更热闹非凡了,七月十五这天,四区的景象宛如人间过年,各处张灯结彩、剪纸贴窗;着新衣,行列队,远上人间,食阳间贡品。折返之后,众鬼又将聚在夜鸦台,会友簪花,娱乐交谈,欢饮彻夜,直至翌日七点,座钟敲响。 今天正是二月二,孟深格外提防被工作打搅过节兴致的意外事件,可惜意外说来就来,从不跟他打招呼。 那小孩留着一头稍长的碎发,低头摆弄着个四阶魔方,手速极快,还原之后又迅速打乱,迫使自己进入下一轮的还原。他一声不吭,好像根本不在意周遭如何。 “易哥。”张耿先是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他的直属领导,才转向孟深,压低身子解释道:“呃,这不是罪人,这是府君的小儿子,过来东门这边玩,领主已经批了。” 他这句话当得上平地一声雷,轰得在座的鬼以为耳朵坏了,不然怎么会听到这么诡异的事件。 孟深更是如遭雷劈,连表情管理都忘做了——什么意思?!苍羽这只死鸟天天吃鸟食终于把脑子吃坏了? 要知道,两府一直对四区虎视眈眈,巴不得扑上来食其肉,啖其血,这是随便路边拉个小鬼孩来问也知道的冥界共识!两府往四区里塞的奸细小鬼好说,灌两瓶遗忘水一踹就出四区去了。现在倒好,这只傻鸟把府君的儿子招来了,他在这听了看了,要像其他鬼一样如法炮制吗?灌两口孟婆汤,别管出没出事,他回去要是说自家爹妈都认不得了呢?两府那俩老谋深算的不得联手找机会来上门兴师问罪? 孟深越想越火大,就差一拳打在地上了。他身上因控制不住而四散的怨气,分成了几股烟雾,其中一缕飘到了叶亭眼前,他侧头一看,笑出了声,当即淡定地拿手做扇,给他散热。 沈听则是望着孟深,默不作声地抬手搭在了他肩上。孟深回头,被沈听眼里的情绪所安抚。 他叹了口气,怨气像被浇灭的火炭,渐渐熄了。 这阵乌鸦盘旋的沉默,最终被易寒打出了一个话口,他冲张耿抬了抬下巴:“你忙就先走,交给他们。” “哎,行,那易哥,我走了。”张耿一步三回头,恨不能把‘求表现’这仨字儿写脸上,让易寒给他批个红通通的满分。 后来他平地一个趄趔,差点摔出丑态,终于学正经了,头也不敢回地走自己的路。 “小孩,你从哪个府过来的?”孟深往前走了两步,问他的语气十分不客气。 “一府。”那少年不紧不慢地回答,也不抬头,魔方又即将还原完一轮。 叶亭与易寒互相对了一眼,淡定如常,都没做声。 四区除了那个鬼里鬼气的游乐园,基本没有什么可玩性,风景更不用说了,天天下雨,寸草不生。也就夜萤森林欣欣向荣,勉强像个景区。但那地方不是随时随地或是什么鬼都能随便进的,若是心不诚,念不正,会被里头的柳树抽成陀螺,再轻飘飘地甩出来。 “既然来了,就四处走走。”一直没表态的叶亭突然发话了,朝孟深一使眼色:“孟深,交给你了。” “啊?”孟深难以置信地拿食指指着自己,一双眼睛眨了眨,询问叶亭话里的真假。 难道是他刚才释放的怨气不够明显??? “我拒绝。”孟深才不乐意揽这招人恨的活,不情不愿地抱起手臂站到了一边。 叶亭很少露出不悦的表情,他此刻凤眸微眯,显然对孟深不合时宜的耿直有些不满,搭在臂上的手指敲了又敲。 那小孩儿两耳不闻窗外事,就算听进去了也不发话,还在低头捣鼓他唯一的玩具。 沈听刚要请愿和孟深一块去,叶亭却率先开了口,加重语气对孟深道:“别闹。” “张耿也会陪同,你们两个人够了。”易寒适时地附和。 孟深:“……” 这简直就是爹妈混合双打,孟深忽然萌生出一种失宠了的错觉。他搞不懂自己已经表态了,为什么他两个哥还要逼着他去? 沈听还在犹豫要不要开口,叶亭却已预判了他的操作,一个眼神过来,摇了摇头,他好不容易涌到嘴边的话又沉了下去。 孟深本就是被他哥赶去给人当解说员的,心里虽然憋着一股气,至少表面功夫做及格了,该说说,该做做。在去鬼乐园的路上,行至中途,孟深和张耿斗了会儿嘴,那小孩趁他们不注意,自己悄摸跑了。 张耿扭头发现人不见了,登时吓了个魂飞魄散。 有了张耿抱头哀嚎的衬托,孟深显得淡定多了,他无头苍蝇似地原地转了会儿,最后实在顶不住压力,把叶亭和沈听都召过来找人了。 易寒紧急出了个任务,要晚点到。 几个鬼分头在四区飘了个遍,成功地将六个多小时都耗在了无功而返上。 到了约定好的汇合点,转机出现了。 张耿让找人蝶闻了闻自己拍过小孩的左手,借助它开启了正确的找人方式。这是他们带路的才知道的方法,也是他们从不带丢罪人的秘诀,只是当时惊慌过度,加上孟深在一旁频频对他放冷箭,他急得把看家本领都忘了,纯粹地依赖本能去做点什么来弥补。 几个同行的鬼,尤其孟深,发现他让大伙白折腾了一遭,差点没把他头卸下来当球踢。张耿呜咽着护住狗头求饶,孟深见他一脸怂样,终是于心不忍,收回了释放‘怨器’的爪子。 可惜张耿并不懂得如何吸取教训,他带着带着,直接把他们领到了一个从没到过的地方。 “这地方叫什么来着?对,迷城,一听就很拉风。”张耿冥思苦想,终于记起这个地名了,指着某条只有他能看见的路,说:“还要往这儿走。” 领路者的信息蝶与其他鬼的略有不同,他们有一种秘制香粉,只要往蝴蝶翅膀上撒一把,便能永久不散。 蝴蝶们记得通往四区的路,只要主子向它问路,它便会指引目的地,所到之处,地上会显出一条以五彩粉尘覆盖的路来。万一罪人走丢,它还能记住气味,助主子找人,找人蝶的别名因此得来。 迷城的入口并没有类似城都门面的恢宏大气,也没有连绵坚实的墙面,而是只有一扇极其高大的石门,发黑的牌匾上,刻着龙飞凤舞的迷城二字,门的顶端以飞檐雕饰。 孟深头顶肉眼可见地冒出一个问号,向来自称硬汉的他看到了那扇门也不由地发怵,回头问带路的张耿:“你确定,要进这里边儿?” 带路的还没回上话,叶亭已经在旁边闭着眼,没心没肺地点了好几次头,孟深真的怀疑他哥是不是得了什么非要赞同别人的后遗症。 “气息从这儿断了。”张耿拱动鼻子,像搜救犬一样左右嗅了嗅,找人蝶又正好停回他的肩头,他不好意思地扫视了一圈人,挠头道:“找人蝶也飞不进去,八成是这儿了。” 孟深眼里的抗拒与恐惧在张耿的回应里悉数放大,唇瓣翕动,他想起那本没怎么细看的书籍,具体内容记不大清,有些字眼却很唬人,像‘强大的怨灵’,‘鬼魂容器’,‘有进无回’等,他当时觉得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必不会误入,扫了两眼就扔回地下室的书堆里了。 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他是把答案丢了之后才发现原来可以抄…… 站在身侧的沈听留意到了他的异常,他先是看了眼那烟雾缭绕的泛黑石门,才回到了孟深忧虑的脸上:“你对这儿有印象?” 孟深蹙着眉摇了摇头,内心矛盾地看向沈听,垂下眼睫:“有点。地下室有本书提过这儿,当时我不感兴趣就没怎么细看……总之不是什么好地方。” “可是……” “我知道。”孟深打断沈听,自责地拍了拍额头,懊恼的表情像只挨了骂的小猫:“我不想进去,也不想我们任何人迈进一步。但我,唉,但我这次是真闯大祸了。” 沈听看他这样为难,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 “害怕了?”叶亭双手叠在脑后,背对门,倒着步子走路,与孟深擦肩而过。 “哥。”孟深弱弱地喊了他一声,牙齿咬住了红润的下唇。 叶亭放下手,走近,揉了揉孟深蓬松的发顶,笑着道:“好啦,我们不是正在弥补过错吗?打起精神来,现在不是盘算失职的时候,咱们先解决问题。” “我以为这么一件小事,自己可以处理好的。”孟深感受着那只手恰到好处的安慰,心都要化了,自责更甚:“结果却耽误你工作,拉你一块找人。” “这件事很大程度上可以算作是意外,不要吧所有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叶亭耐心地开导他,但显然没什么效果,于是他又道:“好吧,既然自责在所难免,我也不劝你了,你有没有想到什么解决办法?” “哥,如果这个地方进去就很难出来,或者……有进无回。”孟深说到这儿不敢再说下去了,他心一横,扫了一眼众人,咬牙道:“要不你们在这儿等我,我自己进去找。找得到我就带他出来,找不到你们就不要等我……” “不行。”叶亭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 “……了。” 孟深彻底没辙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悉听尊便地蔫儿在一边,等候叶亭想出更好的办法再来发落他。 沈听干听着,羞于自己薄弱的语言艺术,站在原地当了一会儿树桩,忽而问张耿道:“能确定那个小孩真的在里面吗?有没有误判的可能?” “我也希望是误判。”张耿老实地摇了摇头,脸皱成了苦瓜:“可是找人蝶从没出过错。” 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沈听垂眸抿唇,看来只能进去找了。 “哎哥,你干嘛?”张耿眼疾手快地拉住转身离开的沈听,他埋头进攻的方向是那扇石门。 “进去。”沈听蓦地被拽住手臂,回头,视线落在张耿抓着他的那只手上。 “我有眼睛,我能看见。”张耿有点闹心地说,本来那个小屁孩捅出的篓子就够烦人的了,这个哥们儿还在这节骨眼上给他添乱:“但是叶哥还没发话呢,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要再看丢一个,我还活不活了?” 张耿话音刚落,孟深就擦着他的肩走了过去。 他还没来得及感慨打脸来得如此之快,沈听就往回扯了下手臂,示意他放开,还往孟深离开的方向使了下眼色,张耿这才撤了禁锢。 注视着二人离去的修长背影,张耿感觉孟深这几步把他本就不厚实的脸踩出了坑。他心里幽怨地想,真是的,这些人商量好了也不跟我通个气。 “这俩小子,跑得还挺快。”叶亭欣慰一笑,悄悄挪到张耿身侧,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切了个皮笑肉不笑:“自家仔子我训了,你怎么说?” 差点被捶出血的张耿连连咳嗽,震惊地看着如此之慈祥的人突然变脸,连哭带求饶地道:“……哥,哦不是,领导,我我、我早知道错了呀!饶了我吧!” 眼看叶亭的手还要落向他的肩头,张耿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走在最后的叶亭压着眸子环视四周,怨力在体内焦躁地涌动,似乎在被什么牵引或与之共鸣。 雾气越发浓重,连空气都变得阴冷湿黏起来,附着在皮肤上彻骨地寒。 他心想,不怪孟深那小子害怕,这地方给人的感觉真不详。 第24章 往事蒙尘 孟深没有闷头栽进去,而是惴惴不安地站在那块残破匾额的正下方,给众人上眼药:“先声明,不是我怂,我也拿不准是不是进去就出不来了,除了张耿,你们不用陪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什么?!”没被除名的张耿大惊失色,抓住‘有进无回’这个成语就迅速脑补出了一场惨剧,他倒吸一口凉气,像没听清什么意思似地凑出耳朵:“出不去?那、那我我也……” 他像贼一样踮脚往后悄摸挪了几步,以为没人注意,扭头就要开溜,结果叶亭大步上来,一个拎小鸡的动作直接让这贼现了行,声线清冷脆越:“去哪儿?” “哎,哎哥,哦不,领导!”穷途末路想当回逃兵真不容易,张耿悲催地扭动脖子回看叶亭,却撞进了他犀利的眼神,赶紧又转回来,自找台阶下:“我突然想起来我这手上一堆工作还没做完呢,要不然我回去交代一下……” 孟深重新审视着张耿,嘴角抽了又抽。 他心想,这愣头青在这儿混了几个月,怎么脑子比学校用不上的教材还新,好歹打听一下跟自己共事的都是什么成分吧?尤其是现在拎着他后脖子的叶亭,这天才可是底下最难忽悠的鬼。 果然,叶亭毫不费力地制着张耿,无情地揭穿他道:“临阵脱逃可不是东门的基本素养。” 转动视线之际,张耿又挨了孟深一支冷箭,总算清醒了,识时务地放下他那三脚猫功夫,连连道是。 他在叶亭的手上几乎把整条脖子都挂了起来,眼看就要双脚离地转圈,叶亭看他态度又端正了,才宽宏大量地放了他一马。 松手丢下张耿,叶亭望着那堵能影响怨力走动的石门,心头涌上莫名的兴奋。他不知不觉就掰起了指关节,在咔咔作响中自信宣告:“可以进去。” “我好歹也看过几本书,做过几堵门。鬼门的基本规则是有进就有出。像这种只能进不能出的规定,大多只是为了震慑来者,不让外人轻易闯入。” “嗯,我同意叶哥的说法。”沈听出声附和道:“能在书上写下这条规定的人,应该是从里面出来的幸存者。只是出来条件苛刻,为防止后人误闯才会夸大其词。” 叶亭打了包票,加上沈听的猜测,孟深浮躁的心这才得到了真正有效的安抚。 他不再犹豫,转头一个猛扎就进去了。 “呃……”叶亭欲言又止,试图挽留的手滞在半空,汗颜道:“也、用不着这么干脆吧?” 其实他对这个迷城的了解也只在皮毛,所以刚才的话多少有点吹牛的成分。只记得这是个有归属的领地,建立不过百年,也不算禁区。至于主宰这个小破地方的是神还是鬼,书上没有过多记载,而且那书也没有多少个年头,最多二十,跟他下来之后在这待的时间差不了几年。 “哥!哦不,领导,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我先上路了,在前面等你们!”向来怂包的张耿也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完全无视了叶亭稍显尴尬的神情。 关键他还低头抹了把感动至深的眼泪,小跑着追上了孟深的影子。 沈听最擅长不动声色的观察,他注意到了叶亭少见的不安,但当时已经来不及拦孟深了。 就算有机会他也不会拦,那个人走得就像时针,而他的心是秒针,总会夜以继日又义无反顾地围着他转。 至于能不能出来,对他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叶亭眼睁睁地看着沈听也没入了那一片伸手只见雾气的地界,瞬间面如土色,终于有了点后悔把牛吹死的懊恼。 但他只愣了一刹,应对的办法就浮上了心间。 叶亭一秒召出青蝶,在它身上留了一道求助音:“易寒,速来迷城!我们要进里面找府君的小儿子,我没把握能按时出去,你来的路上记得搬点懂行的救兵!” 他行事谨慎,从不打无准备的仗。在不熟悉迷城的前提下,叶亭担心会有禁制隔绝蝶讯,因此选择留音,这会比传讯更加稳妥。差遣了青蝶给易寒传讯,他又派了只紫蝶飞往监测组,去找风悉。 孟深进来走了没两步,就很没安全感地回头看了眼身后。无事发生,却也不见任何人影,只有被他冲开过的迷雾形状在回应他来时的轨迹。 奇怪,上一秒他还听见张耿在耳边嚷嚷“等我”,这才分开不到五米的距离,怎么人就不见了? 就在他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脖子以下的身体被一阵冷意侵袭,这种感觉仿佛浸泡在冰水当中。孟深本能地低头去看,发现胸膛以下都被浓重的迷雾漫过了,别说其他人,他现在连眼皮底下的手脚都要看不清了。 他脚步打了个转,焦急地环顾四下,出声喊道:“哥,沈听,张耿?你们进来了吗?” 孟深唯恐漏听,屏气凝息地等了一会儿,却久久没有回应。 差点把自己憋成个球的孟深决定了,绝不待在原地坐以待毙,他边留意四周的变化边高度警惕地往前走。 他伸手去拨雾,手感出奇地有分量,像在撕扯柔软的棉花。 “哥,你们在哪儿!能听到我说话吗?!”孟深提高声量,又喊了一句,四周还是静得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回应。 迷城?要不要这么应景? 孟深长长地‘唉’了声,终于领会到这个破地方取名的含义了。 按理说,雾气这么浓,应该是个十分庞大的幻境。 他和张耿明明一前一后进来,离得这么近,还是被分开了。孟深这么琢磨着,总觉得这布局的人似乎要将他们各个击破,那他再找下去,最后也是竹篮打水。 往里走了十来分钟,孟深明显察觉到身上的冷意在消退,雾气最后散得只剩几缕,孤零零地缠在空无一物的四周。 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秋千荡起的声音,像常年没人使用而生了锈,带着行将就木的嘎吱声,一下又一下,规律地嘶鸣着。 孟深猛地回头,原本什么都没有的身后,凭空产出了一个小区公园,园内有一系列配套的健身器材。他顺着声源追去,那秋千就在他的右前方。 一条空着,另一条上面坐了个黑漆漆的人影,两双纤细的腿支在地上,毫无干劲地晃着。 孟深定睛一看,整个胸腔轰地烧起火来,他暗自骂了声‘草’,脚下生风地朝秋千杀了过去。 他动作粗暴地将他们找了半天的少年从秋千上一把拽了下来,大声喝斥道:“你个小屁孩!乱跑什么!你知不知道整个东门为了找你,全都搭进来了!” 少年脚下没站稳,慢悠悠地仰起头来,看着风风火火跑过来训他的孟深,语气平常得过分:“我实在好奇就到这儿来了,你们带我去的地方我以前都去过了,很无聊。” “那你直说不行?气都不喘就溜了,有没有想过你出了事,我们怎么向你爹交代!” 少年一意孤行的态度再次激怒了孟深,他心下火烧火燎,感觉再不控制就要被钻出窟窿来了。 他本来不想跟这种完全不会考虑别人的小屁孩计较,看他做的这档子事就知道了。可是现在要是不训他,他还得在他们身边待一周,指不定还会给他们招来新的幺蛾子。 少年挨了训,先是一脸懵,眸子惊诧地颤动了会儿,又恢复了原来的死水一潭。 平日里父亲与仆从对他百依百顺,从不对他说一个不字,只有母亲会对他叹息摇头,没想到出了家门口,竟然有人敢冲他大呼小叫。他一时没觉过味来,暗自想了想,原来这世上还存在除母亲外不顺从他心意的人。 “有报告行踪的规矩吗?我爹没教过我。”这少年说话的语气和他的眼波一样没有丝毫起伏,见孟深脸上的火越烧越旺,他脑子转了转,似懂非懂地反省道:“哦,那我下次注意。” 孟深:“……” 考虑到叶亭的叮嘱……算了,刚才他的言辞已经够激烈了,现在就算放柔语气也于事无补。 孟深眯起眼睛,几乎拉成一条缝隙,唇角往上扬起,整个表情似笑非笑,毒蛇一般危险:“你在一府什么样子我不管,你也可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你既然到了东门,就得守东门的规矩,你要是还跟待在家里一样我行我素,不仅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也是在挑战我们的规则。下场如何,你的好父亲不可能没跟你提过。” “还有重点是——我最讨厌给人擦屁股!” “明白?”孟深咬牙切齿地说完这么一通,伸出一根手指,隔空戳向他。 “明、明白……”少年磕磕绊绊地回应道,眼里的眸光正在委屈地跃动:“所以,你可以放我下来了吗?我的脚悬空很久了……” “啊?”孟深往下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这个举动是将他整个人提溜在半空的。少年的脚尖堪堪着地,艰难地点着地面。 “……哦。”孟深赶紧松了手,将这条罪恶的右手掩回了腰后。 少年在地面找回了支点,第一时间是整理被抓乱的衣领,然后才揉着痛处,抬眸望着比他高一截的孟深。 “我之前觉得没必要跟你们认识,但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少年淡淡地道:“我叫临淮,你叫什么名字?” 本来就看他很不爽,说话就说话,一张口又辗人尊严,孟深就用看智障儿童的眼神关爱着他。 “问我吗?我不乐意说。” 少年临淮:“……” 沈听进来之后就在找孟深,可这一跟就跟进了汪洋大海,他漫无目的地找了半小时,也没捞到孟深这根针。他边找边想,最终的处理办法跟孟深的不谋而合。 只是沈听真的不适合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独自摸索,当然,这个结论是他刚刚才得出来的。 因为,他此刻在这个地方所见到的与他在雨都里所见过的建筑都不一样。 这是一座格外庄严的古宅,檐下以斗拱雕饰,青砖素匾,黑漆板门,其中一处屋顶还煞有其事地冒着缕缕炊烟。 沈听只瞧了一眼,心中就鼓声大作,以为是什么心魔一类的东西钻出来了。可他不生在那个年代,也没有与之相关的爱好,所以眉头都皱烂了,也琢磨不出自己怎么会看见这样的幻象。 但他转念一想,想必是这儿的鬼在装神弄人,目的是什么,他暂时还不清楚,一向旺盛的好奇心也不敢节外生枝。 沈听没再继续前行,他怕再走往前两步就被迎进去做客了,只当没看见,照原路返回。 可这一回头,嗯,还不如不回头。 一个身着古装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他两米开外的地方,给沈听吓了个激灵,他当即刹住步子,脸色剧变。 那女子整体看上去也不可怕,反而着装十分地干净怡人,上襦下裙是杏黄配红的色调,脸是面若桃花,露着含蓄拘谨的笑,眸光清澈,体态修直,双手端端正正地拢在腹间。 她似乎对沈听很感兴趣,打量他的目光自上而下,慢而温柔,带着盈盈热切,像在看某位久而未见的故人。片刻之后,女人眼波一荡,垂眉喃喃道:“像……真像……至少有七分像。” 沈听听不懂她一上来就在叽咕什么,只报以谨慎而惊惧的审视,以理智强行压制情绪,试图根据她的衣着样式来判断她是哪个朝代的人。 对襟、宽袖、衣长及膝,都是宋代比较经典的女子服饰样式。 行,他明白了,这一趟没白来,到宋朝了。 “你长得有些像我曾见过的一个人。”女子脉脉开口,声调轻柔婉转,一双凤眸闪着肉眼可见的雀跃。 沈听垂眸移开视线,装作忙碌地打量四周,顺便礼貌地答非所问:“……请问,这是哪儿?” “如你所见。”女人笑意盈盈,摊出纤细洁白的右手,指向沈听身后:“这是我的宅院。” 沈听转身,匆把眼睛放回那座古宅:“你又是谁?” 女子很有耐心,并不恼他:“我是这儿的人啊,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几百年了。” 那女子走路不用脚,以闪现的方式移动。沈听看着也想着,也不是闪现,这更像是某种固定的影像,不管他转向何处,那人那宅子出现在他跟前的距离不差分毫。 沈听强压下内心的恐惧,用力地皱起眉头来调整形容,发觉用力过猛,又慢慢舒展开来。 他对迷城毫无了解,唯独对幻境与幻象研究得透彻,这段时间从地下室里挑上来看的书也大多是这一类。凡是迷雾所到之处,必是一个以怨力催动的幻境,有鬼居之,其间幻象丛生,变幻无穷。 目前他所知的只有围困、迷失、惩处、造梦这几类,要分辨出来也不难,那就是——直接问。 “这幻境是你设下的么?”草率就草率吧,沈听真的按书上教的来了,那人一问未答,他又添一问:“碰见你的人跟我看见的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看运气。有的人会碰到自己的心魔,有的会撞见以前见过的人,可能是家人朋友,也可能是仇家……”女人似乎默认了第一个问题,声线变得轻松起来,听来有股少女的俏皮:“你就比较幸运了,不用经历那些可怕的东西,因为,你被我选中了。” “……” 沈听面上不显,嘴上不说,心却在想,今天的运势多少有点不待见我。 “从你踏进迷城的那一刻,我就在引导你。”女人越说,笑容就越明媚如春。 可她越笑,沈听心里越发毛。 恐惧久了,沈听反而适应了这种担心受怕的感受。况且这女子行为举止得当,生前应该是个体面人,暂时也没亮出红通通的爪子说‘还我命来’,还有问必答,他也就心大起来了,又发问道:“你让我看见你,应该也能感应到跟我一起来的朋友,我在找他们,你见过吗?” “……唔,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的力量只能指引你一个。”女人微微垂首,拧起细眉,唇微抿,作思考状:“这里住的不止我一个人,应该是被其他强大的鬼魂引过去了吧。” 沈听听到这儿,心又凉了半截,这意味着孟深他们很可能会遇到危险。 他出神地杞人忧天起来,连女人试探性地接近也没察觉。沈听抬头再看,那女人已经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了。 “……”够渗人的。 他的处境绝对不比那些人好到哪儿去,这可比心魔难对付多了。 叶亭这边完全是另一幅画风,他曾说过,他只要两只脚都迈出了东门,就当给自己放假。 哪怕是跑来这种地方度假,他的态度照样怡然自得。他本就是一方为非作歹的鬼,繁琐讨厌的文件每天都要批,而且在这个大染缸的夹缝里,什么勾心斗角、大风大浪没见过。压力这种东西,那也应该是选了他来迷惑的鬼要抗。 叶亭被引去了一个空无人烟的荒郊野外,乌鸦嘶鸣着飞走,速度快到滞了几根羽毛在空中。一棵盘根错节的枯树底下,十分巧合地出现了一个瘫坐在地上啜泣的女孩儿,模样看起来只有**岁。 这哭声…… 叶亭顿足,略微思索了会儿,毅然决定靠近声源。 他步履稳健,纵使宽松的裤脚被阵阵邪风吹得紧贴脚踝,他也完全没被扰乱心神,每迈一下都镇定如山。 既然要以这样的形态引他过来,他只好接了。 叶亭心想,躲过小孩形态的呈现,下个形态可能就是什么脾气古怪的老东西了,他可不想在这地方背着装作腿脚不好的老年人到处跑。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小朋友。”见到那小孩之后,叶亭走了过去,单膝蹲下与她平视:“从哪个区过来的?” “我、我呜呜呜……我迷、迷路了。”像是找到了委屈的宣泄口,这小孩儿抽抽噎噎地哭得更凶了,抬起两只小手,用手背胡乱搓着眼皮,把眼泪抹掉。 “那跟着我吧,我带你出去。”叶亭噙起一丝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女孩儿一听,当即止住了哭声,眼角还挂着豆大泪珠,就眨着溜圆的眼睛问:“……呜真、真的吗?” “嗯,真的。”男人低沉有力的声线似有安神的魔力,又逢风吹迷雾散,将他身上清甜的味道送进了女孩儿鼻息。 女孩儿瞳中一震,闪过不可思议的光芒,将本就睁大的眼睛又扩大了一圈。 “……好。”她收敛情绪,嘴紧紧地抿了回去。 “哥哥。”女孩儿谨慎地喊道,眼球慢慢向上,小心地观察着叶亭的表情:“我、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叶亭没有回答,心神松动地愣了一会儿,然后笑着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他心想,攻心吗?倒真有点意思了。 “我、我不是从哪儿来的,我就是这里的鬼,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女孩认认真真地回答了叶亭先前的提问,见叶亭警觉地观察着四下,她一歪头,天真地问道:“哥哥,你也迷路了吗?” “嗯,我也迷路了。”叶亭轻声应着,撑膝站起,牵住她一条手腕,将她带起:“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这里就是我的家。”女孩仰头望向叶亭干净利落的下颌线,眉眼显出疑惑,好像听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鬼地方漆黑一片,只吊着几团可怜的浮光,还随时可能飘走。几只没什么生气的乌鸦和随处可见的驻空树干,剩下的全是这湿冷阴寒的雾气。 到底有什么好待的,在这儿造栋别墅免费请人来住都未必请得动。 “具体一点,比如周围有什么。”叶亭耐着性子问。 女孩蹙眉,努力地回忆了下,眼睛一闪,高兴地说:“有一棵常年结果的杏树。” 叶亭忍不住低笑出声,心想,真是有够具体的。 第25章 往事蒙尘 叶亭领着那孩子走出了短暂困住他的荒郊,在迷雾里穿行,周遭静得能听清走路的细微声响。他的目光向前飘着,脑中翻涌起细碎的过往。 他们做鬼的,身体早就没了温度,女孩的手即便被他牵着,他也感受不到任何热量的传递。可这种大手拉小手给了他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二十几年前,他也这样牵着妹妹,在无数个大街小巷走过。 叶亭死后十年,偶然得知妹妹也意外身亡了,他手下的线鬼见过她,看形态投不了胎,只能四处游荡。他不知道父母年过半百,相继失去两个孩子要怎么活下去,但多年过去,他们并没有像他一样走下来。 叶亭没有贪恋过这个看似风光的高位,但清泉是他唯一的倚仗和底牌。二十多年前,它主动将他推了上来,五年前,它又给了他找到妹妹的希望,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他要留在雨都,永远地和这种药捆在一块。 他骨子里始终对尘世有留恋,叶亭想过,有天如果能找到妹妹,那他会陪她一起去投胎。 孟深出现的时候,他阴差阳错地获得了一个新的身份。花了近两年的时间,让孟深从开**流,到现在终于活得像个正常人,任性,恣意,就连他自己的脸色都不用怎么看。 这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和易寒聚头、看到孟深笑,那些瞬间的温情总令他触动。他会想,如果实在找不到妹妹,那他永远留在这里也…… “哥哥,前面有人!”女孩抬手,直指前方,打断了他发散天外的思绪。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然,有几个身高相差不大的身影在远处冲开迷雾,迎面朝他们走来。其中一个人似乎在被什么东西追着捶,又跑又跳。 女孩兴高采烈地看着追逐打闹的人影,纠正道:“哦,是鬼。” 叶亭被她的严谨所折服,轻笑道:“是我的朋友。” “那你的朋友相处得好像不太和谐哦。”她仰头,还是只能看到叶亭利落的下颌线,以及隐匿在浓稠迷雾中晦暗不清的脸:“不像我们迷城人,从不争吵,也不打架。” “那你们这儿的人脾气真好。”叶亭拨了拨眼前,白雾蜷过他纤细的指尖,短暂逗留,又翩翩离去。 “看不顺眼的话,直接消灭不就好了。”她语气稚嫩,残忍的话说来有种诡异的天真:“哥哥知道什么叫破魂吗?” 叶亭:“……” 好淳朴的民风,他心想,孟深他们和他走散这么久还活着简直就是上天指名庇佑。 破魂,意味着鬼身魂飞湮灭,也是雨都里的鬼最残忍的一种下场。 雨都所有选择存活下来的鬼和鬼差,各有执念。有的是为了与家人或挚爱重逢,有的觉得鬼生滋润,不想投胎成人受罪……而在这漫长的等待之中,或许永远没有结果,却会驱使他们一直在此徘徊。就跟大多数人一样,为钱为权为地位或为自由,活着奔走就是为了不断获得,就算得不到也不会突然找堵墙一头撞死。 人总会自发或被动地为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有了盼头,人就不会无缘无故地死去,做鬼的也一样,心有执念,就不会轻易选择离开。 而毁灭一只鬼最快的方式就是拿走他所有的希望,破魂干的就是这回事,执念未消,身已覆灭。 “听过。”叶亭低头看她努力仰起的小脸,杏眼清澈明亮,嘴角微微翘起,干燥的手往她发旋上一盖:“不要笑着讲这么可怕的事。” “……”她收回笑容,雀跃的眉眼不再。 “哥哥也会怕死吗?”女孩儿语气转为低落,用力攥紧了那只和叶亭相握的手。 叶亭平静地道:“怕。” “为什么?” “因为还没送你回家。” “……” “领导!我错了!真错了!哎、哎!我屁股!!!”张耿一蹦三米高,崩溃地捂着屁股边跑边躲孟深放出的怨器,那青翠纤细的竹叶纸人只有巴掌大,却有手有脚,五人成群,正趴在他身上大口撕咬。 他的脖子、肩膀,尤其是臀部,被咬穿的地方统统漏着丝丝雪白色的怨气。 “我怎么知道进来还有陷阱嘛!这里的路我也不熟,求你了大哥,赶、赶紧收了神通吧!”他被折磨得高声尖叫,耳朵又挨了一口:“啊!痛痛痛——” 没什么表情的沈听和姿态散漫的孟深并肩而走,此前走失的少年也在其列,他上下颠着手里的魔方,一双漆黑无神的眼睛跟着物体起落。 只有张耿狼狈地被纸人追,围着孟深等人绕圈狂奔,上蹿下跳,将迷雾搅得如同一圈圈荡开的湖面水波。 “哥。”一走近,孟深震惊地盯着叶亭身边的小孩,本想委婉地组织了一下语言,结果开口就是污蔑:“我们这才分开俩小时,你从哪儿拐了别人一个孩子啊?” “少贫,送她回家而已。”看到孟深他们也没缺胳膊少腿,叶亭说话的语气才有了起伏。 回家? 孟深狐疑地打量着往叶亭身后缩了两步的女孩儿,搞得自己光看她一眼就像能把她吃了似地,一双杏眼怯生生地望着他。 这真是倒反天罡。孟深心想,他们几个在被分开的这段时间里都没被什么脏东西缠上,这小孩儿反而敢粘在他哥身边作祟,恐怕不是什么一吹就倒的小角色。 “哦,你拐来的你自己送。”孟深摆手无谓道。 一个临淮就够他喝几壶的了,他才不想给自己再揽个未知难度的瓷器活。 叶亭也不恼,问他们道:“被迷阵分开的这段时间,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孟深的第一反应是不解,眉头几乎皱成八字,看着他哥——这最大的异常,你不牵着呢吗? 一息不到,他又联想起会合之后沈听讲述的那段诡异奇遇,蓦地捧腹笑起来,眼角带泪地拍打着沈听的肩膀:“哈哈哈哈哈哈徒、徒弟,快跟我哥说说,哈哈哈你碰见了什么……” 沈听的神色顿时就不好看了,他的分享欲本就不旺盛,要不是孟深看见,他压根不会将这件事诉之于口,于是薄唇嚅嗫了半天,也只是张了张嘴。 “你要张不开口,我可说了。”孟深扶着沈听笑够了,咳嗽两声,恢复了正经腔调:“我这边没什么,进来没多久就找到这小孩儿了。沈听那边,我跟张耿赶到的时候,他正被一个女鬼招待入府。” 沈听蹙眉凝视着孟深,孟深光速转头,当没看见。 “那你定力不错。”叶亭投向沈听的目光里带着些微赞许,说罢,睫毛往下轻轻一压:“但凡上点年代的鬼,在这种地方停留久了,干扰心智的能力越不容小觑。” “那她为什么走了?”孟深掘出了一个疑点,问道:“我们到沈听身边之后,她连人带宅子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也不清楚她的目的。”沈听终于开金口了,想到之前他问过女人的问题,猜测道:“应该不是索命的鬼魂,要真想对我下杀手,不会等到其他人来。” “前期其实看不出什么,而且,你怎么知道她是想要你的命?”这小子思想太单纯了,叶亭听来了兴致,挑眉道:“你还是小心为好,她指不定还会回来找你。” 沈听背后一凉,沉默地摸了摸额头,表示不愿面对。 “开个玩笑。”叶亭忽地笑了,不再逗他:“到时候让孟深这小子帮你赶跑就好。” “你确定我干得过她?”孟深抬着指尖一直画着星形符号,听到这吹捧顿了一下,看着张耿哼哼道:“我这点怨力只够用来驱使怨器咬人。” 叶亭刚要纠正孟深,不是比谁怨力强,而是拿出他烦人的本事,结果…… “叶哥救我!……啊!我头发!”张耿的惨叫应景地从叶亭跟前飞过,宛如尖叫鸡的嗓音在周围进行三百六十度环绕,带起一大片足以化水的雾气。 “你也该饶了他了。”叶亭糟心地揉了揉太阳穴,主要是嫌吵:“赶紧让他消停下来吧,我耳膜要炸了。” “好吧。”被张耿二次带偏路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孟深朝小竹叶们招了招手。 小人们一齐回头,懵懂地望着孟深,发出短促的疑惑声。孟深接着朝地面做了个向下的手势,它们纷纷跳下张耿的身体,舒展叶身变回本体,摇晃着落了地。 “看来我手底下的人,能力确实有待提高。”懒散的声线穿透层层雾霭幽幽飘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易寒挺拔的身影在几米开外现了身。 “你没收到我的蝶讯吗?”叶亭转头看向走到他跟前的易寒,眉头不自觉地锁紧:“你搬的救兵呢?” 收到了,他没管。 “就我一个,不欢迎么?”易寒无谓摊手,也不等他回应,毫不拖泥带水地一转身:“那我走了。” “回来,干嘛呢?”易寒刚转过脸,就被叶亭的长臂拉回了原地,严肃道:“我够头疼的了,你什么时候把孟深那小孩子脾气也学过来了?” “啊?”正跟沈听闲聊的孟深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回头道:“哥,你叫我?” 叶亭没看他:“没有,玩你的去。” “噢。” “我暂时不知道这鬼地方要怎么出去,得找找终止机关。”叶亭压低声音说,难得露出这么没底气的脸色,语气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味:“本来我找外援是为了能快点出去,结果呢,你也掉这坑里了。” 周围的雾气再次大幅涌动,浪潮一般,寒意又起。 “你做事不是向来万无一失吗?这底下居然还有你解不开的难题?”易寒眸光深邃地死盯着眉间不悦的叶亭,冷笑道:“出去麻烦把你天才的头衔当着东门人的面给摘了,丢人。” 天才叶亭:“……” “天才是你们随口胡诌的,我可从没承认过。再说了,哪怕是天才,也不意味着无所不知吧?”叶亭才不踩他的语言陷阱,略微仰起头,冷呵一声,礼尚往来地戳他错处道:“你自己不也进来了?” “甩锅?”易寒加重语气,真有些来气了,同样不屑地迎上叶亭的目光,将右手送进纯黑色的风衣口袋:“要不是受了你东门叶大队长的差遣,我能脑门一热地跳进来?” “好,我有罪。”看他脸色不对了,叶亭火速认错,做出打住的手势,猜测道:“你没叫人,那应该是另有办法了。” “用传送阵。”果如叶亭所说,易寒信誓旦旦地召出一根盛放的桃枝,握在手中,沉下声道:“我打算强行破开。”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齐刷刷地望向这个自带两米气场的自信男子。 “老大,这能行吗?”张耿搓着至今还在冒烟的屁股问。 孟深一边摆弄着从临淮手里借来的魔方,一边给张耿解疑答惑道:“幻境本就是以怨力作为动力才能运转的一种幻象,只要怨力能压过设下幻境的主导者,或者在怨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就能实现破解。” 孟深太久没玩这个了,磕磕绊绊地还原完魔方最后一步,一抬头,竟收获了张耿一个不计前嫌的敬佩眼神。 他心想,干嘛这么看着我?这不过是我专业里最不起眼的基础理论。 “那请吧。”叶亭拉着小孩儿退开一段距离,意在给易寒腾出足够的空间。 不知为何,孟深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似乎就要见到怨力全开的易寒了,瞳孔雀跃,表情也尤为亢奋,魔方吸引力自然骤降,他一把塞还给了临淮。 临淮捧着孟深还回来的魔方一懵,默默收进了口袋。 易寒在地上画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传送阵,桃枝在潮湿的土地上也能发挥自带颜色的功用——图案中心是朵全盛的粉色莲花,边缘由断裂的金线排成圆形,断口处由莲瓣一一填充。易寒单膝着地,右手虚按在图上,还未及地,天地之间,顿时风起云涌。 莲花图案自上而下开始燃烧,放肆晃动的火焰,轰地一声,窜到了易寒散落的黑色长发之下。 跃动的火光投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交界,风动发丝,将他两鬓的长发高高掀起。 孟深隐隐听见一阵从远及近的风声,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啸而来。片刻后,目之所及狂风大作,沙尘四起时火焰冲天。 都说易寒是雨都百年来怨力最强的鬼,今天他终于亲见,心神像一道被撕裂的感官口子,看不见摸不着,却十分震撼。 张耿低低地惊叫一声,被沈听按住了肩头。 易寒手下的火越烧越旺,借风之速,以迅雷之势铺地千里。他不动身形,唯有火光放肆地映出他锐利狭长的眼睛。 渐渐地,易寒的两颊处像被绽放的莲花花瓣所包裹,画一般的流畅线条,绘制在他白皙透亮的脸上,若隐若现,似有若无。随着怨力的层层释放,他无瑕的脸庞变得近乎透明,花瓣纹理也愈加明显。 在触及到对方留下的怨力之后,易寒黑色的瞳孔骤然变成了深粉色,他极力凝神,闭上眼睛,掌心朝下,每压低一分,就加深一层,直到手掌完全按在莲花中心,贴至无缝,他将怨力释放到了最大…… 兵不血刃地较量一番过后,易寒猛地睁开眼,果然,他们还在原地。 他输了。 他,居、然、输、了! 易寒暗自握拳,对方的力量跟个看不穿的无底洞似地,将他放出去的破境力量一次又一次地挡了回来。 他深感挫败,烦躁地“啧”了一声,这种感觉不仅没有消散,甚至进阶成了耻辱,令他抓狂到有种想揉乱自己头发的冲动。 气人,他的全力一击,竟然被这么轻松地化解了! “不行啊。”终于轮到他说风凉话了,叶亭摇摇头,弹了弹肩侧不存在的灰尘:“当了领导,能力一落千丈了。” 易寒:“……”失策。 “这里绝对有比我更强大的亡灵存在。”他此刻心有余悸,根本没把叶亭的嘲讽放在眼里。易寒颇不甘心地站起身,桃枝在他修长的指尖灵活一转,转眼便消失无踪:“虽然很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我没辙了。” 叶亭眯睫。 女孩无邪地眨了眨好看的杏眼,站在叶亭身侧,捧着一边脸静静地看着他们交流。 尤其是易寒,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先是好奇,略微地吃惊,再是好整以暇,最后看戏地笑了下,才满意地晃着小脑袋移开了眼睛。 阵法有目共睹地没起作用,至少视觉得到了满足,孟深一点失望的感觉都没有,心情愉悦地走过来道:“……嗯,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老实找破解的机关吧。”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起点,叶亭扫了眼其他人,眉宇重归镇定:“幻境并非无解,最好的破除方式就是找到境眼,但这种方式也最难。” “……”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地商量对策之际,沉默半天的女孩忽然开口提醒道:“看来,那个家伙躲在暗处,想用这些幻象跟我们玩游戏呢。” 第26章 往事蒙尘 “什么意思?”孟深转头看向这个本就可疑的小孩,冷不丁地爆雷,嫌疑更大了。 “哥哥们,你们不知道,这里有个冥神,很喜欢玩些捉弄人的把戏,尤其是外来的游魂。”她小声地望着众人说道,语调一抑一扬,像在讲鬼故事:“她在一些标志性建筑都设了幻象作为机关,我们住在这里的鬼从来都不靠近的。” “比如?”易寒压下眼皮看她,明明只是寻常的表情变化,他做起来却显得尤为轻蔑。 “唔……”女孩儿沉浸在讲故事的乐趣当中,仰头作思考状:“比如,一些不容易被发现的墓碑。” 易寒低眉沉思,喜欢捉弄人的癖好,嘶,怎么……他联想到了自己那脾气古怪的师父。 想她干嘛?她跟这小孩一样不招人喜欢,透着一股假少年真老成还总爱装叉的复杂气质。 回过神,易寒抓住她话里的漏洞质疑道:“不醒目,怎么叫标志性建筑?” “哎呀!”他刚说完,走在他们后面的张耿就被一个不起眼的东西绊倒了,呈‘大’字型,四脚朝地。 张耿蜷起身体回头查看罪魁祸首,众人也被他弄出的动静吸引了目光,纷纷回头。 “啊。”女孩用双手捂住下半张脸,睁大眼睛震惊道:“已经触发了。” 张耿头晕目眩地翻过身来定睛一看,那块绊倒自己的小小无名墓碑,通体漆黑,泛着幽幽蓝光。那墓碑的位置有些尴尬,就矗立在他的两条小腿之间。 他眨了眨眼,试图将碑文看清,它却当着他的面,明目张胆地拔高了三寸。 “等等?”张耿虎躯一阵,以为是幻觉,猛地闭上眼睛摇头,再睁开,那墓碑又往上拔了五寸,而且形状肉眼可见地变大,这次总不会是错觉了,他正要开嗓叫唤,墓碑唰地一下,破土长至两米多高。 “啊卧槽——!”好在张耿眼疾手快,连滚带爬地撑地后退,才堪堪逃过了这灭裆之灾。 他起身之际还栽了几个跟头,一众人见此,扶额的扶额,扭头的扭头,深表同情。 女孩撤下捂嘴的手,其中一只指着墓碑,荡起甜腻的嗓音:“看,我没说错吧?” 事后诸葛亮。易寒轻哼,懒得反驳她。 “你也没说这是需要人为打开的隐藏款啊!”张耿鬼哭狼嚎地跑回来了,暗自发誓再也不要离开自家老大的身边了。 “……你也没问我呀。”女孩将细软的眉头一皱,颇有些委屈的意思:“而且我刚说完你就踢到了。” 张耿:“……” 得,横竖算我倒霉呗。 “算了,反正我今天算是把一年遭的罪都受了。”张耿露出一脸的衰样,他认栽了,抹了把不存在的汗,跟女孩套起近乎来:“哎,妹妹,还有什么注意事项你赶紧都说了吧,别一会儿又在我身上显灵了,我这小心脏真的再也经不住折腾了。” “……唔,暂时没有了。”女孩神色认真地摇头道。 “行吧。”张耿多少有点失望,他这个招霉体质十万分地需要高能预警的提示,但这个本地小孩不乐意说,他也不好再问下去。 荧光一闪,张耿留意到了她脖子上的配饰,那是一条深棕色编织项链,坠着颗晶莹剔透的白玉珠子,感觉有点光就能闪瞎他的双眼,何况刚才已经晃了他一下。她的衣着倒不特别,纯蓝色长裙,像邻家女孩那样,一眼下去,只觉得人畜无害。 张耿转移话题道:“哦,对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银阙。”女孩舒展眉眼,高兴地道:“金银的银,宫阙的阙。” “哥哥你叫什么呀?” “我……” 张耿刚要报上名来,结果发现这小孩看的是叶亭,笑盈盈的眼睛,满心期盼地仰头望着他。 “……算我自恋。”张耿自觉退到了一边。其实他长得也不赖,只是进了四区,像他这样长相的人实在浩如烟海,五官立体、眼睛好看都只能算基本条件,丢进茫茫人堆就不起眼了。 他恨!这个只看神颜的鬼世界! “叶、亭?”银阙念着这个被告知的名字,笑意不减:“哥哥你名字真好听。” “你的也很好。”叶亭对这种赞美不甚在意,反而琢磨起她的名字来,语气淡淡:“……紫贝阙兮珠宫。我想到了这一句。天上仙宫,这名字寓意神圣又尊贵。银、阙,嗯,你生前一定是父母手上的明珠。” 那名字在他口中解出花来,银阙一时听得有些痴然,表情有种被押中心事的不可思议。 “哥哥,你真会说话。”她挤出最后一点笑容,低头,眼神一层层暗了下去。 “什么自卑?”张耿愣是没听懂,在一旁咕哝道:“你们文化人聊天我真得避开一点儿。” 孟深走路比较快,只有沈听跟得上他的脚步,逐渐和叶亭他们拉开了距离。 走着走着,孟深感觉自己好像步入了一个封闭式的建筑,之前还没有察觉,直到他远远瞧见了一堵围墙。随着雾气的淡去,几幢教学楼的轮廓呼之欲出。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引进了某所学校的中心位置。 两栋八层教学楼左右对称地挺立着,孟深此时正好走在那百米距离的中间地带。往前走,是拾级而上通往八百米操场的石楼梯,往后退,宽阔的出口通往国旗台,隐隐能听到学生们的窃窃私语以及校领导发表讲话却含糊不清的声音。 孟深猛地站定,沈听察觉到异样,也停了下来。 他们警觉地竖起耳朵,都以为错听,但过了一会儿,稀稀拉拉的掌声响了起来。 孟深警惕地往身后看去,中途和沈听对了一眼,发觉彼此的脸色一样难看。 “那个……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张耿抱着自己,三魂七魄吓得在头顶飘荡了还四处张望:“不是,那门什么时候出现的?而且你们有没有听到中年校领导的训话声,我感觉自己又回到苦逼的学生时代了。” “你居然上学过?”孟深没有共鸣张耿的痛苦,反而揶揄他道:“一点没看出来。” “哎你……” 张耿感觉自己的文化水平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上学的时候成绩虽不在上游,但好歹各方面都中规中矩,不至于给人一种差生的印象吧? 他想反驳又词穷,琢磨了会儿,最后拾掇出一句:“你们都在哪儿进修的语言艺术?讲话这么伤人,我也去报个班,争取早日赶上你们。” “那你估计要失望了,这是天赋。”孟深没皮没脸地嬉笑道。 张耿:“……” “孟深。”叶亭忽然扬起声调喊他。 “……喔。”接到他哥的警告,孟深收敛地扁了扁嘴。 临淮见他面有悻色,犹豫了会儿,把唯一的玩具递到了孟深面前,问他:“还玩吗?” 孟深吃惊地看着他破天荒的举动,这可比知道张耿上过学还要令人匪夷所思。 他心想,这小子居然会主动跟人交流? “谢了。”迟疑片刻后接过,孟深放手里掂了两下:“正好打发一下时间。” “嗯。”临淮见他没拒绝,心里竟涌现出一点难以言说的喜悦。 他从小生活在一个逼仄的环境当中,所有人对待他的态度千篇一律,既恭谨又慎重,底下的仆从更是夸张到无意打碎个杯子,都要一律跪着喊饶命。 在此之前,临淮从没见过冥府以外的人。 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里,他只能凭借书上的记载与母亲的种种描述去想象。 可想象终究与现实相去甚远,空泛的意识永远无法实打实地触及灵魂。直到他被送到这里,于他而言,这些怪人的一言一行不论多普通,在他眼里也会显得新奇有趣。 临淮一开始听不懂那些前后不着调的搭话,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和对方说,但逐渐习惯他们的语言风格之后,他大概明白了,还会时不时自发地低笑几声,充当气氛组。 叶亭粗略地环顾四下,提出关键的一问:“这里的环境,你们谁有印象?” “我。”接话的是沈听,这里的建筑构造他几乎烂熟于心,这个地方更是承载着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美好的一段岁月。方才察觉时,他心中十分震撼,甚至可以说心若擂鼓:“这是我的高中学校。” 易寒轻哼一声,颇有不屑:“原来是围困。” 这种类型的幻境会根据闯入者的记忆构造一个熟悉的环境并以此永久困住或捕捉来者。 银阙听到这儿,脸色已近阴沉,一只手攥紧了胸前的珠子,另一只下意识抓住了叶亭的手臂。 “怎么了?”叶亭的视线落在她攀过来的手上,略一抬眼,捕捉到了她的不安:“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我还好。”银阙笑了笑,表情切换神速,试图找回原来轻快的声线:“只是我们要小心了,要是一直被困在这里的话,会被做成容器的。”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易寒低头觑她,他第一眼就本能地觉得这小孩有问题,说话自然不客气:“这一切不会都是你在搞鬼吧?” “我说过了呀,我就住在迷城。”银阙笑眯眯地无视了易寒带着敌意的质问,语气重回天真,滴水不漏地应对道:“要是不了解这里的生存规则,随时会丢掉小命的。” 易寒没接茬,眼中质疑不化。 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将持怀疑态度。 心想,搞不懂老叶干嘛要留这么一个祸害在身边,跟定时炸弹一样,待会儿炸了,不知道这一伙人里要缺几条胳膊几条腿。 “唉呀老大!”张耿哪懂这些弯弯绕绕,急得跟只会说话的猴子似地:“你让她多说点,搞不好哪句话就是我的保命秘籍!” “你不也是鬼么?怎么还这么怕死。”孟深疑惑道。 “是嘿,我也是鬼啊!”张耿总算想起自己不平凡的身份了,瞬间挺直腰杆,一股冷风从他的身后抚过,他大叫一声,又吓得躲回了孟深身后:“等等等等,这这这跟身份没关系,哪怕是做了鬼,也也也也还是会死第二次的!” 孟深:“……” 易寒在旁边听得两眼一黑,自己的脑子当初究竟是劈了多大的叉,选了这么一个怂货。 为了寻找破解这层幻境的机关,他们决定兵分两路。孟深实在不想听他们东拉西扯,早早地跑了,除了沈听,其余人都跟着叶亭去了另一栋。 穿过一条熟悉的走廊,沈听驻足在一间印着高三十一班字体的教室门口。 过去的影像在他脑中一幕幕飞速闪过,或哭或笑,一切似在昨天。他的目光随着记忆翻涌而潮湿,手走在思绪前面,不由自主地,沈听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却空空如也。 读书打闹,嬉笑怒骂,被轮读的小说,被传抄的作业,不抬头也写不完的卷子,晚自习频繁传递的纸条,还有他昙花一现的恋爱……都在这里上演过。 沈听无父无母,从小被爷爷带大,别人上小学了他还在庭院里陪爷爷雕木头。其实晚两年上学不算什么坏事,但他话少,也不喜交际,习惯了独来独往,因此从小到大基本没什么朋友。 上了高中之后,爷爷一病不起,为照顾老人,沈听只能在学校和家之间两头跑。 在这样连喘口气都是奢望的生活里,那个人,却莽莽撞撞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当中。 沈听从未见过那样热烈鲜活的人物,像朵永远开不败的花。 追逐他的时候,时刻拿着分寸,想要进退自如,却总是因为生涩笨拙而事与愿违。 可就是这样的人,随时都揣着一颗真心,虔诚地朝他走来,一步步瓦解了他的防御。 在一起之后,不管当天是沮丧还是高兴,刮风或是下雨,这个人都会站在班级外的走廊等他一块回家,哪怕明明不顺路。 他会换着花样逗爷爷开心,推他晒太阳,陪他闲聊,以至于老人离世前还念着:这么好的孩子,才十七岁,怎么就走在我前面了呢……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沈听收回复杂的追忆思绪,走出门口,头一偏,发现了一处不寻常。 他们班级门上的划痕严重到像是被千年厉鬼抓过,学校经费紧张,一直不给换。 盯着这门,沈听心头喜忧参半。 他非凡的记忆助力各种建筑复刻是一回事,但能将这样的细节也雕刻出来,不得不令人感慨,这幻象委实强大,难以想象这背后的主导者究竟是怎样一手遮天的存在。 前尘已沫,孟深在这儿只当是探险,他一点可以追忆的风花雪月都没有,很快就意兴阑珊了。 穿梭楼道期间,他毫无根据地想象了一下,曾经身在校园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学校待得开不开心?有没有玩得来的朋友?周末放假父母来不来接送?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子…… 搜肠刮肚半天,他却连个具体的人物也造不出来,脑袋比饿了一周的肚子还要空。 到最后,他干脆放弃了这虚妄的设想,反正他觉得自己不是个活在过去的人。 在教学楼里又上又下地窜累了,孟深又转回了沈听身边,但看他像个站桩一样杵在门口,大概是触景生情了,这儿毕竟是他的生前故地,联系他之前那在极端浪漫主义驱使下的殉情抉择,说不定这还曾是个缱绻的温柔乡,否则不至于这样痴迷留恋。 孟深识趣地留在了教室后门靠窗的地方,没去打搅。 那个窗口开在他腰下,孟深双手一撑,轻松坐上了窗轨,等了好一会儿,沈听也没来叫他。 实在无聊,孟深就将头交给了窗框,结结实实地抵着,望向芒果树晃动的枝叶,风声很轻,冷意不再。 他在这阵沙沙作响中惬意阖眼,睫毛浓长可见,斑驳的树影投在他至今青涩流畅的脸上,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方天地本是虚无的假象,他的降临,却使子虚褪色,明媚生光。 不知过了多久,风将芒花的浓香分秒不歇地送进鼻息,一波接着一波,将孟深熏醒。 一睁眼,沈听就站在面前定定地望着他。 这样炙热的眼神,饱含温柔与眷恋,又带着浓稠的哀伤,他只在那场沈听想要强吻他最后却没得逞的梦里见过…… 孟深吓了一跳,快速坐直身体,别扭地说:“你这么盯着我干嘛?” 没等沈听回应,他就从那窗上跳了下来。 “……没什么。”沈听欲言又止,指了指落在他头上的芒花:“你头上有花瓣。” “噢。”孟深伸手往头上一盖,轻轻拍了拍,细碎的芒花簌簌而落。 低头避开视线的一瞬间,莫名地,孟深竟有种从未生发过的奇异之感。沈听虽然嘴上否认,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好像已经将想要说的话传达给了他。 紫贝阙兮珠宫——出自屈原《楚辞》。 我是不是该考虑开个校园文? [思考]三连。 先记一下,今天是2025年7月2日。[撒花] ps:作为修文狂魔,我会平等地模糊每一章第一次发布的时间,所以时间记录对我来说,真的很有必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往事蒙尘 第27章 往事蒙尘 “孟深!”叶亭的声音在走廊另一头遥遥传来。 听到喊声,孟深疑惑地扫视四处,却不见人,便朝着声源试探地回应道:“哥?” 叶亭带队从楼梯拐角一出现,孟深就拎着眉毛道:“你们怎么也来这儿了?” “那边转完了,什么也没发现。”叶亭走近,将后门推开一半,往里看了眼。 “奇怪,你们这儿的景象怎么这么高清?”易寒环视左右,颇有戒心地蹙起眉头。 尤其是楼下那棵顶天立地的芒果树,枝繁叶茂,翠**流,一直延伸到走廊边缘,只要略一伸手,就能折下一截开满芒花的枝条。 “是嘿。”张耿扒着毫无缝隙的水泥栏杆,从三楼往下俯视:“对比好明显,还不冷,我们刚才走的那栋跟其他地方一样,全是雾。” 叶亭却不以为奇,作为这段记忆蓝本的沈听在这儿,正主所到之处,启动的自然是极致画面。 “上楼顶吧。”孟深蓦地提议道,并没理会他们争议的焦点。这楼顶上的东西才是重头戏,因为—— 在分成两拨队伍之前,孟深仰视过这两栋楼的顶部,凑巧的是,他就在这浓厚的白色迷雾里瞥见了唯一一抹色彩。做鬼之后,有了怨力的加持,他视力非同寻常,能将很远的地方逐渐看清,只要他想。但当时视线扫得太快,他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等低头要走进楼里,大脑才开始处理这延迟的信息。 那是一种清亮的蓝色,透着光晕,形状像女孩子的裙摆。 孟深心头涌上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不是错觉,于是倒着步子退后,也就几步距离,他再次抬起头,往教学楼顶端看去。 一个女生坐在天台边缘,仰头望着天,两腿悬空,随着风晃荡。 率先点头的是叶亭,刚才他在那边的楼顶也察觉到这边确有异样。如果他猜的方向正确,那么这个异常很可能就是境眼了。 天台门一打开,狂风呼啸而来,平等地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这风刮得实在猖狂,像一脚踏进了风眼壁,孟深捂着眼睛挡沙子,感觉脸已经被这妖风吹变形了。 易寒将手放在门上,释放一部分怨力去阻挡。 弹指之间,风力削减至平常,仅能鼓动起衣角,众人这才可以睁开眼睛,将周遭看清。 感受到怨力的强烈波动,镇守此处境眼的人影缓缓回头,警觉地看向这些不速之客。 一头浅蓝色短卷发,瞳孔深蓝,揉着星河,皮肤白皙透亮,少女的五官虽然青涩,却精致得像无可挑剔的建模,她穿着上衣下裙的校服,坐在天台边缘淡漠地平视着他们。 “你们是谁?”她说话的语气基本没有起伏,眼睫微眯:“来这儿做什么?” “不是你引我们来的吗?”孟深回应道,用手拨着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头发:“我们没人想被困住。” 听到这一句,蓝发少女沉默地摇了摇头,眸光透着不解,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希望你们赶紧离开。”她神色变得不悦,下逐客令时提了几分调子:“我不喜欢被打扰。” “呃,我们才刚来。”张耿搓着额头,牛头不对马嘴地加入了对话。 她淡淡地掠了一眼众人,便转过了身,手肘搭在栏杆上,不再说话。 “哥,她不理人,这怎么破?”孟深走到叶亭跟前,收拾过后的头发仍旧微有翘起。 “这就要问沈听了。”叶亭若有所思地面朝那记忆的拥有者,银阙也跟着他的视线移动到了沈听身上。 沈听了然叶亭想要表达的意思,没错,既是他的记忆,自然要靠他提供的线索来解。 “喔。”孟深恍然。狱门里的幻境基本是固定的惩治类,花样没有那么多,他也就没深入了解。 他能用上,并且能用得极致的只有‘造梦’这一种,毕竟有的罪人偶尔也乐意接受他的提议,在最后一层做个美梦,好过受罪,还正好给他提供想要收集的眼泪类型。 本想到处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破解线索,却亲眼见证来时的后路被断了,张耿脸色青黄交替地匆天台门跑回来,扯着嗓子嚷道:“楼、楼梯!楼梯没了!” 孟深心一震,当即拔腿跑过去确认,扒着门框往底下看,果然变得漆黑一片,像个能吞噬一切的旋涡。 “哥。”孟深猛地回头,询问叶亭:“这东西像个黑色漩涡!” 叶亭还没针对这个描述回应,张耿就双手抱头,杞人忧天地道:“……怎么办?我们不会真的要被永远困在这儿吧!” 叶亭一直抱着双臂,看了眼他们,眉宇不再淡定,严肃而冷峻,望着眺望远处的少女道:“是结界。” “说吧。”易寒大概预判了下叶亭接下来要说的话,也对着那少女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说了,不是我引你们来的。”少女已有些许不耐烦,加重语气道:“而且什么是结界,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易寒问着问着,已在跑题边缘跃跃欲试:“你们学校管这么严格吗?连本小说也不让看?” 她本来对这个长相美绝的男人没什么意见,但听他东拉西扯,问的话莫名其妙,女生又不愿意应声了。 “那你在这做什么?”孟深接上中止的发问,他背靠天台门附近的墙壁,将揣了一路的橘子摸出来剥了。 少女打量了一会儿这个衣角飘然的少年,不知是因为对方是同龄人还是脑海中闪过的一丝熟悉感,她莫名降低了戒备心。 她又重新抬头,漫无目的地望起天来,坚定地说道:“我在等我喜欢的人。” 情感问题往往能最大程度地激起人开**流的**,孟深唇角勾起,哼,来活儿了。 经过孟深的耐心引导,少女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故事告诉他…… 她是这所高中的一个高三学生,高二文理科分班后,她开始和一个男同学走得很近,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发亲密。可两个人还没捅破窗户纸,也没发展成实际的恋情,却因为一些误会以及学校、家长的过分干预,让这个性格本就有些执拗的男生,跳楼自杀了。 父母对男生的无端辱骂,她面对压迫的不够坚决,加上这件事的突发,将她这个还没开始绽放的人生永久地锁在了愧疚的牢笼当中。 她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对不起他,从那之后,她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守着他离去的地方。 这段故事的听众不止孟深,在场众人都被她低沉的语调带进了那些充斥着屈辱和悲愤、绝望与反抗的场景当中。用生命作为代价的反抗,在旁观者看来是愚蠢盲目、缺乏智慧的表现。可身在局中的他们,受到双方父母的管控与打压,没有人会在乎他们的感受。 父母们只想以“好孩子不应该……”的世俗标准去定义他们,并且固执地让他们严格按照这套标准去走,却不愿意看见孩子的变化和需求,更遑论合理的引导。 因此这对情窦初开的恋人只剩下妥协和反击这两个选项,而这看似有得选,实际不过是两个极端—— 带着伤痛活下去或以死明不屈之心。 而最可笑的是,那些自以为是地想要他活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逼迫他死。 故事一说完,被晾在一旁的沈听感觉十分奇异,这明明是他的记忆主场,为什么孟深凭三言两语就能轻易地引导和影响境眼? 好在还是有人记得他才是这层的关键,叶亭转过头,问他道:“这件事,你有印象吗?” 沈听点头,他记得高三那年,学校确实发生过这样一件事,还上了当地新闻。他至今记得那看过一眼的标题——霜初市三中高三男生为女友跳楼身亡。 但他当时照顾爷爷还要兼顾学业,实在分身乏术,对这件事并不太关注,倒是某人,在那段时间里经常在他耳边提起,还突发奇想地问过他一个问题: 如果有天我突然死了,你会来找我吗? 沈听觉得生死是人之大事,他不轻易放嘴上,而且让他不惜以生死作为代价也要义无反顾地去做的事,他实在无法想象。哪怕他最在乎的爷爷终会病死,他知道自己会悲痛很长一段时间,却也不至于跟着他一块下去,所以那时,沈听只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我不知道’。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在种种原因的驱使之下,他已经站在了这个完全不属于他的地方。 沈听再次剥离记忆时如梦初醒,重新聚焦视线,神思被强烈的本能牵引,望着天台门的方向。 孟深慢悠悠地享着独食,将手里的橘子吃了一半。 他的心态早就没了刚上来时的紧张,甚至松弛到边吃边欣赏周遭一切能看见的景象。孟深颇有玩味地在眼前捏起一个呈一条线的手势,因为从他的角度望过去,能同时看到蓝发少女的正脸和易寒的侧面。 楼顶的风依旧很大,将易寒漆黑的长发拨乱,他神情淡然,漆黑的瞳孔透出绵长的沉思。他无心整理,任由表层的发丝贴着脸颊纷纷飞起。 这两张脸同框,各有其美。孟深毫无边际地想,这俩人要是玩同一款3D游戏,建模都省得捏了,脸部一扫,直接就能用。 就在众人都没说话的安静时刻,楼梯间传来快速跑动的声音,自下而上,动静越来越大。 孟深离天台门最近,忙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步子只挪了两下,还没过去,门却‘砰’地一声开了! 一个少年快步冲了出来,喘着气,踉踉跄跄地跑到天台边缘,原本被易寒压下去的风势因为他的出现竟然恢复了一半。 少年顶着狂风眼泪横流,手重重地捶在栏杆上。 “不是,这下面不是没楼梯了吗?!”张耿惊呼。 孟深被少年冲出来的身影吓了一跳,发愣不到三秒,沈听先说出了他想到的答案:“这是记忆场景的重现,他不是真的鬼,所以不受结界限制。” 蓝发少女的视线已经被少年所牵引,眸光熠熠闪动,心疼又充满悲伤。她在原来的位置奋力挣扎着四肢,却动弹不了半分。 张耿怔怔看着这场面,眼中已有莹光,下一秒就要泪如雨下了,结果易寒在他耳边十分煞风景地来了一句:“真服了。” “这个幻境的主导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么喜欢看这种生离死别的煽情戏码?自己关上门看就得了,非要扯我们来当纸巾。” 易寒嫌弃的斥责与挑剔的火一着过来,张耿瞬间止住了悲伤。 易寒吐槽完,还想对这个悲剧翻白眼,想想又算了,这气氛不对,而且再看下去,他也要被带动情绪了。一扭头,易寒发觉叶亭正看着他,给来的眼神还带着点提示的意思。 “看我做什么?”他说。 那粘着叶亭的女孩也看他,脸色写着探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易寒觉得那里面甚至还有一丝责怪。 叶亭轻咳,放轻声音道:“这是沈听生,唔……他之前的经历里真实发生过的一件事。” “……哦。”易寒也不觉得尴尬,理直气壮道:“我知道,但毕竟是虚构的幻境,我就当电影看了,我直说,这片我不喜欢。” 叶亭:“……” 沈听的神色忽而变得不定,对他们道:“这儿好像是再现了整个事件的全貌,但有个关键疑点,当初我只在新闻上看过报道,并没有亲眼见过。” 叶亭和易寒一齐看向沈听,脸上写着同一个意思:你在开玩笑吗? 孟深狐疑的眼神在叶亭和易寒之间穿梭了一趟,他怎么觉得他两个哥刚才欲言又止的措辞有点怪呢? 好像在刻意隐瞒什么,但他没有深想,眼下的问题更需要他的关照,于是他接茬道:“那就奇怪了,按理说,幻象只会再现人亲身经历过的事件,哪怕没有亲眼见过,至少也得在现场。可你说你不在这个事件的场景里,那这层东西凭借什么来构建你的记忆?” 沈听摇头,也不明白其中缘由。 “或许有人补全了视角,又或者那个什么冥神主动选了这么一段故事。”叶亭猜测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易寒挑了挑鬓角的发丝:“我就说这神的品味……” 他话音未落,蓝发少女崩溃的尖叫声刺破天际,凄厉又绝望地在四周回荡。 他们望过去时,那少年已经毅然决然地跨过了栏杆,纵身跳了下去。 男生前脚跳下,他们后脚就跟了上去,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俯视,那少年已经一动不动地倒在了弥漫的血泊之中。 众人靠在天台边缘,腹部的栏杆冰得像积雪,回神之后,每个人的表情都复杂如麻。 少女仍在原地痛哭流涕地挣扎,一只手抓在栏杆上猛地往身边扯动,好像被绳索束缚了一般。 此时,银阙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叶亭的手。 他们的目光都在血腥的尸体上,银阙将右手放在腰后,掌心徐徐凝出一道莹白色光芒,状似珠子,放在指尖轻轻一弹,送进了少女的体内。 渐渐地,她不再呼喊挣扎,周遭迷雾极速旋转,绚目的一丝彩光在其间蜿蜒穿梭,一闪而过。 “呀,楼梯出现了!”银阙跑到天台门口大声惊呼,她心里清楚这样有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但这是她眼下能想出的最好的脱困之法了。 孟深第一个反应过来,将信将疑地去察看情况。 张耿只看了一眼底下的尸体就捂上了眼睛,其他人的目光已在银阙和孟深身上,他还拍着吓坏的胸脯留在那儿,视线从摊开的指缝间溜出去,大着胆子去看尸体,却发现…… “卧槽!尸体不见了!” 回应张耿的是新一轮的变故,那个才身死的少年像游戏关卡的角色一样复活了,从楼底飞速蜿蜒而上。 而这次,他却在中途停了一下。 沈听俯视的角度只能看见那个与少年穿着同款校服的男生露出的一截肩膀,对方在劝他,不要冲动。 沈听蓦地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可惜只有一句,他不敢妄下判断,不知为何…… 他看向了孟深。 再次冲出天台门,少年的跑动带起一阵风,与孟深擦肩而过,衬衫洁白飞扬。 他们只是看着,再没人去解释蓝发少女这次能够挣脱束缚、恢复自由的原因。她尽全力奔向少年,扑进他怀里,用她生平从未爆发过的力量抱住了他。 少年蓦地被拦住,低眸,怔怔地看着她。 她眼含热泪地仰头,撞进他的视线:“这一次,别丢下我好吗?” “……” 在这层辗转了无数次的幻境当中,少年终于得以摆脱殉情的命运,在楼顶与心爱的少女十指交握。 少女刚要对他们说什么,整栋建筑却剧烈地摇晃起来。 银阙瞳孔微微放大,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这阵新的动荡是什么,少女便大喊道:“快离开这里!楼要塌了!这层结界在收缩,会绞杀所有的魂魄!” 张耿完全分不清状况,指着他们道:“那、那你们呢?!” “他们是幻象!蠢货!”易寒怀疑他在这里待了半天是不是只把风灌进了脑子里,催促他道:“快走!” 叶亭下意识要去拽孟深,银阙却先拉住了他的手。叶亭愣了一秒,索性由她拉着,快步跑向孟深。 孟深在被他哥拖离天台门时,回头望了一眼,另一栋教学楼已经在这对璧人的身后肢解成泥块落下。 他们坐在栏杆边缘拥抱、窃窃低语,男生的脸同样是病态的白,烈烈狂风鼓动着他们的衣服与裙摆。 他们彼此凝视,眼中是久别重逢的笑意。转眼间,本是虚无的身体化作无数白色荧光,朝天际消散。